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8107   加入書籤

A+A-


    一

    爹爹叫著她說,小英子,東頭一畝六分地的大麥,過天把天要收割了,底下事情多呢,這一忙就不得閑。廣播喇叭裏天氣預報明天有大風大雨。天老爺好像有點不借勢,不要弄個爛夏呀!你跟媽媽兩個今天還要趕緊去把米粉磨起來。

    這是爹爹在給她和媽媽布置勞動任務。媽媽立即說,又不是的呐!

    在家裏,基本上,爹爹是出主意的人,媽媽是出力氣的人,爹爹說哪件事要辦了,媽媽就會這樣說“又不是的呐”,好像事前一點也沒考慮到,這才被爹爹驀地提醒了,於是恍然大悟,極為讚成和服從爹爹的布置,兩個人配得才好呢!她每次都為媽媽的這句話而心中感動,因為這句話裏團團融融地有她一家的生活的氣息,她覺得這是與別家不同的。

    媽媽話音未落,她就伸手取過空笆鬥,還有兩個空米袋,同媽媽一起配合著把攤開在大扁子裏的米倒進笆鬥。白花花的大米像一道瀑布似的淌下去,發出沙沙的響聲,一股清新好聞的米香衝了上來。那是爹爹早就稱好了的,一共是六十斤,其中二十斤是三姐吉弟子說好了要來拿的,另外還要給大姐銀弟子送一些去。這些米早兩天就篩好,淘得很幹淨,並且晾幹了,看上去亮晶晶的,一個一個的,好看得很。她說,篩淘過的米就這樣擺著,不吃,光看,多好!媽媽笑著說,呆丫頭,哪有光看不吃的米!

    她把空米袋丟進笆鬥,正好蓋在米上,媽媽伸手抓住笆鬥的一邊耳子,說,兩人搭!她體會到母親的好意,母女二人輕輕鬆鬆就把笆鬥搭到門前河邊去了。其實,她試過,她一個人也能把笆鬥扛得走的,但媽媽不讓她這樣做,說,你才十八歲,不要用莽力。怕把她做傷了呢。

    河邊新蘆竹都長高了,從河坎下去,幽幽的一片綠光。綠光中的媽媽上了船,拿篙子逼住船,篙子深深紮在船尾,讓船兒穩穩地定住。然後又來跟她小心著把笆鬥搭上船,擺穩了。船就往西撐。媽媽撐船是一把好手呢,從前在娘家放過鴨。

    老貴明家裏有磨子。哪家要磨米粉,都到老貴明家裏去磨,客氣著招呼一聲就行。磨子是老貴明的上人傳下來的,有年頭了。老貴明的婆娘跟人跑出去已經有十幾年,丟下了一個女娃叫桃紅,比她大一歲,個子沒她高,眼睛裏麵有亮星似的,難怪讀到過一個形容詞叫做“星眼”呢。桃紅人比她壯實,也比她好看,至少桃紅身上有種魅力是她沒有的吧,可是桃紅並不顯擺,桃紅跟她一樣守著自己是個農村女娃的樣子。她們是同班同學,桃紅也是初中畢業後在家勞動,現在算是這一家裏最重要的勞力了。加上老貴明的老媽媽,這一家就是這祖孫三個人過日子。桃紅說她爹才五十歲,人不能算老。多少人五十歲看上去還一點也不像的樣子呢,但老貴明臉上總是浮浮的黃黃的,說話都沒力氣,都說他是“黃病”,又說是不傳染,隻是他自己害著,真是太可憐了。桃紅媽媽肯定是不滿意這樣有病無力的男人,丟開他,跑出去了,那還是在大集體的時候。她從小就聽說這事,而這事到現在也沒有改變,看樣子桃紅媽媽不會回來了,這一家的情況就這樣定下來了。老貴明那樣子,田裏的活兒,他不能去做,隻能守在家裏,雖然有手有腳,還等於是個殘廢。男人這樣子,確實也很難讓女人跟他過下去,農村裏頂重要、頂重要的就是家裏男人有勞力、走出來有威勢啊。

    到了桃紅家門口的大楝樹那裏,老貴明從屋裏走出來,迎著她們,用他那柔弱的聲音說,老妭(音波)子,小英子,來磨米粉啊!倒先來跟她們客氣。她們母女兩個忙客氣著說,是的,來借你家磨子用用。老貴明說,空著呢,你們去用,磨子怕是有些老牙了,甚時候請個人來,要洗一洗呢。

    媽媽說,你不要忙,洗磨子的我來喊。

    老貴明說,啊呀,咋能讓你去喊。

    媽媽說,你就不要煩了,這事情包在我身上。馬上小麥上場,還要有人來磨焦屑,我家也要來磨,夏收忙過以後就是它忙了。

    老貴明笑道,是的是的。

    媽媽問,你老媽媽呢?老貴明說,韭菜長得好,吃不了,早上割了兩把,拿到莊上賣去了,還沒回頭。她問,桃紅呢?老貴明說,去幫人家栽早稻秧啦,又是一年開秧門啦。以後我家罱泥、挑把這些重活計,也要人家來幫我們呢。現在一家一戶各負其責,偏偏我是個沒用的人。

    不要這樣說。反正現在家家都要換工的。我家裏有些事情光靠小英子和桂香,也不行啊。你們家早稻秧栽了嗎?

    栽下去了,也就畝把地。老貴明說。

    你家有甚事,喊我來幫忙。她插上這句話也對老貴明表示了一點安慰。

    噯呀,好的,小英子,你真好。

    跟老貴明說了話,她們母女兩個就到旁邊的磨房裏去。

    磨房裏還幹淨,角落上堆著三包四四方方牛皮紙包著的東西,是水泥。桃紅家裏咋會有水泥的?準備砌個好豬圈嗎?這個疑問還沒想好,媽媽叫她幫著把磨子抬起來,用小棒子支著,用小掃帚把裏麵刷掃了一下,說,今年還不曾有人來用過呢。她小聲說,媽媽,剛才說磨子要洗一洗,用水洗嗎?媽媽說,洗磨子就是請會做石匠的來用鏨子鏨一鏨。她聽懂了這話,低了聲說,剛才他說話都像沒力氣,真可憐。媽媽忙搖手搖頭,示意她別說。

    她推著磨杠子慢慢地走,磨子低沉地“嗚嗚”地響起來,媽媽站在一旁管著往磨眼裏進米。不一會,米粉就從磨子四周細雪似的灑落下來,在底板上積聚著,散發出米香。

    她說,人一輩子受這個肚子的害,不吃它就餓,吃少了、吃醜了還不行,喝粥不夠,粥裏還要有糰啊、疙瘩啊,真煩。

    媽媽笑道,又說呆話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做得就吃得,吃得才做得。吃是人的第一大事啊。你看長山招在許萬財家,早上三碗粥,下田做生活,未到中,肚子餓了,就回家來找東西吃,冷粥就冷粥,喝一碗。老杏鸞嘴快,就罵:餓煞鬼投的胎呀!長山頭一低,不說話,把粥喝掉,丟下碗就走。早上在粥鍋裏下些疙瘩、糰,不就衍饑不餓了嗎?臘月裏磨些大米粉做些糰,養在水缸裏,留著春天裏煮在粥鍋裏,就為的這個肚子,下田做生活光喝粥不夠,糰啊疙瘩啊才衍饑呢。想想全國人民要吃飯,沒有農民哪裏行啊。

    她說,又不是的呐。她心裏想,媽媽是一個普通農民,一下子就想到全國人民了,還真有點了不起呢。媽媽提到長山,使她想著老杏鸞家的事,感到複雜。她說,我呀,就喜歡吃攤餅。

    媽媽說,攤餅哪個不喜歡吃!攤一鍋幹麵餅,要用幾勺子香油呢。家裏來了客人,早上攤一鍋餅,噴香的,最客氣。不過,一般是煮一碗蛋茶就行了,來得又快,把水燒開,打三個雞蛋進去,放些紅糖,也有打五個蛋的,那更客氣。你大姐夫那裏有個老師,家裏來了客人,他說吃三個蛋不科學,碗裏隻放了兩個蛋,鬧了笑話!

    她“嗤嗤”地伏在磨杠上笑,於是回到長山家的話題上,說,我也有一回看見老杏鸞罵長山的,罵得可難聽。這麽小氣,還把人招家來做女婿呢……。

    媽媽忙搖手,說,別多話!吃得多不怕,隻要能做。也有的人家,別人吃兩碗飯,他們要吃三碗飯,做起來還不如人,在集體做是這樣,土地承包自己負責了還是這樣,什麽事都落在後麵,就是慢,快不起來,不曉得飯吃下去有啥用!

    她說,這種人,不但做事慢,而且還做不好。我家大姐夫也有點這種格式呢。他小聲地不滿地說。

    媽媽歎息說,唉,不曉得他咋是這樣的,人看上去倒是老實,當時看他站在麵前,你爹爹抬眼一望就覺得好。“大個子門前站,不做也好看”嘛。

    聽到媽媽這話,她不覺又“嗤”地一笑,說,站著好看有甚用?憨皮似的。但是,大姐夫不會發脾氣,倒也好。如果有事情想不開,他寧可躺在鋪上一天不起來,也不會發脾氣。現在老許萬財有了病,人都不能下床了,好像老杏鸞有點怕女婿了;蘭香子一天到晚悶聲不響。

    媽媽說,噯,是的,蘭香子從小就有點木頭木腦,話也好像不會說一句,還好,把細小的生下來了,要不然,憑她,越往後,越管不住長山,讓人看著有點擔心,到現在,長山跟她沒生第二個。人跟人,要配得好;配得不好,一世不得好,有罪受呢。

    她聽了不語。不知道以後自己“配”個甚人呢。她說,媽,你說得多難聽,什麽“配”啊“配”的。

    媽媽說,說起來是難聽,但也就是這回事呀,一女終歸要配一男。

    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是一個她沒見過的青年,跟以前城裏來的知青差不多,不像是農村人。這青年大眼睛看著她們,一時地又不開口說話。她不再看他,低了頭推自己的磨子。

    媽媽問,你是哪裏的?

    青年說,噢,我是石油勘探船上的。

    媽媽說,噢,你是放炮船上的呀?

    青年說,對,是放炮船上的,廣播喇叭裏有首歌曲你們也聽到過的,多麽豪邁、有勁。他就唱了起來:“我為祖國找石油……,哪裏有石油,哪裏就是我的家……”。一句唱罷,他說,我們船上要招石油工人呢,你們家這個小妹願意跟我們去嗎?

    聽了這話,她更把頭低了。這青年,還以為他不大會說話呢,想不到一開口又唱又說,一點不認生,看樣子有三分淘氣,不是個老實人。她臉上卻忽地就火燒起來一樣,好像無形中有個什麽推力,就要把她跟這小夥子“配”起來。但她馬清醒了:這青年到這兒來是找桃紅的。她鎮靜著隻管推她的磨子,臉上的一陣熱也漸漸地消下去。

    果然,青年說:我以為桃紅在這裏。

    噢,她不在家,她爹爹在。媽媽拿著小掃帚的手往正屋那邊一指。

    不啦不啦,沒有事,我走到這兒,聽到磨子響,就來看看。

    媽媽又說,桃紅在田裏幫人家栽秧,你到田裏去找她,就在南頭。要麽你吃飯時候來,能遇到。

    好的,謝謝你大媽,還有這個小妹。

    門口人影離開,青年走了。

    啐,哪個是你的小妹!她朝著青年離去的背影小聲地這樣說。

    媽媽笑起來,說,人家懂事,說話客氣。

    青年離開了,她的心裏完全輕鬆下來。這個人站在這裏讓她心裏繃得挺緊的;臨走時還稱她小妹,讓她心跳。她已經聽桃紅跟她說過,他要她跟他走,他們單位會吸收她當家屬工,隻要他跟領導一說,就會答應要她,以後有機會還能把她轉為正式職工。這就等於說,要她去做他的老婆。今天是親眼見到這個青年了。如果這事真的談成,以後桃紅就不需要在家裏種田,而且會成為國家的工人。桃紅跟這個青年,倒也相配。她心裏隱隱地羨慕起來,好像遺憾自己咋不曾遇到這樣的好事情?好像那青年咋不曾發現她的呢?她隨即在心裏罵自己“賤、賤”,心裏也就平靜正常了。真是的,咋就一下子把自己也扯進去的呢?人有時咋管不住自己的心,會這樣“犯賤”、不爭氣的呢!

    但雖然如此,她心裏仍問自己能不能像桃紅似的跟人走?卻覺得回答不出,沒法考慮。她推著磨子,推著,走著,心裏麵亂想。媽媽管著給磨眼下著米,管著磨下來的米粉。外麵的麻雀子和黃雀子,把它們的叫聲傳進來,唧唧喳喳的,不怕煩人。一陣微風,似有若無的吹來田野稻秧的清香。等到稻秧分蘖了,水稻碧綠地挨挨擠擠地長滿了田,這預帶著米香似的清香就很明顯、滿野都有的了。

    她小了聲說,媽媽,這個青年來找桃紅,是想帶她跟他們的船走呢,你認為,如果桃紅跟放炮船走,好嗎?

    媽媽說,我也猜出來了,我心裏也在替桃紅想呢。如果她這一走,家裏剩下這兩個老的,日子咋過?這一家子,現在就靠她一個。她最好是招個心又好、又身強力棒的女婿家來。唉,真是顧了那頭,就顧不到這頭。老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看天老爺該派她的結果是甚樣的了。

    她說,哪有天老爺啊,路是人自己走的啊。

    媽媽說,人最後走了哪條路,就是天老爺該派他走哪條路。

    她笑道,那還是人自己走的嘛,咋推把天老爺呢?

    媽媽說,是人自己走的,但是人有時為啥會走了自己不願意走的路呢?明明你不想走的,但到時陰差陽錯的就走上去了。走對一步,走差一步,大不相同呢,一步就是一世,要改,到下一世吧。

    媽媽說這些話,並沒有專門教育她的意思,但她聽了覺得確實是個提醒,自己以後在這上頭可要格外當心才是。想到桃紅,她承認,如果桃紅一走,這一家剩下來的兩個老人,確實就沒法過了。

    這時媽媽關照她說,你可不要替桃紅亂拿主張。

    她嘴裏應了媽媽一聲,心裏卻為桃紅黯淡下來,桃紅雖然有這種好機會,卻不是說走拿腳就走的,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卻是一點也不簡單哪。

    媽媽小了聲說,你怕是還不曉得呢,桃紅從小已經訂把人家了,訂把她舅母那邊莊子上的人。去年就聽說要來帶她,桃紅家裏沒有答應,原因就是桃紅一走,家裏這兩個人咋過?如果是招女婿來就好了,可是那邊不肯“招”,是要桃紅嫁過去。現在就這樣拖著,結果還不曉得咋樣呢。

    她也小了聲說,又不是的呐,我倒忘記了,桃紅跟我說過的,她不能離家,她也不想離家,她恨她舅舅家那邊,這麽多年了,也不幫她家把媽媽找回來,現在又想來娶她走,這算是咋回事?她不想嫁到那邊去。她說即使讓那邊招進這裏來,她也不同意,她看不上那個小夥,她對那邊決不考慮了,她叫她爹把那邊回絕,反正她不承認!

    媽媽說,你看看,一個人的事情說複雜就複雜,你跟她雖然玩得好,但她的這些事,你不要隨便多嘴啊。

    她說,我曉得。

    為桃紅的事情,弄得她磨米粉的心情,跟來的時候都不同了,媽媽一時好像也不想說話。母女二人默默地做著事情,屋子裏隻有磨子聲,還有外麵傳來的麻雀黃雀的鳴叫聲。

    門口一暗,又出現了一個人影,竟然是剛才談到的長山!她心裏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似的。

    噢,妭子,小英子。長山這樣稱叫著。

    長山啊。媽媽說。

    噯,我路過,聽到磨子聲。長山說。

    田裏要大忙了,磨些米粉。媽媽說。

    對,對。我走了。

    噢,你忙去。

    長山就這樣忽然來了,忽然走了。

    她問,媽媽,他咋也叫你“妭子”?

    媽媽說,一個莊子上,就這麽叫,對年歲大的人,就按長輩稱呼,女的就稱“妭子”,男的就稱“姑爹”。

    她想到一件事,笑了起來。

    媽媽說,呆笑甚的?她說,我想到三姐夫頭一回到我家來的時候,一進門,喊:大媽!大爹!他這是按哪裏的鄉風叫的,那樣子真好笑!

    媽媽說,那是船上人。吉弟子懶,下田做生活像是受罪,看到人家弄運輸船倒是不費勁,運一趟,還歇幾天,多好,就自己跟人家談起來了,人家就著人來說媒,我問她,她說同意。她上了船,運氣倒是好,你三姐夫本來是十五噸的船,現在換成三十噸了,這說明她到船上去還是有福氣的,船大,裝貨多,運一趟得的錢就多。

    她不去想三姐的事了,她對自己覺得奇怪,剛才見到來人是長山,咋心中倒抽了一口冷氣似的?直到磨好了米粉,回到家裏,她也沒有想出一個所以然來,也就含含糊糊的丟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