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城寨（二）

    鏡頭裏是整版的報紙,  時間是一九八三年七月三十一，阿春在這裏放了個華人才能看懂的小彩蛋，報紙上有很大一塊新聞是紅港電影節,  康城獎獲得者趙春兮顆粒無收。

    報紙落下,  是兩鬢有些斑白帶著一副款式很老的黑框眼鏡的華叔，嘴角帶了一點笑。

    “城寨？怎麽會想到問這個？”說這話的時候,  華叔把報紙放在一邊，先去旁邊的盆裏洗了洗手,  用毛巾擦幹之後，回到桌前,  拿起麵包片，用餐刀抹果醬，捏起來放進嘴裏一口口吃掉。

    俊仔低垂著眼眸，先是眼睛看著腳尖,  接著略微抬了一點,  目光剛好看到華叔的動作。

    華叔是五個人裏唯一吃西式早餐的人,  現在這時候不覺如何,  後麵會有一定的對比。

    “沒有，偶然間聽到阿爸阿媽提起來，好奇你們以前的生活是怎麽樣的。”

    這裏俊仔說的是阿爸阿媽,  而不是阿爸小媽，字幕翻譯也翻譯的很準確。

    俊仔提到親媽,  華叔笑容真了些，但說辭依舊很敷衍“那裏現在不安全，你好奇的話,  去曆史資料館看看,  有專業的講解員。”

    接下來就是一段又官方,  又簡短的城寨曆史背景介紹，俊仔真的去了資料館，鏡頭跟隨著他錄影了一些曆史照片。清朝以前歸政府管，清朝以後民國時期沒人管，租界之後政府相關管不了，還有對抗警察的先例，按照地形規劃，這裏屬於海那邊，於是幹脆一直三不管到了現在。

    用講解員的話來說“這是一座曆史存在的證明，傳奇又神秘。”

    於是俊仔替觀眾們問了兩個問題城寨還存在嗎？能不能進去看看？

    答案是存在，但最好不要進去。

    “裏麵沒有警察，也沒有法律，很多逃犯隻要跑進去就不會被抓，所以迄今為止都沒有人知道有多少人跑了進去，又有多少人悄無聲息的死在了裏麵。”

    “我們做城寨資料的人常說一句話要命的話，不要踏入城寨一步。”

    伴隨著這句話的下個鏡頭，就是一隻腳落在地麵上，往上看是俊仔，他仰望著某一處。

    表情一片空白。

    鏡頭一轉，一直在各個人口中的城寨，終於在觀眾麵前揭開了麵紗。

    “og！”影院裏響起了不止一國語言的驚歎聲，倒吸冷氣聲，激動之下的髒話之聲……

    明明是不算大的一個建築物，卻能看得出是樓上建樓，遠處看還不算多麽驚人。

    近看就能看得出，所有的樓都不是正式建築，全部危房，一層疊著一層，比千層酥還千層酥，樓型凹凸不平，周圍全部都是垃圾，外麵有一處鐵絲網，大概是政府興建的。

    “0026平方公裏的地方，住著大概三萬五千多人，而且裏麵的數字正在不斷的增加。”

    講解員在資料館說的話，又一次在耳畔響起，當時不覺如何，如今聽來無比的震撼。

    “想不想進去看看？”旁邊傳來一個熱情的聲音。

    俊仔轉過頭，是個從未出現過的配角，身上的衣服不算整潔，整個人也有點猥瑣。

    這人說他是“導遊”，城寨裏的導遊。

    “城寨也需要導遊？”俊仔很意外，那才多大的地方。

    “哎，這你就不知道了，”導遊侃侃而談，還有點炫耀“這裏呢，所有地方都是後搭建的，每次都是想搭就搭，東西南北，什麽方向都有，好像迷宮，剛來的人迷路都是正常的。”

    說完，導遊再次擠眉弄眼“怎麽樣，來不來？給少少的帶路費就行了。”

    俊仔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我身上就這些，剩下的出來再給你。”

    “謔，”導遊斜著嘴角，收下錢，笑笑“信你一回，你不給，我都有辦法找到你。”

    簡單的吉他音響起，兩個人走進了城寨，觀眾們做好了準備，紛紛深吸一口氣。

    果然，很快從跟隨著兩人的鏡頭，往上，旋轉，環繞，令人頭暈目眩的手搖，展示出了“黑暗之城”的全貌遍地都是的毒·品聚集地，色·情場所，賭場，甚至連狗肉店都有；完全沒有任何規範的牙醫診所，狹小又潮濕悶熱肮髒的食品加工店，麵條，魚丸，豬肉鋪，糖水鋪……

    一切真是現實又魔幻。

    已經有代入感太強的觀眾開始幹嘔。

    在進入城寨之前，能看到清晰明亮的打光，在進入城寨之後，就全都是自然光了。加上這年代的膠片洗印技術不太完善，整個走進來的過程像是在拍攝恐怖片一般。

    主要是建築太過密集，連自然光都不剩下多少，想看得特別清楚，居然還要用手電筒。

    “這裏……一直都是這樣嗎？”俊仔不可思議的聲音響起。

    “導遊”嘿嘿笑了兩聲，說道“手伸過來，握住我的。”

    鏡頭裏出現了兩隻和握的手，由手往上，卻變成了另一個男人。

    “握手，握手，我們這裏的大樓就叫‘握手樓’，因為你根本見不到不握的空隙。”

    自然而然的，“導遊”從原本的陌生男人，變成了明哥，不過看到破破爛爛的穿衣打扮，還有並沒有抹發膠的頭發，以及眉飛色舞的大表情，臉上的滄桑也沒了。

    ——很明顯，這是年輕時的明哥，或者說，阿明。

    “這麽黑，你們不覺得暗嗎？”另一把深沉又有點尖利的男聲響起。

    於是，原本應該是俊仔的位置，自然也不再是俊仔，而是一個戴著眼鏡，並不英俊，臉上還有一點凶相的普通人——迫於環境無奈，這裏是蘇山衡自己客串了一把。

    蘇山衡的角色是，記者。

    盡管沒有明說，但聚精會神的觀眾們已經意識到了，時間提前到了明哥年輕時還被人叫明仔，在城寨裏以給人帶路的“導遊”為生的時候，

    這是一種鏡頭語言，通過空間的轉換，固定物的單一鏡頭方式，達到時間空間的轉換。

    打個比方的話，有點類似於《盜夢空間》裏的陀螺。

    雖然有點炫技的嫌疑，但在這年代，這樣的“炫技”，也是一種創新。

    還沉浸在城寨的環境和氛圍中的觀眾們，再一次的小小的讚歎了一把。

    別說觀眾們了，就是阿春自己，都有點美滋滋，雖然不是她親眼看到的，但是是她剪輯的。

    前麵都是實拍，“握手”這小一段，其實是在知道有這個梗之後，後拍的。

    因為《城與寨》的拍攝限製，某一些內景是後搭的，黑黢黢的內景，手搖的攝像機，在裏麵握手拍出來效果跟在城寨裏麵差不太多，不看個十幾遍扒片是看不太出來的。

    “黑是黑了點，總好過沒地方睡嘛。”明仔如此回答。

    記者看到那擠得連平躺都困難的床，不禁問道“這樣不會覺得沒尊嚴嗎？”

    明仔笑了“人在連活著都困難的時候，要什麽尊嚴呢？”

    這一刻的明仔，已經有些日後混不吝的氣質了。他的頭發亂七八糟，身上穿著有些汙漬的大背心，好歹外麵還套了個外套，不過這外套也是穿得橫七豎八，仿佛楊貴妃附體，半掛於身。

    衣服並不合身，因為是臨時跟“導遊”買的，廖家明他們進去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實在太過幹淨整潔，跟當地人完全格格不入，於是幹脆一人買一套，齊活。

    “呐，我們這裏各個都是，要麽沒有身份，要麽有身份不敢出門怕被警察抓，理他舒不舒服？”

    “更何況，我又不覺得我們這裏有多差哦，這裏建樓不用錢，住屋不用錢，你們行不行啊？”

    “娛樂設施，要什麽有什麽，賭錢也行，女人都有的，給錢就行了。”

    “吃飯，都便宜過外麵好多啦！”

    “除了用電可能不是那麽方便，要給大佬們繳費，其他的東西，你們還不如我們哦！”

    如此詭異的邏輯，但又是符合事實的，包括另外三個進去的人，回來跟阿春討論時，都表達了當地人某種奇怪的自傲，可以說是精神勝利法，但當長期以來的洗腦過後，連自己都信了。

    也可以說，城寨裏是一個單獨的世界，有某種規矩，當地人都服從於這種規矩，並且過得十分安逸——看看城寨這麽多年，都沒有過火災或者瘟疫的發生，就知道他們有多維護這地方。

    另類的，桃花源。

    人的眼界就這麽大，我覺得我過得好，那你就肯定不如我。

    明仔本來也是其中的一員。

    所以他驕傲，知足，甚至還有些善良。

    鏡頭給到說這些話的明仔時，他臉上的表情，掰著手指頭數的樣子，有著孩子氣的天真。跟斯文的廖家明完全不是一個人，跟之前的明哥也有相似但十分不同的地方，演一個人的不同年紀完全不同性格時是很困難的事情，但他的演技卻表達得淋漓盡致。

    阿春給廖家明比大拇指點讚，廖家明矜持了一小下，放棄形象“我自己都挺滿意。”

    說完，又開始說“不過要是時間足夠，應該可以更好一點。”

    這樣還嫌不好，阿·凡爾賽·不能輸·春“講得對，多給點時間，我也能再好一點……”

    林珊珊憋笑，也跟上“我都可以再好點的……”

    她說完，三個人都看一直悶不吭聲的曹俊樺，婁中華被公司綁著來不了。

    曹俊樺“……看戲吧。”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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