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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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府尹徑直進了皇城吳侯爺那三間小屋。

    如今的太平府早就不複當初,特別是這半個多月,吳府尹進皇城來見吳侯爺,都是這樣徑直進來。

    那些殿前軍,護衛,甚至強壯些的小廝長隨,都被吳太後調去打仗守城了,雜役仆從一天比一天少,這會兒不是顧差使的時候,能顧得住命才最要緊。

    這一個月,吳侯爺瘦了整整兩圈,這會兒花白的頭發再怎麽梳,都是一股子蓬亂的樣子,正眉頭擰成疙瘩,跟戶部兩個堂官大發脾氣。

    嚴府尹縮在門口,看著吳侯爺發完脾氣,兩個堂官一片灰敗的出了屋,上前先小心翼翼稟報公事。

    吳侯爺擰眉聽完嚴府尹的稟報,長歎了口氣,示意嚴府尹坐,“老嚴坐下說話。唉,大難臨頭,才是真見了人心,剛才那兩個蠢貨,居然跟我說,要出城查這個帳對那個庫,什麽東西!朝廷養的一堆一堆全是白眼狼!”

    “唉。”嚴府尹跟著歎了口氣,京城人心早就混亂,往外逃的人越來越多,他不忍心圈的太嚴實,睜眼閉眼,不過不說罷了,犯不著多說。

    “侯爺。”聽吳侯爺潑口罵了好大一會兒,嚴府尹趁著吳侯爺喝茶的功夫,陪著小意欠身道:“咱不說公事,就說句私話,如今這樣形勢,您看,咱們有多少勝算?”

    “咳!咳咳!”吳侯爺被嚴府尹這一句問的嗆的連連咳嗽了好一會兒,“老嚴,你可真實在,還有多少勝算?你可真是……”

    吳侯爺指著嚴府尹,又是幾聲咳嗽,想笑又無語搖頭,“還勝算,你可真敢想,別說現在,就是十年前,咱們對上北平那幫土匪,也是一點勝算都沒有,一丁點兒也沒有,何況現在?唉!”

    吳侯爺一聲長歎。

    “那,咱們能撐幾年?”嚴府尹眉頭擰起。

    “唉!”吳侯爺話沒說出來,先抬手用力拍著嚴府尹,“老嚴哪,你這個人,是真實在,唉,你該問,咱們能撐幾天,這會兒,咱們這壽數,是按天算的。”

    “唉。”嚴府尹倒沒怎麽驚訝意外,連一聲歎氣都很輕,“那,侯爺有什麽打算沒有?”

    “什麽打算?”吳侯爺一臉無語的看著嚴府尹,這人太老實了,就傻了,這會兒還能有什麽打算?打算是懸梁還是拿刀抹脖子嗎?

    “侯爺,既然,全無勝算,又……”嚴府尹一臉小意,“都按天算了,這城,還守不守?”

    “嗯?”吳侯爺被他一句話問愣了,什麽叫還守不守……呃,他明白了!“你這話……”

    “聽說梁王妃在咱們太平府住過幾年,說是,在梁王妃眼裏,太平府就是她娘家,聽說梁王妃舍不得把太平府打個好歹出來,說是,圍著太平府一圈一圈兒的打,就是因為舍不得打太平府打壞了。”嚴府尹屏氣道。

    “在太平府住過?”大難臨頭,吳侯爺的關注點還是一如既往的偏了,“你怎麽知道?那些傳說是真的?賣過棗子當過山匪?”

    “好象是真的。”嚴府尹撇著嘴點頭,“說是,有見過梁王妃的,畫了小像讓長豐樓的人看過,說就是當年賣棗子的那個小幺,當年還小,打扮成個小子,還挺像個小子的。”

    “要真是這樣,那可不簡單!”吳侯爺捋著胡須,一臉驚歎加八卦。

    “可不是,聽說她那個時候就極不簡單,聽說,梁王妃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咱們太平府,常說太平府是她的娘家,還常說長豐樓的掌櫃鐺頭,都待她極好,侯爺,北平人圍著太平府,連和縣都打下來了,就是沒進太平府,隻怕真是,梁王妃舍不得,既然舍不得,這上頭,是不是……能談談?”

    嚴府尹上身前傾,和吳侯爺耳語。

    “嗯,有道理!”吳侯爺眼睛裏有光閃過。

    “要是能保下太後,皇上,還有這滿朝文武,那可是件大功德。反正,侯爺也說了,都按天算了,神仙下凡,也回天無力。倒不如……唉。”嚴府尹連歎了幾口氣,“侯爺別怪我,我是個沒出息的,我自己,這麽大年紀了,跟侯爺差不多,死了活了,也夠歲數了,可皇上還小著呢,再說,如今的皇家血脈,也就皇上這一支了,唉,我不會說話。”

    “你這是正理兒。”吳侯爺一邊聽著嚴府尹的話,一邊心思轉的飛快,老嚴說的是,朝廷氣數已盡,神仙也沒辦法了,他們吳家滿門死絕了,也是白死,白死就犯不著了。

    他這個前朝國舅,首輔大臣,年紀也大了,新朝再入仕犯不著,可要是能保住吳家滿門性命,以及富貴,低調隱居個十幾年,讓兒子……兒子就算了,一個有出息的都沒有,到孫子吧,等孫子長大再入仕為官,這吳家,就是接著綿延昌盛……

    真要象老嚴說的,梁王妃舍不得太平府,那,吳家一個平安富貴,總是能求得下來的……

    “老嚴是個實在人,這話實在。”吳侯爺片刻就想明白了,神情輕鬆,眉梢差點揚起來,“這事兒……讓我想想,你先去吧,好好看好京城,你放心,隻要我有條活路,肯定就有你的。”

    “是。那我去了,要是有什麽事,我立刻來跟侯爺稟報。”嚴府尹提著心出來,站在皇城大門下,呆了好一會兒,才背著,慢吞吞往回走。

    ……………………

    黃遠山吃了一大碗麵,從家裏出來,直奔衛州門。

    衛州門守軍小統領張勝家離衛州門不遠,黃遠山拎著路上買的一大包薑絲糖,在張勝家門外喊了一聲,推門進去,將薑絲糖遞給歡呼著迎出來的三四個小孩子。

    張勝正坐在樹下的方桌旁吃著碗麵,見黃遠山進來,筷頭點點,示意他坐,“孩他娘,給他黃叔盛碗麵。又拿東西來,前兒那藥還沒謝你,老三吃了兩遍,夜裏就能睡踏實了,這會兒,那藥可金貴。”

    “不用不用,剛吃好過來的,寶他娘中午也擀的麵條。不值什麽,不管什麽東西,再金貴也沒咱們孩子的命金貴。”黃遠山一邊說著,一邊坐到張勝旁邊,“瞧你這吃飯,狼吞虎咽,城門上頭忙?還沒攻城吧?”

    “瞧你這話,”張勝放慢了速度,窩著一嘴麵說著話,“要是攻城了,我還能坐家吃飯?就在城門上頭吃幾口斷頭飯吧。”

    “這話不吉利,該說得勝飯。”黃遠山瞄著張勝的神情。

    “屁!”張勝呸了一口,“上上下下誰不是明明白白的。我跟你說,真打起來,其實也快,也就是……咱們太平府城牆高,又高又厚,大約能撐個一天兩天的,唉,撐一天多死一堆人,算了不說這個了。”

    張勝看著一人吃了一塊,又拿了一塊糖,滿院子跑著玩著笑著的幾個孩子,話說不下去了,一打起來,他大約是活不下來的,他死了,改朝換代,他媳婦孩子,就是前朝餘孽,不是發賣為奴,就是流徙充軍……

    張勝喉嚨哽緊,一口麵噎住,打起嗝來。

    “唉,張大哥家幾代都是統領,深受皇恩,忠君為國,不象我這種人,隻管顧好自己媳婦孩子,管他娘的誰家天下誰是皇帝,就是可憐侄子侄女兒們,看看,多好的孩子。”黃遠山拍著腿,一臉難過。

    “皇恩個屁!”張勝呼呼嚕嚕喝光了麵湯,“這軍餉都拖了小半年了,前兩個月還能領到幾斤黴糧陳穀子,這兩個月幹脆就是西北風,就這一碗麵,還是你前兒仗義,扛了一袋子麵過來,我這是沒辦法,你說我一個小統領,手下三四十號人,上頭說啥就是啥,就是忠君,輪得著咱們忠?我這是沒辦法,我要是這守城的,我早降了,打個屁!”

    “老張,這話可不能亂說。”黃遠山往張勝旁邊挪了挪。

    “亂說?我還想亂做呢,沒機會,咱這小螞蟻一般的人,哪有活命的機會?”張勝看著在院子裏打鬧嬉戲的幾個孩子,喉嚨又要哽住。

    黃遠山左右看了看,“老張,你要是真想要機會,我這兒,倒是能想想辦法。”

    “嗯?”張勝大睜著眼睛看著黃遠山。

    黃遠山衝他搓著手指,“你知道我,做的是偏門生意,前兒那藥,正正經經揚州府快馬送過來的。我也不瞞你,梁王妃的四哥,李大將軍,叫李宗貴,跟我有幾分交情,就是托了這份交情,我才做起來這點小偏門生意,你要是想……嘿嘿,”黃遠山幹笑幾聲,“李將軍就在城外呢,這可一份大功勞。”

    張勝瞪著黃遠山,片刻,下意識的四下看了一圈,站起來,“咱們進屋說話。”

    ……………………

    吳侯爺有幾分心神不寧的候在盛德殿前,時不時瞄一眼旁邊的後起之秀、三十出頭就做了相公的林相。

    林相氣宇軒昂,神情卻凝重中透著絲絲晦暗。

    吳侯爺瞄了一眼又一眼,心裏琢磨來琢磨去,腳往林相那邊挪了挪,又挪了挪,再挪了挪,挪到很近了,低聲幹笑道:“如今這戰局,林相怎麽看?”

    “侯爺怎麽看?”林相笑容謙和,反問了一句。

    “旦夕之間。”吳侯爺倒是幹脆,指了指殿外,“真正的旦夕之間,明天早上,說不定……”吳侯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就是掛在城門上頭看日出了。”

    “侯爺好氣魄。”林相欠身讚歎了句。

    “氣魄有什麽用?我這把年紀,也就算了,林相正如噴薄之朝陽,這就掛頭城門了,實在……唉,”吳侯爺長歎了口氣,緊盯著林相,“太可惜了。”

    “請侯爺指點。”林相迎著吳侯爺的目光,拱手躬身。

    “南吳那位,自己一把火燒了個幹淨,說起來,皇家正統血脈,就是皇上這一個了,血脈才最要緊,林相你說是不是?”吳侯爺的話更深入了些。

    “侯爺所言極是,林某也是這麽想的。”林相的笑意從心眼湧進眼睛,輕輕撫掌,讚歎不已。“順天應時,才是聖人之道。侯爺說呢?”

    “極是,極是。”吳侯爺心情愉快的連聲讚同。

    ……………………

    李小夭騎在馬上,和蘇子誠並肩而立,遠遠看著南熏門緩緩推開,年青的皇帝走在最前,雙手舉起,托著降表,吳侯爺和林相一左一右跟在後麵,再後麵,是太平府中幾乎所有的官員,迎著獵獵招展的北平軍旗,一步一步走過來。

    “吳太後呢?”李小夭問了句。

    “昨天晚上懸梁自縊了。”淡月答了句,頓了頓,落低聲音又補了句,“吳太後讓人在宣德殿堆滿桐油,召集所有官員,大約是打算一把火全部燒了,沒燒成。”

    “吳氏倒是讓人敬佩。”蘇子誠讚歎了句。李小夭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太平府從南熏門到宣德門,沿著禦街,北平虎翼軍兩兩相對釘在兩邊,背對禦街,麵對著密密麻麻、卻安靜無聲的人群。

    這一仗的先鋒李宗貴端坐馬上,頭一個越過南熏門,踏上禦街,李宗貴身後,一列列緊繃著臉,嚴肅冷厲的將士中間,李小夭穿著她那件以漂亮為主,實用為輔的戰甲,披著黑底緙絲龍紋鬥蓬,和披著同樣鬥蓬,鎧甲黑沉的蘇子誠馬頭平齊,一路走,一路說笑。

    無數雙眼睛呆呆看著這位傳說中的梁王妃,這位傳說中曾在他們太平府賣過棗子,傳奇一般的梁王妃。

    長豐樓的鄭掌櫃踮著腳尖,伸長脖子看著由遠而近的北平軍,看到走在最前的李宗貴,眼睛圓瞪,忍不住唉喲了一聲,這位威風凜凜的將軍,還真是象那個曾經在他這長豐樓裏剔肉砍骨的李宗貴!

    “是貴子?”鄭掌櫃不敢置信的左右看著周圍眼睛比他瞪的還大的諸人。

    “我瞧著象。”大劉努力往前伸著脖子,想看的再清楚些。

    “就是他!你看那眉眼,錯不了!”老方指著越來越近的李宗貴。

    “我瞧著也是,就是貴子哥。真威風!”小秦看的眼睛花。

    李宗貴經過長豐樓,側頭看過去。

    “貴子?”老方膽子大,小心翼翼的抬了抬手。

    李宗貴看著眾人,笑容綻放,抬手撫在胸前,微微欠身頜首。

    “就是貴子!”眾人一片尖叫,尖叫聲從長豐樓往兩邊漫延,人群湧動起來。

    “那是長豐樓?”隊伍中間,蘇子誠抬起馬鞭指著尖叫驟起的地方,和李小夭笑道。

    “肯定是認出貴子哥了,明後天咱們去一趟長豐樓,老方打的胡餅最好吃,還有鐺頭的佛跳牆。”

    “你那時候吃得起佛跳牆?聽說要提前一兩天預定才有,我那回去,沒能吃著。”蘇子誠看著熱鬧漫延的街道兩邊,和李小夭笑道。

    “鐺頭待我好,回回有人訂佛跳牆,好了之後,他都盛出小半碗給我留著。”李小夭說著笑起來,長豐樓那一段日子,充滿了溫暖和友愛。

    “王妃真是咱們太平府的姑娘!”街道兩邊有人高喊,“王妃這是回娘家了!”

    李小夭聽的笑起來,側頭看著蘇子誠,“我真覺得自己是太平府的姑娘。”

    “我倒覺得,這是姑娘的太平府。”蘇子誠笑起來。

    柳娘子抱著小女兒,在人群中擠的一頭一身汗,被拉著大兒子的黃遠山推到一間鋪子台階上,鬆了口氣,這才定睛仔細看眼看就要過去的梁王和梁王妃。

    柳娘子定定的看著恍若神仙妃子一般的梁王妃,怎麽看都覺得眼花,這梁王妃,真是那個小幺妹?

    “認出來了吧?沒怎麽變。”黃遠山一張臉上笑的就剩下笑了,梁王妃那是他的大貴人,恩同再造,不對,比再造重多了。

    “眼花,看不清,真是……是有點兒象。”梁王和梁王妃已經過去了,柳娘子瞧著李小夭的背影,倒是有點熟悉了。

    “我可找到你了!”張勝從人群中用力擠出來,一把揪住黃遠山,“這朝廷怎麽這麽不要臉,說降就降了,那我那事算啥?還算功勞不?”

    “算算算。”黃遠山連說算帶點頭,“五爺說過,不管用沒用上,都算。”

    “那就好,你說話算話不?”張勝鬆了口氣,又提了口氣。

    ”你把心放穩當了,我覺得吧,照我們五爺那心眼,象咱們這樣的,肯定不隻咱們這一處,放心吧,五爺最講心地,放心放心。“黃遠山滿口答應,連聲保證。

    張勝一顆心總算落了回去,算數就行,看這樣子,這改朝換代,可比原來強多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