不論天下格局如何，天下人對雪千影的懷念，從未停止。

    天機三十三年元月十八三島危機解除之後，眾人在岸邊哭守三月，終不見雪千影歸來。而各地危機頻頻蓮氏失去了數位優秀弟子，其中包括齊家多位優秀兒女和蓮津；夜氏夜一平遇襲，重傷不治,  沒能挨到見心愛的侄兒侄女一麵便撒手人寰；莫雪歌則失去了她最好的夥伴公孫鬱金。

    世事無常，不由得幾人再任性妄為。於是，岸邊的人們漸漸散去，天下回歸到戰火之中。

    天機三十三年剩下的歲月，若是能夠留下真實而準確的記載，最貼切的形容莫過於動蕩二字。莫雪歌親自率人平複寧州聚州兩地,  據說殺了個血流成河。蓮芙拋開易容，以真麵目示人,  同時正式宣告師姐雪千影神隱。夜小樓在為姑母和死難的族人發喪並守孝四十九天之後,  宣布繼承夜氏。而後，蓮氏、夜氏、莫氏三家共赴天台山仙尊衣冠塚前祭拜並宣告結盟，宣布亂天下者為三家共同的敵人，將不遺餘力而平之，震懾了尚有野心的中小世家。

    戰亂至此漸漸平息。

    天下平定之後，莫雪歌、蓮芙和夜小樓再度聚首，他們都想著該為雪千影做點什麽。

    在修齊和容璿璣的主張和建議之下，在天台山仙尊衣冠塚旁，為雪千影也起了衣冠塚，並由蓮芙草擬、修齊親筆撰寫了碑文，將雪千影本來的身份，雪靨和冷月寒的陰謀，以及滅世之讖，前後重重因果，盡數刻於石碑之上，以期亙古銘記，流傳天下。人們在痛恨雪靨和冷月寒狼子野心的同時，也對雪千影舍身救世充滿的感激。一時之間,  前往南海以祭拜海神之禮祭拜雪千影的百姓不知凡幾，一到傍晚，海岸上燈火通明，勝過天上繁星。

    而話本《白衣仙人傳》正是基於碑文寫成。話本傳開不久，蓮氏率先禁製民眾穿白衣，以免“衝撞”雪千影。不久之後，天下各地皆禁穿白衣。唯有元月二十二雪千影生辰這日——實則是雪蕊姬的生辰，無論仙修還是百姓，一年之中隻有這一日可以著白衣，遊街遊河遊湖，放焰火，吃糖水，還可以前往各地紀念雪千影的祠堂，領上一碗長壽麵，與無常元君共賀生辰。

    三姓不惜勞民傷財，大興土木，為雪千影修建了許多祠堂。其中最大的兩座,  一座在北境楓橋城中，是之前無常元君生祠改建的,  一年四季香火不斷。但凡途徑北境的人,  無論仙修還是商賈，都會去上一炷香，乞求無常元君在天之靈保佑平安——另一座，則在祖州沙陽城內，此地距離昔年爆炸的地方最近，每年一到雪千影的生辰和“忌日”，便有無數百姓前來紀念這位為天下舍生忘死的無常元君。

    而此地之所以最負盛名，是因為太白域主夜小樓每年元月十六都會來此，親自點燃一萬根火燭，為無常元君照亮回家的路。一直到元月二十二她生辰之後再離開。

    深情如許，任誰見了，都要道一聲可憐人。除了修正。

    修正是初平十三年年、雪千影生辰剛過不久就去了。沙陽方氏的小公子，當天一早如往常一樣來幫他打掃木屋並帶來早膳。推門進屋時發現修先生並未起身，叫了幾遍無人答應，走近一看，原來修正平躺在榻上，已經沒了呼吸和心跳，身體都已經僵硬了。方氏小公子嚇得不輕，連滾帶爬地傳信稟告父親。方氏家主親至之後，見此情形，不禁摟著小兒子哭了一通，這才想起該給三姓發訃告，請他們派人過來操持修正的身後事。又給藥穀也傳了信。

    修正的喪儀操辦得很是宏大。三位域主、數百位世家家主以及已經自立門戶的夜小婉和沐恩，全都親自趕來，送他最後一程。

    按照修正自己一早就留下的遺囑，屍身火化，一半撒在南海，陪伴雪千影。另一半交由藥穀弟子，帶回到師尊安下士墳前安葬。而莫雪歌作為他曾經的家主，看似豁達地滿足了他的遺願。但在喪禮當日，哭得幾度暈厥倒地，返回興億之後，更是一病不起，足足養了一年多的光景才康複。

    初平十八年，莫氏內亂，莫雪歌舊傷複發，又遭人暗算，夏夢與陳靜瑜兩人不眠不休照料她十幾日，最終還是沒能救回來。同時修齊亦受重傷，斷了雙腿，餘生隻能在輪椅上渡過。年僅十八歲的疊霜元君莫晚晴以雷霆之勢接管家族，又以鐵腕平息內亂，整飭無極域，終於重振莫氏榮光。

    初平二十年，蓮芙無疾而終，域主之位傳給了侄女蓮清。消息傳到聚州，容璿璣將自己獨自關在房間內整整一晝夜，第二天被弟子發現時，已經沒了氣息。後族人遵其遺願，將其佩劍懷璧送於蓮氏，與蓮芙同葬。

    舊人紛紛故去，而夜小樓自此開始時常精神恍惚。不是對著虛空說笑不止，就是獨坐棋案前，一邊落子一邊談笑風生。跟在他身邊的夜氏少主、夜小城的長女夜念雪，撞見的次數越來越多，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報給夜小城知曉。夜小城歎息幾聲，隻叮囑女兒好生照顧夜小樓便是。

    後來，夜小樓一應起居飲食，皆由夜念雪親自經手。這才發覺，叔父的幻覺很有可能是因為服藥太過所致。夜小樓有一年去往沙陽城紀念雪千影，見了修正，問他要了一種可以致幻的丹藥，叫做如夢令。如夢令服下之後，可以酣然入夢，夢裏盡是此生最為難忘的場景。夜小樓一下子要了許多，一服就是二十年。夜念雪察覺之後，幾次勸說夜小樓斷了這丹藥。夜小樓也聽話試過，可一停藥，他就睡不著。無奈，夜念雪隻好聽之任之，隻是嚴格限製夜小樓服藥的計量。

    如是，一晃又是十年過去。

    “叔父，該就寢了。”夜念雪端著茶盤進來，上麵放著一個精巧的玉瓶，還有一碗清水。

    夜小樓笑著說好，又對侄女道了一聲辛苦，拿起玉瓶，倒出最後一顆丹藥，突然有些發愣，微微蹙起了眉頭。

    “這如夢令又吃完了一瓶。”夜念雪不敢直視夜小樓的表情，低著頭，小聲說道。

    “明日提醒我給阿正寫信，再討一些來罷。”夜小樓將丹藥服下，又飲了一口清水。

    “叔父忘了，修先生他已經……”夜念雪心說，果然，一提及故人，叔父就會犯糊塗，看不見活著的人，也記不得哪些人死了。

    夜小樓回眸看向侄女，好半天，闔上了眼睛“阿正去了是嗎？”

    夜念雪惶恐地點點頭。

    夜小樓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揮了揮手，示意侄女可以退下了。自己躺在榻上，雙手交疊，閉上眼睛。

    如夢令的藥效開始發揮作用，今夜必然又有好夢相伴。

    而沒有了如夢令的日子夜小樓要怎麽過，他現在還沒來得及想，美夢已至。枯垂的大樹下，雪千影突然轉身，仰頭望向自己，眉毛一挑，臉上帶著幾分笑意“你跟了我一整日，還不現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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