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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本不打算叫你們來看我奄奄一息垂死掙紮的模樣,不過有一樁心願若是無法實現,總是遺憾。”太婆坐在床上,背靠鬆軟的靠枕,顯得很有精神。

    隻是我們都知道,僅僅是顯得精神而已。

    沒有人再哭,連如月如嵐也謹守規矩地立在一旁了。

    “你過來。”太婆竟然指著燕隱。

    燕隱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去,一言不發地跪在床腳。

    太婆歎氣:“想來想去我還是不放心。你須答應我一件事,我便也應下你和眉雪的婚事,否則便是天下人都答應,你別想帶走我的乖孫。”

    燕隱靜靜地與太婆對視,良久才道:“請說。”

    “若有一日你回到故鄉,不許在契丹朝中獲任一官半職,更不許有非分之想。”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

    三嫂更是目光銳利地盯著燕隱,似乎要將他的身體戳出一個洞。

    燕隱卻毫不猶豫地一口應承:“我答應。”

    太婆如釋重負,滿麵笑容:“即是如此,你們今日便成親罷,老身臨死之前,想看我的乖孫找到歸宿。”看著娘:“可否?”

    娘一向堅定的目光此時也同樣堅定,隻是輕輕點頭:“可。”

    從未想過我的婚禮會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定親日變成了成婚之日。倉促之間實在無法準備太多,甚至連婚房也隻是將我的院子略作點綴便了事。喜氣並無太多,連邀人觀親的喜帖也來不及送出去,但無人在乎。

    有高堯夫妻,阿顏在場,我意已足。

    我坐在妝台前,默默看著鏡中的自己由蝶衣點綴。

    身上披的嫁衣是莞衣拿出來的:“這是我為糖衣準備的,事急從權,女郎不會介意罷?”

    我不介意,我隻想……我也不知可以想些什麽,心中滿漲的情緒仍舊漲滿,甚至亂糟糟地想,明日等著我的又會是什麽呢?

    蝶衣拿出我妝奩中所有花哨豔麗的頭飾,想盡辦法為我增添美麗,實在無法再增添一些時,她難掩悲傷:“女郎,我……我舍不得。”

    屋子裏掩藏的悲傷再也無法躲藏,所有人都麵帶悲色,哪怕是阿顏也不似往日跳脫,看向我的目光中說不出是悲還是喜。

    萬事從簡,我手持一枚裝飾有金箔的宮扇在蝶衣等人的攙扶下走出房間,一步緊接一步,來到正堂。那是我和燕隱拜堂成親之處,那是太婆、娘和嫂嫂們齊聚一堂之處,那是我必將終生難忘之處。

    我隻能去。

    在充當司儀的阿顏“禮成”之音落下,我心中充斥的竟是更多的痛苦。

    “老夫人!”如嵐一聲尖叫,打碎了所有的僥幸。

    手中的宮扇落下,我的眼淚肆意落下,奔走到太婆身邊,淒厲大喊:“太婆!”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用盡了所有的愧疚。我是個不孝孫,這荒唐的四年,從來不為太婆做過什麽,隻是讓她一味的擔心和牽掛。

    從我出生起,她便給我無盡的愛和寬容,即使在我發瘋那數月,她也不顧娘的阻攔來看我,向來輕風細雨的老人滿眼的淚水。

    太婆坐在寬大的椅中,艱難地睜開眼睛,牢牢抓住我的手,露出笑容,緩慢地張開口,聲音低不可聞:“去……罷。”

    淚眼朦朧中,太婆的笑是那麽溫暖,包含了那麽多的鼓勵和期盼。

    我知道,太婆是對我說,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已經有了值得托付的依靠,此後便可不畏艱難,不懼世俗,自由自在地遨遊在這天地間!

    下麵已是亂成了一團。

    等我醒來,已是新的一日。我掀被下榻,愣愣地盯著床下的鞋。

    鮮豔的色彩,繁複的刺繡,是我穿過的鞋。一切都是真的,和燕隱成婚是真的,太婆……也是真的。

    支開窗,外麵一片蕭瑟冬風。

    昨日匆匆忙忙的喜氣經過一夜已經消散無痕,彩雲易散琉璃脆,一切都不長久。

    妝台上的妝奩下壓著一張紙,抽出來看,隻有幾行字:“身已憩,心已安,無所痛,無所求,無所苦。”

    幹枯的心流入點滴的甘露,無論如何,太婆這一世到頭來總算死而無憾了。

    呆愣地坐了半刻,一身素衣的蝶衣進來,見我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勉強打起精神:“女郎節哀,太夫人的屍首今日小殮,女郎梳洗完畢便去堂屋,老夫人一貫起得早,說不定早已在此等候。”

    我點點頭,任由蝶衣為我穿衣梳發,昨日脫下婚服穿上喪服為太婆設靈堂魂帛,所有的事都是雲裏霧中,我記不清楚,隻記得按著娘的吩咐將洗淨的米和銅錢送入太婆口中,跪在堂下,聽著八方環繞的哭聲,悲傷的,哀慟的,憐憫的,虛假的,匯聚在帷幕之前。看得到痛到扭曲的臉龐,聽得到哀至悲痛的哭泣,而我卻察覺不出我的傷痛。

    堂屋中所有至親的人都來齊了,那些無關的人都離開。除了大哥,他不會回來,娘並未打算千裏報喪。

    燕隱也在。我三步並兩步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身體與他緊相依偎。

    他不動聲色地微微傾斜身體,給我支撐的力氣。

    齊心協力將麵容安詳的太婆抬入棺中,將整理好的衣物放滿棺內,依次上前最後道別,我扶著棺身,將太婆曾經送給我的匕首放在太婆平放於身前的手中,棺蓋慢慢合上,從此以後,這世上再無我的太婆。

    太婆,慢走,孫女願不再借你的懷抱和嗬護,保護自己脆弱的心,保護我的家和我擁有的所有。

    燕隱低下頭,在我耳畔輕輕道:“不要怕。”

    我用力地握緊他的手,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不怕,看,我牢牢地抓住了你的手,你跑不掉。

    接下來的幾日楊府陷入沉悶,所有人都好似得了病,連走路都腳步虛浮。

    可是這樣的悲傷終究也不會長久。人是善於忘記的,尤其是那些帶著刺的過去,最好就此長眠。

    下葬那日,我不曾去。

    燕隱在府中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