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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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嘈雜的食肆中,市井老少三五成群的吃喝閑聊。最近江湖上大事頻出,儼然是山雨欲來之勢,大家議論起來尤其興奮,一個個壓低了聲音煞有介事的模樣。
“我前年怎麽說來著,怎麽說來著?消停十幾年啦,又該起腥風血雨啦!那會兒你們還不信,都咧著個大嘴笑話我,看看如今怎樣,啊!”
“這魔教究竟是……”
“呸呸呸,管好你的臭嘴,你不想活了我們還沒活夠呢!”
“好好,這神教究竟是怎麽了,好端端的跑去殺了佩瓊山莊莊主和法空大師,還屠了閔家滿門,扭頭又殺的白茅尹氏血流成河。嘖嘖嘖,不知道接下來輪到哪家咯。”
“看來,神教這是在給十幾年慘死塗山的前教主報仇呢!”
“不對吧,我聽說神教前教主姓聶,現在的教主姓慕,不是一家子啊。”
“你們知道什麽,姓慕還是姓聶,總是一個教的嘛!”
“還是不對,我聽說當年弄死神教前教主的是落英穀蔡家的人,神教要報仇的話,頭一個挨宰的該是蔡家呀,如今其他門派一塌糊塗,反倒是落英穀無風無浪呢。”
“呃,這個,我也想不通……”
一名鬥笠低壓的粗服少年買好了食物,一言不發的離開食肆隻撿小路行走,剛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忽有兩道身影從天而降,攔在他麵前。
左邊的年輕男子清秀斯文,衣著精致,右麵華服青年高大豪健,氣概不凡。丁卓自來信奉動嘴不如動手,二話不說直接出招,左手將大包食物劈頭蓋臉扔向清秀斯文之人,右手與那高大豪健者砰的對了一掌。
三人俱是試探出招,未盡全力,瞬間對峙後各退數大步,留出安全距離。
遊觀月顧不得衣袍被漫天灑來的肉菜弄髒,連連擺手:“丁少俠請稍安勿躁,法空大師和周莊主不是我們殺的,閔家也不是我們滅的,我們是好人,都是好人哪!”
上官浩男嗤的一聲,“好人?你說這話曆代先祖同意嗎。”
遊觀月懶得理他,繼續柔聲對著丁卓勸說道:“丁少俠興許不認識我們,不過少俠的師妹昭昭姑娘跟我們是極好極好的朋友……”
上官浩男繼續吐槽:“極好的朋友?你說這話教主同意嗎。”
對於遊觀月的柔聲細語丁卓似乎全然不在意,反倒上上下下的打量上官浩男,直看的上官浩男寒毛直豎,不自覺的攏了攏衣襟,怒道:“小兔崽子你在看什麽!”
遊觀月喃喃自語:“不會吧,我怎麽瞧不出這莽夫的好處來。”
丁卓反問:“你是天生的純陽之體?”
上官浩男一愣,隨即自豪道:“不錯,我生來便是純陽之體,天賦異稟!”
丁卓皺起眉頭:“既然天生純陽之體,尊駕為何不修煉至剛至陽的內功,當可事半功倍,早登天人境界。”
上官浩男有點尷尬:“呃……這個,家中數代單傳,是以在下早早娶了妻。”
“還一下娶了三位夫人!”遊觀月趕緊補充。
聽了這話,丁卓忽的勃然大怒,指著上官浩男的鼻子破口大罵:“天生的純陽之體萬中無一,世所罕見,你竟然暴殄天物,早早破了童身,實在是愚不可及!你你,你不知自愛,不守貞德,簡直就是爛菜葉!”
說完,他憤怒的拂袖而去,仿佛親爹被人當街扒光了調戲。
一陣寒風吹過,將那張包裹食物的油紙從地上卷起來,在半空中打了個身姿曼妙的旋,再飄飄悠悠的落到兩人腳邊。
“……”上官浩男,“他剛才說了什麽?”
遊觀月:“他說你破了身子,不守貞德,已經是爛菜葉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轉過身去,捶牆爆笑,“喔哈哈哈哈…爛菜葉,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官浩男怒極,一掌拍坍了半堵牆——讓遊觀月無牆可捶:“笑夠了沒有,笑夠了趕緊追上去!”
一個時辰後,一間偏僻的小屋內室中。
戴風馳全身裹滿布帶躺在床上,麵如金紙,氣息微弱。
丁卓將換下的染血繃帶端出屋外,庭院中的遊觀月十分殷勤的接過去,“丁少俠先歇歇,這些粗活放著我們來。過兩日鬼醫臨沭就來了…你別聽什麽鬼醫是送人超生的胡話,其實他醫術好的很,到時戴少俠一定會有起色的。”
丁卓禮貌的拱拱手:“那就多謝貴教了。”
上官浩男站在旁邊臉黑如鍋底,殺氣騰騰,可惜丁少俠拙於人情世故,渾然不覺,自顧自的走向西側廂房去了。
上官浩男恨恨道:“若不是看在昭姑娘的麵子上,拚著被教主狠狠責罰,我也非捏死姓丁的小子不可!”
遊觀月笑的見牙不見眼,“哎呀別這麽小氣嘛,人家隻是痛惜你沒有好好利用稟賦,從上等嬌花淪為了爛菜葉,也是一番好心嘛,哈哈,哈哈哈……”
“你再說!信不信我回去就給星兒做媒!”上官浩男作勢欲打,加上口頭威脅,遊觀月這才閉了嘴。
上官浩男長長出了口氣:“昭姑娘什麽都好,就是師兄多了些!”
待兩人打完嘴架躬身走入西側廂房時,隻見自家那美貌矜貴的教主端坐桌前,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坐在對麵的丁卓。
他們二人默不作聲的侍立到慕清晏左右兩旁。
丁卓放下兩管袖子,坐到慕清晏麵前:“慕教主不用再複述一遍,該說的師妹都跟我說了。我一直躲在外頭,至今沒有回青闕宗,就是信了昭昭師妹。”他心無城府,堂皇說來,自有一種熟稔信任的口氣。
慕清晏蹙起濃深的長眉,猜疑道:“這樣匪夷所思之事,昭昭一說你就信了?”——他討厭所有和蔡昭熟稔的年輕男人。
“當然相信。”丁卓道,“近兩年宗門中事多,所以沒幾人注意到——師父已經許久沒有親自指點我們練功了。我本來以為師父是舊傷未愈,誰知……”
他重重道,“有一回我摸進師父的功房找秘籍看,卻發現他打坐的青玉蓮台中間,竟然勻勻的凹陷了下去。”
慕清晏微微皺眉:“青玉石至剛至堅,哪怕是豔陽刀都未必能一刀劈碎,看來戚雲柯內力劇增啊。”
丁卓在粗陶碗中倒了些冷水,仰頭一口喝幹:“師妹性子大方,當初揭穿邱人傑那個冒牌貨後,將雪鱗龍獸的涎液東送西送的,光是雷師伯的藥廬就存了一大瓶。如今細想,師父不再指點我們練功正是從師妹拿到涎液後開始的,而我摸進師父的功房則是在兩三個月後。”
慕清晏眯眼:“戚雲柯的修為幾近登峰造極,短短兩三月間,他的內力怎會無緣無故的飛速提升?除非是開始修煉了《紫微心經》。”
丁卓點點頭:“當時我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隻當師父是碰上了什麽機緣巧合才修為大增的,可惜之後我再也沒機會摸進師父的功房。而這一年多來,師父在人前始終假作修為如常的模樣。我正自深覺不解,聽了師妹的話,才恍然大悟。”
他歎道,“師妹修習的功夫溫良正派,人又聰慧剔透,我以後一定要多向她學習,不能隻顧埋頭修煉,心思清明了,練功才更有進益。”
慕清晏長眉一軒,壞水汩汩冒出。他微笑道:“丁少俠真是風光月霽,謙遜自省,實乃天下匡扶正義人士之福。隻是不知小蔡女俠為何撇下丁少俠,獨自離去。莫不是她在心中暗暗瞧不起丁少俠這個師兄?”
丁卓毫無所動,直言道:“昭昭師妹不是那樣的人。我與她分別時說好了,二師兄傷勢太重,不能沒人照看,所以師妹叫我先找地方安置二師兄,她說她辦完了事會來找我。”
慕清晏心中泛酸,再道:“她一個小小女子,出門辦事到底不如丁少俠得力。照我看來,她若真器重丁少俠,就該自己照看戴少俠,讓丁少俠去辦事。”
丁卓依舊答的一板一眼:“慕教主過獎了,師妹雖是女子,年紀又小,但修為遠勝於我,更別說輕功了。我與師妹曾比試過一回,若非她手下留情,我都要趴在地上吃土了,之後她又耐心勸導了我好幾回——唉,師妹其實對我真挺好的。”
慕清晏進讒言不成,反把自己氣了個半死,便愈發討厭眼前之人,進而討厭天底下所有的師兄們,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師兄都死光光——他不禁思忖‘將丁戴二人弄死在這座小院,栽贓給戚雲柯,並瞞過蔡昭’的可能性。
遊觀月見自家主上麵色不虞,立刻猜出慕清晏已生了殺心。他與丁卓雖無交情,但想到蔡昭待自己與星兒素來溫厚,忍不住想當一回好人。
他側過身體背對著丁卓,以唇語示意:【教主,這人就是個愣頭青,您別往心裏去。】
上官浩男本是一肚皮怨氣,百忙中抽空察言觀色片刻。他歎了口氣,也側身麵對慕清晏,以唇語直截了當的說道:【屬下有三位夫人,多少知道些婦人心思,姓丁的傻裏傻氣,嘴裏沒個把門的,給教主您提鞋都不配,就算昭姑娘瞎了,也不會看上這愣頭青的。】
這句單刀直入,說的慕清晏心頭一輕,不等他表態,對麵傻裏傻氣的丁卓徹底救了自己一條小命。
“唉,師妹什麽都好,就是塵緣之心太重,難免練功不夠上心。對於修武之人來說,還是斷絕情愛之念的好。”丁卓搖頭歎道,“我是已經打定主意終身不娶了,可我看昭昭師妹甚是眷戀紅塵,估計將來必是要嫁人生子的。唉,可惜,委實可惜了。”
他一臉痛心惋惜的模樣,慕清晏頓時龍心大悅,前嫌盡消。
遊觀月與上官浩男心頭一鬆,知道危機暫時解除。
這時,丁卓忽的兩眼一翻,直視對麵,質問道:“師妹說你也打算練《紫微心經》,所以坐視師父搶走紫玉金葵。”
慕清晏喜怒不定,聞言頓時臉色一沉:“《紫微心經》本就是我教至寶,我身為教主,為何不能練?!你師妹若不高興,大可以好聲好氣的開解我,誰知她狠心如斯,我對她百般牽掛,她卻說舍棄就舍棄。大丈夫生於世間,怎能受人這般欺侮!”
遊觀月與上官浩男心道完了,估計又要劍拔弩張了。
誰知丁卓竟然點點頭:“這話說的不錯,《紫微心經》威力如此巨大,直如在愛財之人麵前放上一大堆財寶,天下恐怕沒幾個人忍得住。慕教主想練,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這門功夫著實邪門,有傷天理,唉,還是不練的好。”
他又道,“慕教主想開些,三師兄想叫師妹欺侮都不可得呢。師妹麵壁那段日子,無論三師兄如何親近,師妹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
慕清晏高傲的抬起羽睫:“我知道。所以我已決意放棄修煉《紫微心經》了,丁少俠若不信,我可以對著亡父骸骨起誓。”
丁卓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出蔡昭的打算:“師妹去長春寺了,說要找她舅父覺性禪師。”
慕清晏手指一顫,粗陶碗落在桌上,目中透著欣喜,“我們這就去找她,免得她出事。”他頓了頓,大度的表態,“隻要昭昭肯跟我服個軟,我再不怪她的!”
“……”丁卓,“行吧。”
——我覺得師妹肯定不會服軟的,最後服軟的搞不好是你自己,不過男女之情我也不是很懂,慕教主你高興就好。
安置好戴風馳後,丁卓跨上駿馬,與慕清晏等人數日疾馳,趕赴慶溪坳。
抵達長春寺後,發現寺內一地狼藉,灰衣麵具人的屍體隨處可見。
“果然不出師妹所料,師父不會放過長春寺的。”丁卓大是驚怒,“可是諸位大師們呢?他們躲去哪兒了!”
慕清晏沉聲道:“放心,他們帶著屍首走不遠的。”
“什麽屍首?”丁卓愣了。
慕清晏指著滿地的灰衣人屍體,“戚雲柯的人死了這麽多,長春寺不可能一個沒死。如今一具寺僧的屍首都沒有,顯然是他們逃離時帶走了。”
這時上官浩男急急騎馬趕來,大聲傳報:“教主,遊觀月從前頭飛鴿傳書,距此二十裏處發現長春寺僧的行蹤。”
慕清晏目光一凜:“追上去!”
一行人輕裝簡行,連夜趕路,終於在深夜時分追上了正在山神廟中棲身的長春寺眾僧。
覺性禪師拄杖擋在門口,一派威風凜凜“爾等想要作甚!”
住持法空大師剛剛被害,長春寺又遭了一場屠殺,此刻眾僧既驚又怒,個個如驚弓之鳥。
遊觀月仗著笑臉討喜,連忙道:“禪師勿惱,諸位大師勿惱,我們是好人呐!”
“好人?!”覺性禪師覺得自己的腦子受了侮辱。
遊觀月不屈不撓的繼續遊說,“其實我們都是昭昭姑娘的好朋友!”
在眾僧猶如看待傻瓜的目光中,上官浩男大覺丟臉,怒道:“遊觀月你別說了!”
總算這時丁卓與慕清晏一前一後的下馬走來了。
丁卓趕緊上前大喊:“禪師,是我!我們來找昭昭師妹,你看見她沒有!”
覺性禪師把光頭一側,“本寺不收女尼,找你師妹往別出去。”
丁卓兩手叉腰,“禪師別裝啦,我們早在長春寺內的灰衣人屍體上見到了豔陽刀留下的刀傷了。師妹肯定來了,這會兒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覺性禪師不耐煩,“你們青闕宗那麽厲害,自己去找吧!”
丁卓急道:“師妹難道沒把事情與您說清楚麽,殺害法空大師的真凶您不知道麽?都這時候了,禪師您就別置氣了!”
覺性禪師掠過眾人,目光落在剛剛走來的慕清晏身上,“……你就是慕清晏?”
慕清晏一身織金的玄色錦袍,隻用一根白玉要帶束著,當真是豐神俊朗,月光瀲灩。
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晚輩禮,“見過覺性禪師。”
覺性禪師重重一頓禪杖,“你們都出去,你跟我進來!”——前半句是對長春寺眾僧說的,後半句是對慕清晏說的。
眾僧依言退出,慕清晏跟著覺性禪師走入山神廟。
覺性禪師止步於斑斑勃勃的山神像前,轉身看向慕清晏,目光如電,“昭昭為你挨了七鞭,足足養了兩個月的傷才能下床,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低聲道:“晚輩知道。”
覺性禪師自少年起就一幅火爆脾氣,老而愈辣,“青闕宗那破鞭子最是讓人吃苦頭,挨上的人無不皮開肉綻,血赤糊拉,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低聲道:“我知道。”
覺性禪師愈發大聲:“昭昭受刑後昏死過去,疼的嘴皮都咬破了,上藥時又疼醒過來,可她從頭到尾不曾說過你一句壞話,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心中發痛,“……我知道。”
覺性禪師越想越氣:“我不管你和昭昭有什麽恩怨糾葛,可就憑那一頓鞭刑,昭昭就再不欠你什麽了,你知不知道!”
“……那又怎麽樣?!”慕清晏忽然抬頭,目光猶如兩道利劍,凶狠而桀驁。
覺性禪師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昭昭為你吃了那麽多苦,你居然說‘那又怎麽樣’!你究竟有沒有良心?”
慕清晏下頜緊繃,冷冷道:“我最恨她跟我提‘恩義’兩字。她時時惦記我對她的救命之恩,救助之情,仿佛沒了那些恩情,她就能與我一刀兩斷了!”
“我知道她為我吃了許多苦,可我並不覺得虧欠她什麽!便是她沒有舍命救我,沒有挨鞭子,難道她要什麽我會不給她麽,她想做什麽我會不幫她麽!”
“什麽恩情,什麽虧欠,我與她之間根本無需說這些!她是我的,我是她的,可她就是不明白!”慕清晏恨意怒漲,氣息狂亂,衣袖袍服鼓起,足下地磚鏗然碎裂。
——兩人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廟外兩派人馬零星聞聽暴吼之聲,不由得暗中戒備。
瞪了半天眼,覺性禪師忽的緩下神情,平靜道:“貧僧年少時混跡紅塵,也見過許多癡男怨女。貧僧冷眼旁觀多年,最後得出一個道理……”
慕清晏靜待和尚高見。
覺性禪師緩緩說道:“貧僧得出的道理就是——出家挺好的。”
慕清晏一滯。
覺性禪師歎道:“佛門清靜地,能活的長啊。你看家師,他一個人就熬過了你們慕家四代。家師剛出道時,你曾祖父還沒死老婆呢,身邊高手如雲,幹將如雨,天天張牙舞爪吆五喝六,牛氣的很。誰能猜到你曾祖母一走,他就隱匿深宮,精氣神全無了。”
大和尚望著廟宇梁頂,怔怔道,“師父說過,當年你曾祖父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時,名門正派無不暗暗高興。誰知道,誰知道竟致使聶恒城那魔頭趁機崛起!唉…師父時常歎息,若當年那位慕夫人健壯長壽些就好了,許多事就不會發生了,許多人也不會死了…”
破敗的山神廟淒冷清寒,往事再是悵然哀傷,也是一去不回了。
慕清晏微微出神,片刻後問道,“禪師,昭昭究竟去哪兒了?”
覺性禪師道:“昭昭讓貧僧先將傷者安置到前麵曉月寺,到時她會來找我一起去揭穿戚雲柯的惡行。臨走前,她說,她已經猜到你暗中布置在戚雲柯與周致臻身邊的人手了。”
慕清晏眼中一亮,連忙行禮:“我明白了,多謝禪師指點!”
覺性禪師沒好氣的側過頭。
離開山神廟前,慕清晏忍不住回頭道:“禪師,您接下來打算幹嘛?”
覺性禪師暴躁道:“先把傷者安置好,再去找幾個幫手,到時一起上萬水千山崖算賬!丫了個|巴子的賊雜|種,天下才太平幾天啊,又出來鬧騰,都該抓起來點天燈!阿彌|陀佛,去他|媽的!”
慕清晏柔和的笑起來:“禪師,其實昭昭有些地方挺像你的。”
大和尚跺腳罵道:“廢話!沒聽過外甥像舅的麽!還不快去找她!”
山神廟外,丁卓一臉茫然:“我們去哪兒?”
“江南。”慕清晏取出小金哨,“為免再次錯過,這趟我與你騎乘巨鵬先去。”
他轉過頭來,喜悅道,“等找到她,隻要她別再氣我,我就不怪她了。”
丁卓:“……”
——我覺得她肯定會再氣你的,而你也肯定不會怪她很久的,不過男女之情什麽的我依舊不很懂,反正你高興就好。
江南,佩瓊山莊,北側偏僻院落的一間安靜的修道室內。
周致嫻在香爐內插入三炷香,而後合掌祭拜。
供案上有一個孤零零的牌位,上頭寫著‘先夫邵公騰雲之靈位’,周致嫻望去的目光深情而溫柔,仿佛斯人猶在。
她照例念完悼詞,起身來到隔壁,慕清晏與丁卓起身行禮。
周致嫻還禮,伸手請兩人坐下。
三人圍桌而坐,周致嫻柔緩的開口:“二十年前英雄輩出,豪傑如雲,先夫邵騰雲實在排不上號。他不但修為平平,還常被人笑話過於謹慎。平殊去行俠仗義,他沒跟著一道去,武元英號召群雄攻上鼎爐山,他也回絕了。本以為像他這麽不愛惹事的人,總能活到七老八十,誰知……”
慕清晏接上道:“誰知,聶恒城為了修煉《紫微心經》屠了邵大俠的師門。邵大俠眼睜睜看著師父被天罡地煞營擄走,為了救下毫無武功的師娘與小師弟,慘死在趙天霸手中。”
丁卓頭回聽說這件事,動容道:“為報師恩,為救弱小,邵大俠不惜一死,真乃我輩景仰的大英雄!”
周致嫻輕輕搖頭:“做不做英雄無所謂,可我是他的未亡人,不能丟了先夫的臉。”
她抬頭道,“月前,慕教主忽然傳了我一封密信,告訴我聶恒城擄走先夫師父的真相,又問我,倘若如今有人又要修煉《紫微心經》了,我攔是不攔。我回答,若確有其事,我縱是粉身碎骨,也要攔住這件事。”
丁卓明白了,“難怪周女俠您願意與魔教合作……”
他隨口而出‘魔教’二字,也沒顧忌身旁的慕清晏,周致嫻輕輕笑了下。
慕清晏舉起茶杯:“周女俠俠肝義膽,在下敬佩。”——雖然當時他心裏打的主意是讓周致嫻給周致臻下七蟲七花散,以圖控製,但也未嚐對這中年女子沒有敬意。
周致嫻輕歎一聲,“如今看來,修煉《紫微心經》的並不是我堂兄,而是戚宗主。他先殺法空大師與我堂兄,又屠了閔家,手段不可謂不狠。慕教主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慕清晏目光清峻:“昭昭跟周女俠說了什麽?”
周致嫻微笑,“她跟我說了你打的主意——就是等別人練成了《紫微心經》你再如何如何的那個主意。”
饒慕清晏自詡臉皮厚的金剛不壞,此刻在周致嫻清明柔和的目光下,也不禁尷尬。
他低聲道:“是我想左了,如今我已打消了那個念頭。敢問周女俠,昭昭如今又去哪兒了?她總不會獨自一人殺上青闕宗吧。”
——最近他總想起蔡平殊為了誅殺聶恒城而施展天魔解體大法的決絕行徑,再聯想到蔡昭身上,不禁冷汗直冒。
周致嫻反問:“你不是也在戚雲柯身邊布置了人麽?”
“晚輩是有所布置,但是……”慕清晏蹙眉,“據手下來報,日前戚雲柯已收攏部眾,蜷縮勢力於宗門內。楊鶴影與宋秀之也帶著大批心腹人馬上了萬水千山崖,此後過崖鐵索被盡數斷開。”
丁卓失聲道:“啊呀,那雷師伯和師娘他們怎麽辦?”
慕清晏道:“十有八九被關押起來了。”
周致嫻目露憂色:“看來戚雲柯的修煉到了最後關頭,所以徹底隔絕外界,布置重兵在自己周遭,避免受到阻撓。如今,你也聯係不上那個暗中安置之人了,是不是?”
“……不錯。”慕清晏有些鬱悶,雖然他本來也沒打算中途攔阻,而是打算在戚雲柯練成《紫微心經》之時動手腳。但弄到這步田地,他委實麵上無光。
周致嫻忽然笑了,“其實昭昭已經猜到了。既猜到了你暗中布置在戚雲柯身邊的人,也猜到了戚雲柯肯定會在修煉《紫微心經》第三關時,將自己團團圍護起來,與世隔絕。”
“所以呢?”丁卓毫無頭緒,“師妹想幹嘛?”
慕清晏豁然起身,他已經全明白了,“我們現在立刻去……”
“不必去了。”周致嫻輕輕打斷,“這個時候你再趕過去,必會與前兩次一樣,與昭昭擦身而過。”
慕清晏冷靜下來,“如此,我們點齊人馬,直取風雲頂罷。”
周致嫻忽然直視著他,“我素知貴教兵強馬壯,人多勢眾,是以慕教主打算帶多少人上萬水千山崖?”
“我知道慕教主是想助我等阻止戚雲柯的惡行,但在天下人瞧來,卻是兩百年的勢均力敵後,貴教終於攻破了天塹一般的萬水千山崖,血洗了青闕宗。最後,北宸六派顏麵掃地,貴教一統天下。”
慕清晏聽懂了,冷冷道:“既要我出力,又希望神教勢力莫要侵入九蠡山,周女俠未免想的太美了。”
周致嫻毫不退縮,“這件事,戚雲柯雖是首惡,但源頭卻是聶恒城,還有慕教主的那位叔父——慕正揚為了一己私欲,打開無間地獄,放出惡魔為禍世間,慕教主身為慕氏之主,難道不該擔些責任麽。”
慕清晏忍不住道:“你們魔教長妖孽短的叫了我們兩百年,魔教妖孽不是本來就該放出惡魔為禍世間的麽?”
丁卓很誠懇的表示:“弟子覺得這話沒毛病。”
溫婉的中年女子道:“慕正揚與聶恒城為禍世間,所以平殊殺了這兩個妖孽,從此情緣斷絕。你與他們兩個不一樣,所以昭昭喜歡你。”
丁卓又道:“我覺得這話也沒毛病。”
慕清晏繃著臉,一言不發。
周致嫻歎道:“昭昭年紀小,但她什麽都明白。所以她一直想方設法,試圖靠自己的力量阻止惡行的發生。”
“上一個這麽做的人,全身經脈盡斷,成了廢人。慕教主希望昭昭也這樣麽?”
慕清晏依舊一言不發,似乎被氣堵住了。
丁卓忍不住讚道:“周女俠,您好厲害啊。”
青闕宗,暮微宮內。
楊鶴影瞪著眼睛道:“你可得說話算話,等你神功大成,真的會傳授給我們?”
戚雲柯道:“一個好漢三個幫,不然我找你們來做什麽?沒有你們,我將萬水千山崖的鐵索斷開,一樣可以安安靜靜練功。”
宋秀之逼近一步:“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話!”
“信與不信,都由你們自己。”戚雲柯淡淡道,“楊掌門你煉製屍傀奴並殺害黃老英雄一家的消息已經在江湖上傳開了,如今雲篆道人正廣發英雄帖,誓要跟你算這筆血賬。”
“而秀之公子的掌門之位也不大穩當吧。如今宋時俊重傷,宋鬱之下落不明,廣天門那些老東西沒了顧忌,自然不肯服你。他們膝下有的是年輕有為的兒孫,哪個不是宋家兒郎,哪個又不能當掌門了?而你把宋時俊的勢力打散驅逐之後,自己也勢單力孤了。”
“對付這些嘰嘰喳喳的廢物,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你們神功蓋世,一力降十會。而我,也多了兩個幫手,以後我們三家可互成犄角,互相助力,一統天下,如何?”
這番話說的楊宋二人怦然心動。
“好,一言為定!”楊鶴影率先道,“如此,你練功之時我們就給你護法,等你功成之時,定要將練功的秘訣告知我們!”
宋秀之目光陰沉:“若你說話不算話,我大不了不做廣天門掌門,也一定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所作所為!”
“兩位放心。”戚雲柯麵不改色,“這門功夫聶恒城當年都差點走火入魔,我替兩位先試一試,未嚐不是好事。”
楊宋二人心想也是,於是滿意的離去。
李文訓從暗處走出,譏笑道:“這兩個蠢貨,怎麽就不想想,你本來就是六派之首,費了這麽一大圈周折,還給自己造出兩個大對手來,莫不是瘋了?”
戚雲柯道:“他們不是蠢,而是貪。貪字當頭,便什麽也顧不得了。”他轉頭看向角落中一道恭敬的身影,“大樓,你怎麽說?”
曾大樓低著頭,定定道:“我本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小乞兒,倒在路邊奄奄一息,蒙師父與蔡女俠的救助才有了今日。無論師父要做什麽,弟子知道一定是為了蔡女俠,大樓定然誓死效忠。”
戚雲柯感慨道:“原來你還惦記著平殊,我當你早忘了呢。”
曾大樓:“蔡女俠的恩情,弟子沒齒難忘。”
戚雲柯點點頭。
李文訓問道:“你第二重天修煉如何了?”
“業已通關。”戚雲柯道,“待我調息數日,便可修煉第三重天。”
李文訓離去後,戚雲柯獨自踱步到地牢中。
走過一間間關滿原先青闕弟子的牢房,漠然領受或鄙夷或懼怕的層層目光,他來到最後一間。這間地牢不但寬闊,還很是幹淨透風,裏頭隻關了三個人。
雷秀明一見了戚雲柯,立刻撲到鐵欄上大罵:“姓戚的你發什麽瘋,好端端的天下第一宗掌門不做,非要走邪魔外道!自從你把昭昭給我的雪麟龍獸的涎液拿走後,我就知道你不對勁了……”
他肢體殘缺,扒著鐵欄也站不穩,樊興家趕緊上前扶住他。
戚雲柯沒去理他倆,徑直看向第三人,柔聲道:“鬱之,身上的傷都好了吧,缺什麽就跟師父說。”
宋鬱之獨自坐在角落中,聞言冷冷道:“你不是我師父,我沒有你這樣的師父!”頓了頓,又道,“我聽說宋秀之帶了許多人來了,你們狼狽為奸,又想做什麽壞事?”
戚雲柯不以為忤,微微一笑:“宋秀之與楊鶴影都是殘暴不仁的卑劣小人,這等人,本不配活著。等我神功練成之日,先拿他們倆祭旗,再殺去幽冥篁道,踏平魔教,宰了慕清晏。到時,天下就清爽幹淨了,我也能安心的去見故人了。”
宋鬱之難以理解:“你究竟要做什麽!”
戚雲柯慈愛的望著宋鬱之,“你六七歲就上了九蠡山,是我一手將你帶大,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心正的孩子。昭昭就該嫁給你這樣的少年俠士,出身高貴,修為深厚,人品正直,模樣也好……”
他目光悠遠,透過眼前黑漆漆的地牢仿佛看見了另一個人,“昭昭愛笑愛玩耍,不耐煩江湖瑣事,鬱之你要多擔待些,別拘束了她。將來,你好好待她,不枉我教養了你一場。”
宋鬱之起身大吼:“我爹爹又沒對不起你,你為何要挑撥宋家,釀成廣天門大亂!”
戚雲柯道:“平殊說過,兩百年下來,北宸六派早已故步自封,因循守舊,講究排場,任人唯親。許多有誌少年隻因出身卑微,不但得不到上進的機緣,甚至還會屢受打壓。”
“如今太初觀廢了,駟騏門也差不多了,佩瓊山莊大亂在即,落英穀向來避世而居,廣天門自也不能落下。北宸六派,早該變一變了,不論是合並成一派,還是徹底消亡,都未嚐不可。不過,我還是把青闕宗給你和昭昭留下了。”
宋鬱之覺得匪夷所思,“你做了這麽多惡事,你以為江湖中人以後會怎麽看待宗門?!”
“等我死後,隨便你們怎麽辦。”戚雲柯無所謂道,“將我的罪行公之於眾,與我斷絕關係,將我鞭屍也罷,讓我屍骨無存也罷,遺臭萬年也無妨,總之你與昭昭覺得怎樣能恢複宗門名譽,就怎麽來。”
話音平靜,他背著手悠悠離開了地牢。
“他這是瘋了吧…是不是瘋了啊…”雷秀明瞠目結舌,“我隻聽說把別人看成死人的,他這是把自己都當成死人了!”
宋鬱之與樊興家無言以對。
戚雲柯從地牢走回暮微宮中隱秘的練功室。
一道道雕繪精致的大門被打開,昏暗氤氳的光線中,彌漫著清苦幽然的焚香氣息,宛如三道輪回的幽冥地府。每打開一道門,他就仿佛看見一個慘死的仇家——
尹岱,尹青蓮,楊儀,他們最該死,也死的最早。
慕正明,聶喆,他們一個姓慕,一個姓聶,是慕正揚與聶恒城的血親,都該死。
周致臻待平殊不好,長春寺的老和尚假仁假義,也該死。
可惜了常昊生,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不得已提前滅口。
道德是謊言,仁義是利器,熱血被愚蠢殺死,理想消亡在虛無中。
到最後,還有什麽是真正值得我們去愛,去拚死守護?他早已弄不清了。
若平殊活著,她一定知道。
她總會告訴他,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
戚雲柯緩緩坐在書案前,仰天閉目。
一滴熱淚滑落。
駟騏門以西三十裏,一座小小的宅邸中飄蕩著成片的長長白皤。
楊小蘭披麻戴孝跪在靈前,持香祝禱,將三炷香插入香爐後,她霍然起身,一把撕掉身上累贅的麻布與孝帽,隻留一根素淨的孝帶紮在腰間。
周圍的奴仆大驚失色,紛紛道:“小姐,不可啊,夫人剛剛過世……”
楊小蘭沒理他們,徑直看向靈堂角落的明麗少女,“多謝你陪我送走了亡母,我大事已了,再無顧忌。不該死的人死了,該死的人還活著。老天爺沒長眼睛,我替它長,天道不公,我來主持公道。”
那明麗少女微笑道:“別把信鴿宰了就行。”
楊小蘭臉上掛著令人心驚的冷笑,“放心,一件件來,誰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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