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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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翼回頭,見夏雲鶴盯著那個血手印,直愣愣抽氣,他嚇了一跳,急切地搖了搖夏雲鶴手臂,“先生!先生!”,卻見夏雲鶴眼睛黏在那血手印上,失了魂一般,不論他怎麽喊,都不理他。
看著夏雲鶴仍舊被魘住,眼中流露出恐懼,謝翼轉頭看向牆壁上鮮紅的印記,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將手指蹭掉的粉末放在鼻尖輕嗅,他心中一震,這根本不是血跡,而是朱砂,不知怎地就讓夏雲鶴受了驚……
一時間,顧不得諸多繁文縟節,他將火把斜插在牆壁破裂處,回身從後環抱住夏雲鶴,刹那間,謝翼心底微顫,他隻覺懷中人瘦弱異常,仿若沒有骨頭,他放輕動作,將人環得更緊些,好讓夏雲鶴倚靠住他,他騰出手,握住夏雲鶴的手腕,找了關內穴,慢慢按壓,他貼著夏雲鶴的耳邊說道,“隻是朱砂,沒什麽的,沒什麽的。”
他忽然一頓,想起春蘭姑姑,小時候,他受了驚,春蘭姑姑就是將他攬在懷裏,一點一點揉著他的手腕,也是說著,“殿下,沒什麽的,沒什麽的。”
“先生,沒什麽的,那隻是朱砂。”才這麽想著,聲音便不自覺柔下來,他的先生從來都是鎮定自若,腦中有無數主意,似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罕有,他不覺得難堪,卻有一瞬間的慶幸,原來先生與他一樣,也隻是個人呢。
按了半會兒,隻聽夏雲鶴吐出一口濁氣,人緩過勁來,有氣無力說道,“殿下,臣袖中有藥。”
謝翼聽完,從夏雲鶴袖袋中摸出藥丸,遞給她。
夏雲鶴吃了藥,活動了下關節,手指屈伸無力,摸到冷汗濕透脖頸,心中暗道,是嚇得狠了,她不知道為何想到前世活剮的遭遇,隻是突然間,害怕填滿心頭……已經過去了,她這樣與自己說道,已經過去了,自己現在好好的……
她扶著謝翼的手臂,靜了靜,將腦中關於前世的恐懼驅逐,無意間,她瞥向火把照亮的牆壁,遂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取下火把,照了一遍牆上的文字,跟著那矯若驚龍的字跡,緩緩吟道,“玉纖彈處珍珠落,流多暗濕鉛華薄。春露浥朝華,秋波浸晚霞。風流心上物,本為風流出。看取薄情人,羅衣無此痕。”
經過一場害怕,夏雲鶴這會兒手還有些抖,謝翼見狀,上前扶住她,夏雲鶴舉起火把照亮不遠處牆壁上的手印,心底咚咚擂鼓,脫口而出,“血羅衣!”
這該是怎樣一個故事呢?
她腳下一軟,險些跌倒,幸而謝翼在旁邊攔住。
謝翼看著她,腦中滾出一個旖旎念頭,柔橈輕曼,嫵媚纖弱……想到這裏,他自己一驚,暗罵幾聲荒唐,連忙甩甩頭,將這詭異的想法趕走,可耳尖悄悄爬上緋紅,臉頰也熱起來,得虧密室昏暗,先生看不到,這麽想著,他使勁呼了口氣,壓下窘態。
“先生相信這世上有鬼嗎?”
“信也不信。”,夏雲鶴如是答道,“隻是這兩首詩詞……”
夏雲鶴重拾精神,正要細細探查,地上忽然傳來林倉的聲音,“誰!站住!”
二人疑惑間,打鬥聲響起,不一會兒,沒了聲音,謝翼眉頭一皺,道,“先生,此地不宜久留,明日再做打算!”
夏雲鶴聽罷,深以為然,她踩著扶梯慢慢爬出密室,謝翼見夏雲鶴出了密室,回身一腳踢滅火把,眼前頓時陷入黑暗,等適應環境後,他踩著扶梯快速爬了上來。
月色晦暗,四野空寂,本該守在外麵的林倉不見了蹤影,夏、謝二人將地洞複原,做完這一切,馬蹄聲忽然響起,二人心頭一緊,彼時圓月出雲,照亮林間,隻見浮土滾滾,顯有大批人馬往這裏聚集,星火搖晃間,已來不及躲避,黑甲將二人團團圍住,一眾士卒舉著火把將此地照得恍如白日。
此刻萬般寂靜,謝翼眼神一沉,將夏雲鶴護在身後,琥珀眸子冷冷掃過持炬的士卒……
馬蹄聲出現的突兀,士卒們自覺讓開一條道,一匹額間白紋的棕馬緩緩而來,馬上之人勒住韁繩,居高臨下俯視二人,“七弟,你不在驛館好好待著,在孤的地盤瞎跑什麽?”
福王撫著馬鬃,揚頭問謝翼身後的夏雲鶴,“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夏大人?”
既然被福王點到,夏雲鶴笑著看向福王,她想起午後跑來哭訴的福王妃,其中真真假假,一時有些分不清,福王高坐馬上,臉上似笑非笑,夏雲鶴看著那張臉,隻覺一切太過巧合,不敢細思,她向福王長鞠一躬,口中稱道,“福王殿下這樣說了,我們退回驛館,三日後即刻離開。”
哪知福王跳下馬,握著馬鞭笑著說道,“孤可沒有催著你們離開,夏大人在查血羅衣,多待幾日也無妨,孤也是問了旁人,才想起以前翻閱過這個案子,子育巷以及後山,舊時歸屬羅氏一族,隻是陳海洲羅織罪名,一夜之間屠盡羅氏滿門,自那以後,子育巷時常有鬧鬼傳聞,近來這巷子鬧鬼聲又起,孤也是希望夏大人能查清這案子,好看一看這鬼是真鬼還是人假扮的。”
“四哥,又在打什麽主意?”
福王瞥向謝翼,“七弟,喵。”
“你……”,謝翼微微皺眉,忽地咧嘴一笑,湊近福王低聲挑釁,“四哥計策再多,可你也不敢殺我啊。”,謝翼笑著與福王對視,一雙琥珀色眼睛藏著天真與殘忍,他又笑了一下,彎起眼睛,輕輕說道,“四哥,你覺得弟弟我說的對不對呢?”
福王冷笑一聲,推開謝翼,扭頭看向夏雲鶴,意味深長地說道,“夏大人,夜路不好走,小心碰到中山狼。”
說完,福王領著眾人離開,還留下一隊人馬護送夏雲鶴、謝翼回到驛館。
驛館內。
黑甲退去,夥伴們問候了謝翼一遍,見謝翼沒什麽大礙,穆修年驅著眾人回去休息。等眾人散去,謝翼賴在夏雲鶴的房內不願離開,躊躇道,“先生認為福王什麽意思?”
夏雲鶴掩唇打了個嗬欠,“殿下記住了,反複無常者,是為小人。”
見他欲言又止,夏雲鶴問道,“殿下還要說什麽?”
謝翼道:“先生以為我是中山狼那樣的人嗎?”
夏雲鶴愣了一下,認真看向謝翼,略略沉吟道,“殿下自己認為呢?”
謝翼張了張嘴,而後堅定道,“我絕不是,先生對我恩重如山,我怎會做那等忘恩負義之徒。”
“隻是,我現在力量太小,隻能藏器待時。俟得勢臨淵,昔日辱我者,必逐一償報……”
夏雲鶴冷冷看著謝翼,忽地嗤笑出聲,“倘若有朝一日殿下得勢臨淵,才更不該計較這些事,昔日齊桓公釋管仲一箭,光武帝焚謗己之牘,睚眥必報者不過梟雄,身臨九霄,當思鯤鵬之量,居上位更應泯舊仇。”
謝翼並沒有說話,隻是安靜看著夏雲鶴,琥珀色的眸子透出些許迷茫。
“哎……”,夏雲鶴歎了一口氣,“不說那麽遠,眼下就有一件事,請殿下幫忙去查查。”
謝翼反應過來,忙問道何事,夏雲鶴讓他稍安勿躁,又去管事跟前借了筆墨紙張,回屋給溫朔川擬了信,寫好信,火漆封口後,她將信遞給謝翼,將福王妃來訪之事說了一遍,叮囑道,“殿下,務必派一人往嶺南去尋溫大人,他見到信,自然知道怎麽做。此事須得盡快,越快越好。”
“先生這麽說,倒有一個現成的人選。”
“誰?”
“穆修年。”
……
天將明未明,太白懸長空,又是一個好時節。隻見一人縱馬於官道疾馳,暢行無阻,待那一人一馬行遠,一棵老槐樹後緩緩走出兩黑衣蒙麵人,一人道,“主子為什麽放姓穆的離開?”
另一人道:“莫多問,主子的心思不是我等猜的。人已經出城,我們回去複命。”
二人一前一後離開。
蟲聲唧唧,過了片刻,天色大亮,樹梢輕晃,從上麵跳下一人,這人左右看了看,飛身輕點,往驛館方向奔去。
忽見空中野雲翻滾,不多會兒,竟聚成落雨之勢。卻聽“哢嚓”一聲,刷一下,鋪天蓋地的雨襲來,劈裏啪啦砸到地上,一場急雨將驛館交易皮貨的眾人澆了個猝不及防,眾人將尚未交割完成的皮貨,搬到大堂,細細交易,那邊收完皮貨,這邊剛拿到銀子,猛然一人踹開大門,大搖大擺走了進來。
黑甲們一瞧,橫起眉頭,厲聲道,“什麽人!”
那人抱拳,彎著唇笑,“秦王侍衛,林倉。不知幾位可知道殿下現在何處?”
伍遜長等人正要說話,隻聽謝翼的聲音傳來,“林倉,上來。”
林倉笑了笑,向堂內眾人又抱拳一謝,輕撩了一下衣擺,提腳快步上了樓。
林、謝二人一道停在夏雲鶴的屋前,謝翼敲了敲門,裏麵開了門,二人閃身入內。
夏雲鶴見林倉回來,就著館驛內的粗糙白瓷茶杯,沏了杯茶,遞給他。
林倉一連飲了三杯茶,才緩過精神,問二人道,“於歸怎麽出城了?”
謝翼盯著林倉,反問道,“你怎麽知道?”
林倉道:“殿下,這一切都是福王做的局,我看到於歸出了城,他身後還跟著福王的探子,於歸能出去,是福王放了口子,殿下。”
謝翼陷入沉默,他有些看不明白這個四哥,困住他們的是福王,放人離開的還是福王,他這個四哥要的不止是鏢局,福王又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
“殿下。”
一杯清茶遞到謝翼眼前,他抬頭看向夏雲鶴,“先生有辦法的,對吧?”
哪知,夏雲鶴笑了笑,反而搖了搖頭,她端著茶杯起身,轉身推開窗,嘩嘩的雨聲瞬間灌入臥房,一些雨水趁勢濺入房內,打濕夏雲鶴半邊袖子,夏雲鶴渾然不覺,她眼中含笑,問林倉,“林統領,若我記得不錯,山陽是萬無白的老家,山陽與遠州距離不遠,城北的鎮安鏢局就是萬家的。”
窗外大雨滂沱,煙塵朦朧,風鼓動她的衣袖,青衫雖舊,卻勾勒出風骨。
林倉皺眉,“你是說,福王目的在萬家?”
夏雲鶴眼睛明亮,笑著與謝翼說道,“我知道福王要做什麽了,殿下且放心。”
她飲完杯中茶,神閑氣靜說道,“等雨停了,我們再去山上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