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第二百零四十八章 曾經的愛意終究隻屬於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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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十八章曾經的愛意終究隻屬於曾經
【淩晨兩點, 斯威特老宅】
“情況如何了?”
“夫人剛剛清醒了兩分鍾……但立刻就昏睡了過去,醫生們在用藥。”
安娜貝爾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既然沒有完全醒,就別讓這女人打攪我好不容易衝布朗熊軟磨硬泡要到的抱抱啊。
你們知不知道, 這可是闊別一個多月的限量版抱抱,而我想在裏麵起碼賴一個世紀?
一次成功的撒嬌可是要耗費她整整一套《高明且婉轉的戀愛話術》的!可以說是殫精竭慮啊!
——但這位需求日益增長的抱抱怪到底還端著斯威特繼承人的架子, 沒有把這些怨念說出來, 而是轉而吩咐助理:“既然這樣, 就把這幾天丟下的公務拿過來吧。”
“但既然夫人還沒有醒……小姐還是先回醫務室休息比較好。”
安娜貝爾沉默了。
安娜貝爾看著自己助理滿臉的“既然沒有完全醒就別打攪我家小姐養病啊可惡”。
……她不得不咳嗽了幾聲,暗示對方收斂一下臉上的嫌棄,然後義正言辭地對旁邊不明所以的仆人吩咐:“撤去多餘的醫生, 留一位待命就可以, 給夫人開點薄荷湯劑。讓她盡快醒來……你們都可以下去了。”
仆人領命離開。
安娜貝爾轉頭看向助理:“還是把公務都拿來吧。正好在這裏等母親醒來……今晚就別拖延了, 一次性處理好這裏的隱患。”
助理剛想開口。
抬頭就對上了安娜貝爾滿臉的“布朗寧的抱抱布朗寧的抱抱布朗寧的抱抱趕緊解決了那女人我要回去找布朗寧的抱抱”。
助理:“……”
“好的, 小姐。”
【數十分鍾後】
因為腦子裏塞滿了“布朗寧的抱抱”這種剛性需求,手下又不得不握著羽毛筆審閱“魔藥瓶劑接口產業結構重組”之類的艱澀計劃, 並且不得不忍耐斯威特老宅的管家提供的黑咖啡——剛幹完一整杯的全套奶茶, 這杯黑咖啡真心是要她命——
因此,當海倫娜·斯威特睜開雙眼時,坐在她床邊的安娜貝爾·斯威特臉色比前幾日森林邊緣的暴風雪還差。
海倫娜一時恍惚, 竟然從她冷凝的琥珀色眼睛裏看見了德裏克的影子。
……冰冷, 恐怖, 不近人情。
“啊, 您醒了, 母親。”
安娜貝爾拿開手頭的文件:“您睡了很久。身體還有不適嗎?”
海倫娜愣了愣, 很快就被她話中若有若現的嘲諷激活了記憶——那個戴著白手套的侍酒師——
她掙紮著撐起身體:“是德爾·萊——那畜生——德爾·萊——”
安娜貝爾冷淡地說:“放心, 母親, 德爾·萊早就在三年前被抓進了老宅的地下室裏。令您陷入沉眠的賊人已經被處理好了。”
……雖然成功抓捕他之後, 她用了不少方法逼出了德爾·萊口裏的真相,發現那天他根本沒有響應母親的召喚前去調酒,而是在路上就被一悶棍敲暈,然後鎖了起來……
再結合海倫娜沉睡的症狀,分析了一下酒瓶中的殘餘魔藥成分,安娜貝爾便猜到了什麽。
那瓶葡萄酒她和母親同時攝入,沒道理她完好無損,母親卻遭到了魔藥反噬——那就隻能,是那位侍酒師動了什麽手腳。
對方背負巨大風險潛入老宅襲擊海倫娜,卻偏偏做了可能被看出破綻的手腳幫斯威特家族的繼承人躲過暗算——
再結合那天殺死伊娃·斯威特、多次蒙騙德裏克的竊賊的身份,安娜貝爾還有什麽猜不到的。
……無所不能的布朗寧,哼。
不知道他現在還能不能無傷通過老宅的防衛魔法,本小姐做了一整套針對他的超強更改,我可不是當年的小學徒了。
——當然,在推出真正謀害海倫娜的幕後黑手是誰後,斯威特大小姐唯一采取的行動措施就是“更改加強了一下老宅防衛魔法,把致死陷阱都拆掉換成不含魔法的純物理攻擊”(。)
換句話說,倘若海倫娜隻是被萊爾·德反水陷害,如今日理萬機、大病初愈的斯威特法師,絕不可能深夜就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匆匆趕來。
雖然,安娜貝爾知道,如今的布朗寧法師也不可能再把海倫娜的威脅放在眼裏。
封鎖消息,遣散仆人……無非是為了,更好的善後,罷了。
“我目前並沒有太多時間與您消耗,母親。”
望著驚疑不定,還處在對現狀的衝擊之中的海倫娜,安娜貝爾放下羽毛筆,彈彈指甲:“是這樣的,前幾日,我恰巧在洛倫茨平原購置了一套不錯的宅邸,盡管離老宅的距離有些許遙遠,但勝在足夠幽靜,您可以待在那裏慢慢回味法師界在這九年的變化……”
“安娜貝爾!”
安娜貝爾頓了頓。
海倫娜的臉蒼白且虛弱,眼底含著些許暴虐——在燭火的照映下,半靠在屬於女主人的絳紫色大床內,她顯得非常矮小。
……這是第一次,安娜貝爾鮮明認識到,那個能輕易折斷她的發根、揮手給她耳光、將她摔下樓梯的女人,如此弱小。
是因為她變老了?
不。
因為我變強了。
……也不再需要他們那點可憐、微小、拿著放大鏡貼著地找都找不到的“愛”。
家人,朋友,愛人。
海倫娜·斯威特從不在這範圍之內,也不需要被劃進這範圍之內。
當擁有的東西變多,便不怎麽在乎海倫娜曾給的、虛擬的小甜頭。
更何況,她曾對洛森做的……洛森或許隱瞞下來、永遠不會告訴她的……嗬。
【在塔尖的就踹到塔底,試圖重新爬回來的就燒成灰燼】
——作為一個斯威特,言出必行是她的準則。
如果說處理德裏克的手段結果還需要根據現狀進行些許斟酌,安娜貝爾是絕不打算對這個長期虐待自己、也傷害過洛森的女人留情的。
安娜貝爾眯眯眼睛,一時間竟有些疑惑,自己當初到底為何那麽盲目地對這個女人獻上一腔孺慕之情——明明,最脆弱的幼年時期,她對德裏克的態度都沒有那樣順從乖巧。
……那段時間中邪了?
“安娜貝爾,你——”
“很抱歉。母親。您應當稱呼我為‘斯威特法師’,否則,就太失禮了。”
海倫娜驟然攥緊了胸口的布料。
她才剛醒來,神誌恍惚,身體虛弱,完全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你……成為法師了?”
“母親,‘你’這個稱呼也有些失禮。”
安娜貝爾有些無趣地轉了轉右手拇指上的戒指:“‘您’比較合適,不是嗎?”
海倫娜皺緊眉,剛要出口嗬斥,就注意到了被她轉動的戒指。
一枚梨形切割的紅寶石戒指。
……是德裏克從父親那裏連著手指一起割下,象征著家主地位的……
“你怎麽得到它的?”海倫娜喉嚨發緊,“你成為了家主……安娜貝爾,你竟敢。”
安娜貝爾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指。
紅寶石在燭火中散發著斯威特家族特有的血腥氣,讓她本就蒼白的手背顯出某種邪惡感。
哦。
三四年前父親前往森林邊緣時就丟給我的玩意兒,伴隨著沉重的公務一起,據說是為了方便我掌管家族事務時鎮壓不安分的家夥……還表示這是什麽家主的象征,但其實他更在乎他的表鏈、與他和德魯拉根訂立契約的戒指——這戒指沉重、累贅、隻能起到個象征作用,而我套了一次就嫌棄地丟進老宅的文件盒裏。
剛才下意識轉動,無非是戴的不習慣,總覺得手指那裏的皮膚癢癢的,有點過敏。
如果不是匆忙回到老宅處理公務,仆人也不會特地把這玩意兒翻出來和羽毛筆一起呈給她——既然呈過來就隻能佩戴了,難道能直說自己嫌棄這戒指硌手指頭嗎。
……老宅的仆人總這麽迂腐刻板,算了,她現在基本也不在老宅辦公。
但麵對海倫娜憎恨、驚恐、著迷的眼神——安娜貝爾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有多麽渴望這枚象征家主地位的紅寶石戒指——
安娜貝爾笑了笑,又將它轉動一圈。
“我具體如何拿到它,又與你有什麽關係呢,母親?這是九年後,而你應該稱呼我……斯威特法師。”
海倫娜的視線重新放到了她的臉上。
九年?
“開什麽玩笑。”她陰冷地說,“你的臉一點都沒變,安娜貝爾。”
安娜貝爾挑了挑眉,海倫娜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廢話。
——斯威特家族嫡係能擁有的護膚品能讓與她同輩的伊娃·斯威特始終保持著少女時代的皮膚狀態,更別提一個實際年齡也才二十七八歲的女孩。
且不論法師可以青春永駐——在學徒的壽命走向終結之前,隻要擁有足夠的金幣,用魔藥做到真正的“凍齡”輕而易舉。
再加上什麽眼霜粉底之類的魔法化妝品……
所以,如果想要讀出一個女貴族真正的年齡,便隻能仔細閱讀她的眼睛。
年輕的眼睛,年老的眼睛。
……冰冷且淩利的,陰沉且嫉妒的。
“母親,我不想再一次糾正您的稱呼了。”安娜貝爾擺擺手,“但考慮到您的年紀,一些稍稍頻繁的健忘是可以諒解的……那麽,容我再說一遍我之前的建議——前幾日,我恰巧在洛倫茨平原購置了一套不錯的宅邸……”
“你休想把我遠遠丟到老宅之外——安娜貝爾,就算你已經成功殺了德裏克——”
安娜貝爾:哦,默認我得到這枚戒指的方法就是殺了父親。
……這默認還真是輕描淡寫的啊,好歹是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呢,還沒一枚戒指重要。
“——也別想再對我做什麽!監|禁,哈,你休想……你這個刻薄寡恩、冷心冷肺的——”
她明顯是氣急了,說話時有些濕的紅發在頰邊不停搖晃,胸口的睡衣布料越揪越緊,像一朵即將枯萎的月季。
安娜貝爾靜靜地聽著她辱罵自己,也不反駁,雙手一直疊在膝蓋上。
海倫娜的辱罵聲逐漸降低,變成微不可聞的喘息。
最後,她啞聲說:“你這是什麽眼神?”
我是什麽眼神?
安娜貝爾還未思索出答案,就聽海倫娜沙啞地吼叫:“不準——憐憫我!安娜貝爾,你這個無恥冷酷的怪——”
哦。
是憐憫啊。
安娜貝爾繼續被辱罵著。
那些幼時避無可避、視為洪水猛獸的詞匯。
……她很平靜,平靜到了自己都有點吃驚的地步。
安娜貝爾平靜地看著躺在床上咆哮的女人,她的手指依舊蔥白細嫩,她的頭發依舊鮮紅如月季,她蓋著絲綢、錦緞,就連睡袍都繡著寶石,床簾上垂掛著稀有安神的咒文,所臥的床鋪比布朗寧的小病床寬敞許多,許多。
海倫娜·斯威特。
曾經法師界的第一枚交際花,手握美貌、智慧與異性的愛慕……情商話術都比安娜貝爾優秀太多太多,高超到能隨意把自己的追求者當作狗使用,又擺出恰當、柔順的姿態被斯威特家的嫡係少爺選中。
她無疑是優秀的。
而安娜貝爾·斯威特,僅僅是麵對愛人一句放低姿態、安撫他心情的撒嬌,便頭破血流地學了九年,才堪堪觸摸到關鍵的邊緣。
她永遠學不到德裏克的冷酷手段,學不到海倫娜的八麵玲瓏。
……她才是那個繼承了父母全部缺點的孩子。
從以前開始,也不停、不停、不停地掙紮在被放棄的邊緣……那麽、那麽的想要這兩個被稱為“父母”的人給予愛意……那麽想要從血脈那段傳來的暖意……
便隻能一直努力。
努力把眼淚吞回去,努力理解知識,努力克服恐懼……這樣,才能堪堪踩在“放棄”與“不放棄”的中界線。
安娜貝爾從未覺得辛苦,過去,追趕這兩個“榜樣”是她生命中的理所當然,如果不能變成優秀的斯威特,她自己都會恨不得給自己耳光。
……尤其是母親。
每次她被逼著掌握無法掌握的東西,每次她被逼著熱愛無法熱愛的東西,都會深深地憎恨自己,同時,她會想……
【母親真是優秀。】
【為什麽我不能那麽優秀?】
……曾幾何時,她多麽渴望、仰慕這個女人啊。
但現在……
【如果沒有遇見洛森·布朗寧】她心底突然響起那麽一個小聲音,【我也會變成和海倫娜·斯威特一樣的可憐蟲嗎?】
保留著年輕時的美貌,坐擁財富與權力,卻隻能龜縮在這個昏暗的地方,燭光都照不亮眼底的晦澀。
嫉妒,羨慕,憎恨,恥辱,扭曲,野心……
這些東西一直淤積在心底的話,無論是多優秀的人,也會變成這樣可憐的家夥吧。
【我絕對會變成這樣的。】
如果一直絕望且奮力地追趕著泥足深陷的這對父母,這對可憐蟲。
我最終、一定也會……
所以,如果不是遇見洛森·布朗寧……如果不是,她見到了真正如同太陽那般燦爛的榜樣……立刻轉頭去追趕……非常非常努力地去追趕……
那還是永遠在前進、永遠不會掙紮在中界線、每一步都包含著興奮心情的追趕。
因為前麵的太陽,但凡走快了一步,都會停下來,微微歪頭等她的。
如果跑不快,他就走慢一點。
如果追累了,他就給出抱抱。
——【我能夠追上他】,這個道理,她再清楚不過。
從以前就……等等。
具體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拋棄定好的目標,轉頭追趕他呢?
安娜貝爾皺緊眉,記憶突然來到了一塊有些突兀的空白。
什麽時候?
她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什麽時候喜歡上洛森·布朗寧,什麽時候被他吸引,什麽時候真正下定決心、采取行動、坦然麵對自己的心……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我知道你要做什麽,監|禁我,就像德裏克對他的母親……安娜貝爾,安娜貝爾,你真是個養不熟的畜生,畜生都還認人……好吧,我承認,我輸了……暫且輸了……但……”
海倫娜的喃喃聲打斷了安娜貝爾的沉思,“我還有一筆交易。你一定感興趣的交易。”
安娜貝爾抬起頭,剛準備反駁她口中的“監|禁”,就瞥見了海倫娜的笑容。
她手指抽動了一下,便完全僵住了。
滿懷惡意、期待、眼角微微上翹,好像掌握了所有秘密一樣高高在上的,與小時候把她摔下樓梯、把她扔進禁閉室的神情一模一樣。
“你知道你曾經有個未婚夫。”
她抽出法杖,說話聲就像毒蛇嘶嘶吐信:“但你不知道自己曾經多麽喜歡他……你早就忘了自己那刻骨銘心的初戀,對吧?”
“我啊,剛醒來時,可是聽外麵的仆人議論,你現在正公開追求某個男法師,迫切地想與對方建立穩定的感情聯係……”
海倫娜的杖尖現出一團格外璀璨、燦爛、仿佛點著月亮與繁星的火焰——
“親愛的女兒。全力愛一個人的時候,突然完全記起自己曾經對他人的刻骨銘心,感覺一定很棒吧?”
安娜貝爾瞳孔一縮。
“住——”
【與此同時,澤奧西斯醫務室】
荊棘重重地抽開窗玻璃,發出刺耳的噪音。
沃爾夫·丹拿披著睡袍急匆匆趕來,就見自己的重症傷殘病患正在翻窗戶,活蹦亂跳,靈活熟練,屈膝半跪在高高的窗欞上。
他……他不由得咆哮:“你今年幾歲了,幼兒園小屁孩這個點都不會在床上亂蹦了——洛·森·布·朗·寧,現在是淩晨兩點!!”
丹拿校醫最可恨、可憎、可惡的病人回過頭來,綠眼睛燁燁生輝。
“我就是覺得剛剛那個被毀掉的時機太可惜啦。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心……”
或許是終於消化了一些惡意,又或許是終於被人專心致誌地哄了四句話。
洛森的表情比這些天待在醫務室病床上時的表情鮮亮許多,哪怕是夜晚,也燦爛得像太陽似的。
他一手撐在窗框上,一手揪過外套,此時急忙側過臉對校醫說好話,笑嘻嘻的表情匆忙又跳脫。
不管身份是法師還是學徒,精靈還是森林——在長輩與朋友麵前,永遠像個神采飛揚的少年。
……不,不能說像,這混蛋,一直都是。
穩重與謹慎套在他身上,就跟枷鎖似的。
淩晨兩點整,為了找到喜歡的女孩說完那句求婚,就翻窗跳牆——和中學生有什麽區別,啊?!
“我說你啊,大晚上用逃課的姿態跑去求婚也太不穩重了!隻打算準備一個問題嗎?人家女孩子才不會鬆口答應——”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去買巧克力!”
沃爾夫望著他匆匆的背影,氣得咬牙切齒,但又忍不住地哼笑。
不聽話的小崽子,回來有你苦頭吃的。
四天,不,五天花椰菜好了。
【與此同時】
“你膽敢。”
安娜貝爾收回法杖,眼睛裏閃動著被觸犯的怒火,好一會兒,又重新平靜下來。
海倫娜的法杖被高高擊飛了,而從她杖尖誕生的那團白火,因為被打斷施法,凝成了一顆乳白色的水晶球,在地上滾動了好一段距離。
海倫娜恍惚地握了握自己剛剛還捏著法杖的手。
“母親。”
壓下心裏滔天的怒火、忿恨,與那麽最後一點點、微不可聞的失望——
安娜貝爾冷聲說:“我說過,我已經是斯威特法師了。你不會以為一個學徒的施法速度能夠襲擊我吧,海倫娜女士?”
海倫娜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神情似乎不可置信。
“可你……怎麽……我……明明……”
安娜貝爾站起身,羽毛筆隨著主人若隱若現的怒意滾落地板,踩在了尖銳的鞋跟下。
“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安娜貝爾已經很努力在克製自己了,但她的手指依舊微微顫動著,因為後怕,因為失望,因為海倫娜眼底純粹的惡意——為什麽、為什麽、哪怕是最後的、一點點的愛意——
“我現在的愛人,我要經營的感情,我渴望得到的關係,你休想再插手,動一根手指頭。那是屬於我的東西……屬於我的感情。這種時候、這種時候,你要給我所謂‘刻骨銘心的初戀’……”
安娜貝爾冷笑出聲:“且不說你當年真的動手腳抹去了我對未婚夫的記憶——或感情——海倫娜·斯威特,你再也不能控製我。事實上,你讓我感到惡心。為什麽我會是你這種人的女兒?”
海倫娜猛地抬起頭來。
“你膽敢這麽質問我?”
“我膽敢這麽質問你。”
“……你不知道,哈,你完全不知道,那可是你切切實實的記憶,包含了你對自己初戀的……我可真是記憶猶新啊,那個自命不凡的小女孩,哭著喊著跪下來求我去救自己喜歡的……如果讓你現在追求的對象知道,那可真是……”
安娜貝爾伸手,猛地揪住她睡裙上的係帶,勒緊她的脖子,把這個弱小、惡毒的女人揪在自己掌心。
她琥珀色的眼睛已經完全被點燃了。
【你就這麽厭惡、仇恨著與你血脈相連的我嗎?】
【你就這樣抵觸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嗎?】
【你非要——到最後才——】
但到底,上麵的話,安娜貝爾一句都沒有問出口。
無需問出口。
她早就明白了答案,也早已停止了自己漫長可笑的自欺欺人。
“別·碰·我·的·愛·人。”
斯威特法師暴怒道:“我·不·在·乎——什麽初戀、什麽未婚夫——”
不要,不要,他們之間的感情,不能再有更多辛苦的波折了。
拒絕,仇恨,分手,分離。
她不能再帶給他痛苦。
……已經夠多了!夠多了!她殺死過他一次——那傷害還不夠嗎?!
海倫娜還想再說什麽,但勒緊了她脖子的斯威特法師直接拖著她走了好幾步,揚起高跟鞋,當著她的麵,重重踢向了那顆乳白色的水晶球。
“嘭!!”
——承載著某段愛戀、某個人的記憶,驟然破碎,變成細小如灰塵的晶片。
燦爛的白色亮了亮,但終究,還是滅了下去。
海倫娜不由得睜大了眼。
突如其來的,不由自主的,她想起,多年前,馬車上,那個紅發的小女孩揪著自己的裙角,微微紅了臉,對她說……
【母親,我有點喜歡他。】
“嘭!”
“嘭!”
“哢——哢哢!”
安娜貝爾近乎是發泄怒氣地踩踏著剩餘的晶片,直到肉眼都無法見到殘留的渣滓。
“就這樣吧——你所謂的籌碼,你知道的秘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對我——我不再在乎——”
安娜貝爾鬆開手,讓仿佛失了魂的海倫娜倒回床上。
她深呼吸數次。
轉過身。
“……立刻安排馬車,夫人的身體情況一穩定,就把她送進洛倫茨平原那邊的宅邸……看好了,別再回來。”
“是,小姐。”
一句話,都不想再和這個女人多聊。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安娜貝爾合上這間臥室厚重的門,一並合上了過去關於這女人所有的……
幻想。
她穿過走廊,穿過牆壁上懸掛的油畫,剛才高速施展反咒、打斷魔法的那隻手手背隱隱作痛——那是之前幾天打吊針的手。
走著,走著,聽見靴子在大理石麵上的踢踏聲,安娜貝爾逐漸冷靜下來。
她快步越過亮著燈的辦公室,微微停頓了一會兒。
助理在她的書桌上趴著睡著了,估計是準備等待她結束這邊的事撤離……手上還捏著羽毛筆。
安娜貝爾用眼神示意仆人保持安靜,走過去把自己的披風蓋在了她身上,然後施了一個自動消除睡姿負麵影響的安眠魔法。
她出來後,守在門口的仆人忍不住說:“小姐……”
“別吵醒她。計劃變更,今晚我在老宅過夜。我的臥室還保留著吧?”
“……當然,您請這邊走。”
總之,目前這個心理狀態,也不適合去見布朗尼。
還是收拾收拾睡一覺,囫圇調整一下狀態……
【你當年,刻骨銘心的一段初戀,那麽那麽喜歡的未婚夫。】
——話雖如此,當安娜貝爾換上留在老宅的睡袍,倒進自己在老宅的臥床之中時,仍未能調整好起伏不定的心態。
記憶的空白,的確,她一直有所察覺。
那個未婚夫形象的莫名模糊,突如其來的高燒,幼時童年的經曆……她也早就懷疑,是不是海倫娜做過了手腳。
之前,隻不過是不理會,不想管。
過去的事又與現在的安娜貝爾有什麽關係呢?
與其被不知如何的過去所拖累,不如更努力地把握住現在。
但她沒想到、沒想到……
【初戀】。
安娜貝爾抬起布滿針孔的手背,遮住了雙眼。
【蠢寶寶,你怎麽燒菜就放這麽一小顆青菜,真是……】
【哈,這種累贅的禮儀,究竟為什麽你們家族要……】
【新娘修行?那種東西你能不能用用你的蠢腦子,把它撇到一邊——】
既然,她的【初戀】等於【家族安排的未婚夫】。
……那就,不可能是布朗寧。
那個嫌棄她的修行嫌棄得無以複加的布朗寧。
她知道,那時候,他甚至是有些嫉妒她學會的所謂為未婚夫準備的“拿手菜”的,否則評價也不會那麽辛辣、不留情麵。
那是他不喜歡的口味,不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種種。
而她,竟然……
【初戀】。
開什麽玩笑。
“我才不會……”
絕對不要,喜歡上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哪怕是童年。哪怕是曾經。
安娜貝爾張了張唇,又用力咬緊。
為什麽總要這樣?
為什麽感覺自己總沒法像他那樣呢?
他一直都在前麵等她。不管是告白,還是交往。
太陽般的存在,太陽般的愛意。
她第一次能夠擁有這麽幹淨溫暖的東西……她不能容忍他們之間有任何第三者……她不能容忍自己……
為什麽、為什麽、討厭的斯威特、討厭的未婚夫——
想要全心全意地期待、渴望、喜歡唯一的宿敵。
隻有那樣,才值得站在他身邊啊。
不想要汙點。
不想要曾經。
不想要家族……
【你這個冷心冷肺的怪——】
不想,成為海倫娜·斯威特,那個華美惡心的可憐蟲。
她不要……
【初戀】。
不!不!我的初戀就是洛森·布朗寧,我喜歡他是從入學的第一天開始,我絕對、絕對沒有過移情別戀——我不要回憶,不要過去,不要曾經——該死的什麽初戀——給我碎掉、碎掉、碎掉——我不要——
“嗨。蜜糖寶寶?”
安娜貝爾錯愕地抬起手背。
她臥室的窗戶,和過去的多個夜晚一樣,被叩響、敲擊、撐開——
然後,是神采飛揚的,翻窗戶爬進她臥室的綠眼睛竊賊。
洛森喘了口氣。
從澤奧西斯的醫務室,一路跑去了這個時間點唯一開著的便利店,又爬上了斯威特老宅劃給嫡係繼承人的塔樓……就算是活蹦亂跳的布朗寧,也稍稍有點吃不消。
“你們家的防護魔法變簡單了。”
話雖如此,他依舊笑嘻嘻地對她炫耀:“竟然連基本的魔法攻擊都沒有——我幾下就潛進來啦,蠢寶寶。”
安娜貝爾從床上坐起,死死盯著他看。
“你不是在養病嗎,重度傷殘幹嘛突然跑來,知不知道——”
“呃,我是來問你一個問題。就是之前想問的……原本被打斷了,我就想算了,但還是不甘心放過今晚的時機……我的意思是,過了今晚,咳,也許我就沒有勇氣……”
洛森越走越近,膝蓋本準備彎在她床下的地板了。
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眼眶的紅腫。
“……蠢寶寶,你怎麽了?”
蠢寶寶吸了吸鼻子。
我不會喜歡上除了洛森·布朗寧以外的任何人。
這一刻,她無比確定。
所以,討厭的,討厭的……海倫娜……懷揣著惡意對她施展的……
一定是,非常惡劣的謊言。
“布朗尼。”
安娜貝爾開口才聽到自己濃重的哭腔:“我好討厭我的母親啊。”
“我也討厭我的父親。”
“我討厭他們。”
“既然一開始就不愛我……為什麽要讓我誕生?我隻是個傳承家族權力的工具……一直都是……”
“我、最討厭婚姻了。為什麽那些履行婚約互相做交易的大人不能失去生育能力,不能一輩子都不擁有自己的小孩?”
“我討厭、我討厭……最討厭了……結婚什麽的……夫妻什麽的……”
洛森:“……”
行吧。
看來,這正是個,糟糕得過分的時機。
他有些狼狽地停止了單膝跪地的動作,直起身,走向她,掀開她的床簾。
安娜貝爾哭得一抽一抽的,穿著她學徒時代常穿的那種中世紀長睡裙,還伸出手臂,無言地衝他討要抱抱。
……這還是一個喜歡熱戀期的小女孩,還不準備、也不喜歡承擔婚紗的重量呢。
洛森抱了抱她,暗自慶幸自己早就藏起了戒指,這時不會在親密緊貼的抱抱裏被她無意中蹭到絲絨盒子。
“好啦。”他哄她,“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我們就不要了。”
“我們才不會結婚,也不會變成夫妻。我們絕對不會成為糟糕的大人。我們一直待在童話世界。”
安娜貝爾抽泣著點頭,一個勁地把滿是淚水的臉埋進他的毛衣裏。
洛森摸索了一下自己的外套,然後手指放到她的耳朵邊,輕輕叩了叩。
“哭寶寶,看,這是什麽?”
安娜貝爾淚眼朦朧地抬頭。
他彈動手指,在她耳邊“砰”地變出了一大捧由月季色卡紙包裹的——
“是榛仁巧克力棒!”
安娜貝爾驚喜地說:“好大一捧榛仁巧克力棒!”
“別哭了。你不哭的話,我請你吃巧克力?”
安娜貝爾揉著眼淚,點點頭,身體還有些顫抖。
洛森湊過去親了親她的臉頰,成功把她弄癢了。
安娜貝爾捧著這一大捧的榛仁巧克力棒,還是沒忍住,破涕為笑。
“先吃哪個?我幫你剝。”
“中間那塊原味的巧克力棒……你怎麽知道我心情不好、現在正想吃這個啊,布朗尼?”
這個嘛。
“偉大的布朗寧無所不能……好了,糖紙剝好了,快吃,再哭就搶走你的巧克力。”
“哼。真臭屁……抽噎不算哭啊,是生理反應。”
“是是是。”
安娜貝爾低頭吃糖。
洛森揉了揉她的腦袋,視線落在她空白的中指上,又淡淡挪開了。
哪裏能知道。
這原本,是求婚禮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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