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妃

字數:5557   加入書籤

A+A-


    滿城燈輝落盡,孤月高懸,驛館內寂靜無聲,夜色黛藍,可惜衾冷枕寒,教人難以入眠。
    夏雲鶴自福王府回來後,悶聲紮進房內,穆修年將飯食送來,她吃了幾口,沒了興致,一時之間,不禁有些想念臻娘做的飯菜,驛館的食物實在不合她胃口,她又咳嗽幾聲,從袖中取了蠟封的蜜丸和水吞服。
    這藥丸是張素大夫製的,這次來遠州,她帶了些,一天一丸,免了許多吃藥的痛苦。
    吃了藥,忽聽外麵沸騰起來,伍遜長等人又驚又喜地喊道,“殿下回來了!殿下回來了!”
    穆修年在屋內聽到,刷一下站起,幾步到了門邊,又停住腳步,回頭看夏雲鶴。
    夏雲鶴知道他著急去看謝翼,便將飯菜裝回食盒,推向桌子對麵,而後舒了一口氣,掩唇打了個嗬欠,揉著眉心說道,“你去吧,我要睡會。”
    穆修年應了一聲,撤下飯菜出去。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
    夏雲鶴披衣而起,推窗往外一瞧,黑甲已然撤走。
    她不免笑出聲,福王得了謝翼的鏢局,自然撤了對眾人的轄製,論起好麵子,福王當仁不讓。
    腹誹完,她披衣去開門,暫時是睡不著的,外出看看夜色也是一種消遣。
    門一推開,卻見謝翼呆站在門外,見她出來,謝翼眼中亮起一絲光彩。
    夏雲鶴心底一冷,沉聲問謝翼,“殿下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謝翼望著她,撩起衣袍便要下跪賠罪,夏雲鶴眼疾手快攔住謝翼,她似有若無地笑了一聲,掀起眼皮靜靜看著謝翼,冷淡的詞從嘴裏吐出,“殿下不必如此,早點回去吧。”
    “先生……”,謝翼垂下頭,不去看她,兩肩擔滿落寞,少年無聲沉默著……
    彼時更深露重,涼風四起,兩人相顧無言,良久,夏雲鶴猛然咳嗽起來,謝翼抬手要去扶她,夏雲鶴揮手推開他,笑著道,“殿下的心意臣知道,不必如此,早點回去吧,回去吧。”
    謝翼的手僵在半空,萬般思緒竟成了團亂麻,他有千種話,百種心,九曲腸,卻在此刻沒了言語,他盯著眼前雌雄莫辨的臉,不覺悲從中來,呐呐開口,“先,生——要與我生分至此?”
    夏雲鶴攏緊身上衣裳,掩唇咳嗽幾聲,一雙眼睛安靜地看著他,“殿下回去吧。”
    謝翼望著她,忽地閉了雙眼,咬緊牙關,壓住胸中翻湧的情緒,轉身離去。還未踏出兩步,隻聽夏雲鶴低聲說道,“殿下若想贏,就記住,先學會認輸。”
    少年停住腳步,回頭看向夏雲鶴,見那人還是一副淡淡的模樣,卻在他看過去時,微微點了點頭,隨後,關上了房門。
    謝翼站在原地,靜默看著那扇門,直到指尖冰涼才回神,他抬頭望著夜空,但見月色清輝,他莫名其妙吟了一句,“今夕何夕?”
    他嗤笑一聲,隻覺自己有些荒唐了,這般想著,他抖去身上寒氣,向著緊閉的房門長揖。
    翌日。
    守在驛館外的黑甲陸陸續續撤走了。
    待到午後申時,孤零零的日頭烤著大地,悶熱潮濕的空氣裹在每個人身上,餘下的幾個黑甲也興致蔫蔫,走神似地守在館驛大門外。
    夏雲鶴窩在室內,捂著額坐在桌前打盹,她不敢去榻上休息,唯恐一覺又到夜半,屋外吵吵鬧鬧,一群人商量著要將帶來的皮貨賣掉,才不枉費來這一趟。不想來了隊黑甲,丟給伍遜長等人一袋銀子,將皮貨與馬全部拉走,一群人又開始與黑甲爭吵。
    眼見天上烏雲翻滾,遺下雨滴,謝翼嗬止伍遜長等人,“夠了,將東西都給他們,不是給了銀子,還吵什麽。”
    有謝翼這句話,黑甲道了一聲“多謝”,招呼一幹人等帶著貨物離去。
    雨勢漸起,劈裏啪啦打在地上,敲得人心底煩悶,謝翼對伍遜長等說道,“今明兩天收拾一番,後天離開遠州。”
    沒有理會少年們的群情激奮,謝翼往樓上望了望,收回視線。
    等眾人吵吵嚷嚷爭論著離開,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探頭看了看,從庖屋那邊端了碟鮮露餅,偷摸上了二樓。
    夏雲鶴迷迷糊糊之際,一個人忽然搖了搖她肩頭,悄聲說道,“夏大人,醒醒。”
    她一瞬間驚醒,盯著麵前的小廝,微微皺眉,“你是何人?來此為何?”
    小廝取了頂上小帽,一頭烏麗的長發垂落腰際。
    夏雲鶴駭了一跳,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起身退了兩步,仔細打量了這人幾眼,又瞥見桌上的鮮露餅,正是小食時間,可驛館這幾日從未供過小食,還是這樣精細的食物,她心中擂鼓,頗為謹慎地問道,“你……是塗南人?”
    鮮露餅色澤雪白,入口細膩,早年間是塗南客商帶到京城禮佛用的,因沾了檀香味,也被叫檀香餅,後麵傳開,鮮露餅也變成京中禮佛專用。
    做鮮露餅的手藝也變成塗南人來京謀生的一種手段,且這手藝隻在塗南人家內部傳授,外人無從去學。
    所以夏雲鶴猜她是塗南人。
    可惜,這姑娘笑了笑,說道,“夏大人眼光不差,可惜差了一點。本宮母親是塗南人,鮮露餅的手藝是本宮從母親那裏學來的,父親是禁軍廖統領,我於前年嫁給福王為妻。”
    說完,從袖中掏出王府信物,一對鶼鰈玉佩,是王妃的私物。
    夏雲鶴一愣,撩袍跪下,口中稱道,“下官夏雲鶴拜見福王妃殿下。”
    她心中暗道,福王離京時,聽聞娶了廖家女,想來是這位了。
    福王妃扶起夏雲鶴,說道,“本宮隻想告訴夏大人一些事。”
    這話好沒道理,王妃求外臣辦事,說出去荒唐至極,況且她還是福王妃……福王是什麽樣的人,夏雲鶴是知道的。
    思及此,夏雲鶴躬身說道,“福王妃殿下,何事需要下官幫忙?”
    福王妃說道:“本宮聽說你在查一件舊案,血羅衣。”
    夏雲鶴微微詫異,卻聽福王妃說道。
    “福王是知道這件案子的,本宮親耳聽到福王與增喜說的。”福王妃見夏雲鶴不語,知道她並不相信,便說,“夏大人可以去問問溫朔川,那個被貶嶺南的溫大人,你以為他一個都察院司務,憑什麽能被調到皇帝身邊,還不是陛下為了保他,當初溫朔川翻閱遠州卷宗,察覺血羅衣一案不合常理,便準備上報,可是被陳海洲發現,陳海洲差點在都察院殺人,這事被皇帝壓下,知道的人也三緘其口,這事過後,溫朔川調為翰林院侍書,常伴皇帝左右。”
    “正是因為此事,皇帝才對陳海洲起了殺心。”
    夏雲鶴聽完,驚出一身冷汗,心底對福王妃的說法持一絲懷疑,她按捺住顫抖的內心,不急不躁問王妃,“王妃殿下為何告訴下官這些?”
    哪知道福王妃聽到這話,冷笑起來,“哼,福王不好過,我才好過。”
    夏雲鶴笑著道:“殿下這又是什麽話?”
    “什麽話?”,福王妃勉強扯起嘴角,帶著幾分無奈說道,“人人都說廖家好命,能與親王結親,可誰又知道親王是什麽樣的人。”
    “我心裏清楚,福王娶我隻是圖我父親是禁軍統領,我也不奢求別的,隻希望夫妻和睦,舉案齊眉,可是……”
    “可是……”,福王妃苦笑著說道,“可是他碰都不碰我……”
    夏雲鶴緘默無語,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隻靜靜聽福王妃哭訴。
    “你以為是福王生性淡薄,不愛女色?”,福王妃邊哭邊笑,“福王喜歡的,根本不是女人。他隻喜歡那個叫增喜的太監。”
    “他隻喜歡那個太監,一次他們在湯泉廝混,正被我撞見……”,福王妃說到這裏,捂住唇,幹嘔幾聲,“惡,心。”
    她閉眼順了順氣,接著說道,“福王見我發現,直接對我說,看見也就看見了,忍得了,就忍,忍不了,自請出府。”
    “哼,自從發現後,他二人越發肆無忌憚,”,福王妃掩麵而泣,“越發不避著人,一次竟然廝混到我的臥房。我不過說了幾句,福王便動手打我,說我吃穿用度都他供養,也配對他指指點點……”
    “我曾給福王自寫休書求他放我回家,可福王燒了休書,說我想讓京城的人都笑話他。可我清楚,他舍不得我父親禁衛統領這條線。”
    “嗬,他把廖家當什麽了,他以為遠州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到他。”,福王妃臉上顯出一絲輕蔑,看向夏雲鶴,“福王給夏大人說不知道這件案子,可我偏要將這案子告訴夏大人,隻有福王不好過,我才好過。”
    “廖家再不濟,也輪不到福王肆意貶損。”
    夏雲鶴掃了一眼桌上糕點,沒作聲,她不清楚福王妃是自己找來驛館,還是受福王指使而來,若為後者,福王想從血羅衣案裏得到什麽?
    她緩了緩神,說道,“王妃殿下,下官不懂王妃的意思。”
    “不懂?夏大人不是在查血羅衣案?”,福王妃笑了笑,“那本宮再告訴夏大人一件事,羅氏族人以前住在羅家巷,也就是現在的子育巷。”
    聽到這裏,夏雲鶴神色微變,猛然想到林倉提到過子育巷鬧鬼一事。
    福王妃說完,見夏雲鶴眉頭微皺,心底笑了一聲,氣定神閑綰了發戴上小帽,說了句,“夏大人嚐嚐這糕點吧,邊地苦寒,比不得京中繁華。”
    說完,她施施然離開了屋子。
    夏雲鶴看著福王妃在視線中消失,起身往窗邊,推開窗,見雲銷雨霽,路麵濕漉漉一片,不遠處停了一輛黑色油篷馬車,看起來絲毫不起眼。
    車夫看見福王妃,趕忙跳下車,敲了敲車窗,隻見一個丫鬟挑起車簾,也跳了下來,二人服侍著福王妃上了車,才各自歸位,驅趕著馬車緩緩離去。
    夏雲鶴關上窗,看著碟中鮮露糕,終究沒吃,隻喊來穆修年,叫他將糕點帶下去,她自己則吃了藥丸,收拾了一番,隻身往鬧鬼的子育巷去了。
    三天,查案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