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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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蔡昭八歲那年,街對角的綢緞行因為繼任的兒子嗜賭而轉手後,她就知道這天底下,下至飯館客棧糖水鋪子,上至玉皇大帝的雲霄寶座,都需要有人來繼承的。
青闕宗的規矩是有能者居之,倘你武功才學皆不足,哪怕你是宗主親生的崽也不能襲位——這麽大公無私的舉動其實是有深刻教訓的。
畢竟青闕宗是六派之首,外有魔教虎視眈眈,內有兄弟門派臉上笑眯眯心裏未必是好東西,一旦宗主衰弱,無法服眾,魔教聞著味兒磨著菜刀要連夜上山來的。
哪怕魔教忽然改吃素了,你問問其他幾支北宸後裔喜不喜歡萬水千山崖的大好風光,願不願意搬家去暮微宮。別人不知道,蔡昭覺得那個金光閃閃的宋大門主一定樂意的很。
相比之下落英穀就隨意多了,兒子行就兒子上,女兒行就女兒上,兒子女兒都不行就兒媳女婿上——反正天無絕人之路,老天就愛笨小孩。
廣天門,駟騏門,佩瓊山莊皆是血脈相承,但在不同基礎上,因地製宜的發展出了各富特色的傳承方式。
曆任廣天門門主都有兩個十分清晰的人生目標,一是將門派發揚光大,二是廣娶妻妾,多生兒子——兒子多了,總有出類拔萃的可以繼承掌門之位。
當然,如果妻子娘家強勢高貴,不妨做的含蓄些。
以宋時俊為例,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不但自己夠用,還能分一個去青闕宗爭果果。
宋茂之雖說脾氣差了些,但武功魄力都算不錯,君不見血肉橫飛的激戰中人家都是缺胳膊斷腿,他隻傷了一根腳趾乎。
門派行情如此,高傲聰慧如青蓮夫人,也隻能捏著鼻子忍下丈夫成婚前搞大的婢女肚皮,甚至一臉賢惠的養大宋秀之。
也因為這個原因,兩百年來廣天門內的妻妾爭鬥異常激烈,五花八門。
誰都想自己的兒子繼位,既然基數越大獲勝概率越高,妻妾們自然都想多生幾個兒子,曆任廣天門主不可避免的‘忙碌不堪’。
是真的忙碌‘不堪’。
——大小夫人們個個如狼似虎兩眼放光,誰有興致跟你風花雪月詩歌理想人生哲學,老實躺下多賣點力才是真的。
宋鬱之的祖父宋老門主從十二三歲與婢女開葷算起,前後夭折了十幾個兒女,最後隻站住了宋時俊一個。
兩百年間青闕宗傳承了十二代宗主,廣天門卻走馬上任了二十位掌門。
操持太過,地把牛耕壞了。
若說廣天門起居注是一卷啼笑皆非的風俗故事,那麽駟騏門就是一遝血腥瘋狂的索命錄。廣天門撐死了是妻妾爭鬥,隻要門主夫君在大道理上把住了,大家劃出道道來,各憑肚皮說話,還算是有底線。反正廣天門財雄勢大分舵眾多,哪怕競爭失敗的兒孫也有去處。
可駟騏門就全然是另一回事了。
廣天門信奉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駟騏門卻信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兄弟手足相殘,輕則驅逐除名,重則殺人放火,總之最後隻能留下一人總掌駟騏門大權。
相比以上兩派,佩瓊山莊就斯文多了。
從第二代傳承開始,家規就明言隻要是周氏嫡支血脈,品行端正者皆可競逐莊主之位。
乍看好像沒什麽大問題,但小問題不少。
廣天門爭的是妻妾,駟騏門殺的是兄弟,佩瓊山莊鬧騰的就是妯娌了——所謂前三十年靠丈夫後三十年靠兒子,好端端當了半輩子的莊主夫人,待丈夫過世,說不定之前看不上的妯娌就能取代你的位置,換誰吃得住啊。
不過很詭異的,周家莫名其妙已連續三代獨子了,這一代中最出挑的周玉乾周玉坤兄弟倆已與嫡支相隔三層,難成威脅。
還有太初觀。
當年蔡長風晃蕩完江湖回來,發現兄嫂的墳頭都長草了,還得向人打聽後才知道侄女侄兒已被周家收養,便不無感慨的表示還是太初觀的傳承方式最和諧,既不過分求全求善,刺刀見血,也不至於冷清衰落的不成樣子,兼顧修為與德行。
不過就北宸老祖兩百年祭典上慘烈無比的那一幕來看,太初觀也不消停。
“要說你們魔教就好好說魔教,一個勁的扯我們北宸做什麽!”蔡昭從熱氣騰騰的巨大澡桶中抬起頭,露出軟玉溫香的小小肩頭。
她惱怒不已:“還有,我洗澡你在我屋裏做什麽?!”
坐在桌邊的俊美青年微微蹙眉:“中間擺了那麽大一麵屏風,我什麽也看不見啊。”
——整間屋子以一麵綺麗緙繡的四麵大屏風為界,左麵霧氣氤氳,濕潤溫暖,右麵窗明幾淨,唯有一桌一椅一人。
蔡昭氣的快要噴火:“你到底懂不懂道理?男女有別不知道嗎。我在裏頭沐浴,看不看得見你都不該在這裏!當初我闖進三師兄屋裏,他還穿著中衣呢,都忙不迭的披穿外袍——看看人家這修養這禮數,你真是……”
“你說什麽?”慕清晏立刻沉下臉來,“一個大男人衣裳都沒穿好,你居然敢直直往裏頭衝,男女有別不知道麽!這麽大的人了,不知道該避嫌麽!”
蔡昭差點一頭栽倒在浴桶中。
“你也是男的!你怎麽不避嫌?”她尖叫出來。
“我不一樣。”慕清晏理直氣壯,“我心無雜念。哼,宋鬱之這種人,明明已有婚約,還跟別的女子拉拉扯扯,心裏頭不知在想什麽呢。”
蔡昭很感謝宋鬱之先前的幫助,忍不住替他分辨:“三師兄不喜歡淩波師姐啊。”
“既不喜歡,為何不早早解除婚約?非要等下家出來才鬆口麽,哼,慫貨。”
慕清晏玉骨般的手指微微用力,黃梨花木的桌案現出一個清晰的掌印,“這回就算了,下回再叫我知道你和別的男子不知避嫌,別怪我出手沒分寸!”
蔡昭無力的把下巴擱在浴桶邊上,氣的想要仰天長歎。
今日清晨在九蠡山腳下遇到這貨後,她本不想理他。
這貨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一路默默跟隨,直至出了青闕鎮過了分岔路口,他才提議請蔡千二人沐浴更衣,小憩片刻。
千公子就不用說了,雖說那泔水桶是空的,但畢竟躺了一夜,身上的氣味可謂銷魂至極。
蔡昭也是一身的血與汗,疲憊不堪。為了消除蔡昭的戒備,慕清晏甚至表示可以服下落英穀的毒|藥以為牽製。
“好好的,為什麽我要給你吃毒|藥?”蔡昭全然不解。
慕清晏耐心解釋:“若我趁你歇息的時發難,或是悄悄偷走千公子,你又該如何。所以你要給我服下特製的毒|藥,等安全了再給我解藥,這樣才穩妥。”
看著少女茫然的目光,他驚訝道,“怎麽,落英穀沒有這種毒|藥麽?以令堂的才能,不至於做不出來啊。”
蔡昭表示羞愧:“……等回去,我就提醒娘。”
這是一間雅致的竹林精舍,清冷僻靜,周圍隻聞鳥鳴之聲。
一位須發花白的矍鑠老仆安靜的等在此處,蔡昭聽慕清晏喚他‘成伯’,態度難得的親近尊重。
千公子本想直奔主居洗漱更衣,被慕清晏虛空一掌拍倒在地,然後被成伯拖進柴房洗涮去了。
蔡昭的待遇強多了。
暖意融融的內室,半人多高的油封桐木打造的巨大浴桶注滿熱水,幹淨嶄新的整套衣衫鞋履已熏好了香,還有堆雲般的柔軟床榻。
——唯一討厭的,就是慕清晏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
“行了行了,接著說你們魔教的家長裏短吧。”蔡昭無奈的揮揮手,躺回浴桶歇息。
其實魔教的第一任教主就姓慕,兩百年間的大多數教主也姓慕。
說白了,跟蔡昭常去的餛飩鋪子一樣,魔教其實是一份家族產業。
然而魔教教主也是人,是人就難免子孫不肖。
早在第三代教主時期就現出了毛病——他的獨生子自幼孱弱文靜,肉眼可見的難堪大任。讓他當教主,北宸六派能集體笑掉後槽牙。
可若將教主之位送給別人,慕教主簡直渾身難受,還對不住祖宗,於是這位教主十分有創造力的想出了‘養子製’。
他千挑萬選一位資質出眾但性情忠厚的孤童,悉心栽培,同時不停灌輸恩情重於天雲雲,等自己過世後,讓養子以護教法王的身份輔佐親生兒子,待能幹的孫兒長大成人,就能順利交接了。
“他怎麽知道孫兒一定能幹呢,萬一孫兒還是文靜孱弱呢?”蔡昭覺得這位教主也未免太想當然了。
慕清晏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很奇特的神情:“慕家從未有過連續兩代沒出息的子孫——在聶恒城之前是這樣的。”
蔡昭一驚:“聶恒城也是慕氏的養子?”
“不錯。”
在聶恒城之前,慕家一共產生過三位權勢滔天的養子作為攝教法王。
其中兩位忠心耿耿,雖可能有過戀棧,但等到養兄弟的兒子長大後還是按部就班的移交了權力;有一位略不情願,不過在將女兒嫁給新任教主後,也麻利的退隱了,據說晚年過上了抱外孫的幸福生活。
但聶恒城不是。
聶恒城是慕清晏曾祖父的養子,自幼精明強幹,十五歲就開始輔佐優柔寡斷的養父。
等到養父過世,他又繼續輔佐體弱多病的養兄弟——也就是慕清晏的祖父。
誰知慕清晏的祖父母過早離世,走的時候慕清晏的父親慕正明還不足十歲。
魔教家大業大實力強盛,遠非北宸六派任何一派可比,是以教主必須鐵血強權,手腕略綿軟些的都彈壓不住底下的豺狼虎豹,何況一幼兒乎?
於是,慕氏養子聶恒城,第一次以代理教主的身份執掌了權柄。
蔡昭聽的有點傻:“那你爹呢,他現在哪兒?”
“四年前,過世了。”
蔡昭立刻縮回浴桶,片刻後又道:“令尊是四年前過世的,所以他不是聶恒城殺的咯?我以為聶恒城舍不得將教主之位還給你爹,然後害死了他呢。”
慕清晏:“聶恒城的確舍不得歸還教主之位,但卻不曾害過家父。”
蔡查眨眨眼,不是很懂。
慕清晏:“因為家父並不想接掌教主之位。”
蔡昭啊了一聲,小小聲道:“令尊身體也不好麽?”
“不,家父身體康健,修為甚高,性情也不荏弱。隻不過他鍾情於閑雲野鶴的日子——爭權奪利,謀算殺戮,他著實不喜。”
有那麽一年,少年常昊生追隨北宸六派的英豪攻入幽冥篁道,昏天暗地的半日廝殺後,他不辨方向的亂走一通,誤撞上正在山中養鶴喂鵬的慕正明。
慕正明沒有聲張,默默的給常昊生指了條出去的路,留了瓶傷藥在地上後,靜靜離去。
“後來常大俠應該與我爹又見過幾次。”慕清晏道。
“原來是這樣。”蔡昭恍然,“我說常大俠怎麽肯相信你呢。”
“嗯,常大俠一直念著父親的情義。父親曾說過,若我將來有了急難之事,可以去找常大俠幫忙。雖然常大俠臨終前一徑的說,常家滅門不關我的事。可我知道,是我將禍患引到常家的——等我返回教中,定將下手之人剜目割舌抽筋剝皮。”
慕清晏語氣平靜,卻字字透著森冷之意。
蔡昭知道,尋常人賭咒‘剜目割舌抽筋剝皮’可能隻是說說,但慕清晏一定會做到。
她縮縮脖子,片刻後歎道:“你曾祖父和祖父,一個性情弱,一個身體弱,你爹又淡泊名利,也就是說,聶恒城足足掌權了三代。唉,這麽漫長歲月的大權在握,就是沒有野心,也養出野心來了。”
慕清晏仰頭,脖頸修長優美,“……有時我在想,若父親不執著於淡泊寧靜,而是將教主之位爭奪過來,是不是許多人的人生就會改變呢。”
“聶恒城可能練不到那邪功,武元英不會被折磨十幾年,羅元容說不定能長伴心上人身邊,青峰三老都好好活著,互相製約——至少,蔡平殊女俠不會那麽早死了。”
蔡昭心中一痛。片刻後,她輕輕道:“我倒覺得不能怪你爹爹。不是他的錯,他隻是不能違背本心。”
慕清晏吃驚的盯看屏風,似乎想看到蔡昭的表情——他以為她會讚成呢。
女孩繼續道:“就像我姑姑,閔老夫人一直嫌她不懂烹飪女紅,不知道賢惠溫柔,連好好在家等待未婚夫回來都不肯,偏要在外頭爭強好勝,處處領頭。”
“其實我姑姑會做飯菜,也會裁衣縫補,老老實實等在家中她也試過——可是不行。姑姑說她自小就膽大無畏,可是一想到以後要過那樣的日子,她就怕的冷汗直冒,怕的做夢都會驚醒。於是她就偷了雷師伯的衣冠,半夜跑路了。所幸,後來周伯父知道了姑姑的心意,也能理解她。”
“也許對令尊來說,讓他當魔教教主,就像讓我姑姑當管家做飯的賢妻良母一樣,是半夜都會驚醒的可怖之事。”
“所以,你別怪你爹爹。我想他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常大俠不會隻憑一次恩情就那麽信任你。一定是令尊,讓他相信,你也不是壞人。”
女孩的聲音溫柔寧靜,縈繞不去。
慕清晏他忽道:“昭昭,我能不能拿掉屏風,到你那邊去。”他忽然很想看見女孩的臉,還有她臉上的神情,好熨平自己心中曾有過的不甘。
一瓢熱水重重打在織錦屏風上,伴隨著女孩的劇烈的怒氣——
“給我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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