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時雨之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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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經曆怎樣的苦痛,要積累怎樣的見聞,才敢道一句:看,這就是世間!
——
風過原,風正過。
趙不雅,緩緩歸。
還未出原,便適逢一場時雨,淅淅瀝瀝,起了迷蒙霧氣。
原上田間,辛勤的人們披戴早有準備的蓑衣鬥笠,依然勞作著。
青袍的俊秀少年慢慢走著,走著,又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
雨絲半點也沒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像是有了靈性一般避開了,其實不是雨避開了趙不雅,而是趙不雅避開了雨,自從煉出源氣,他再也不用害怕風霜雨雪,卻依然會在像這樣的雨天的時候微微戰栗,那是曾經深刻於內心的恐懼,至今也未能全然消除撫平。
他倒也不是很在乎,這是他的過去,他本就不想忘卻否認。
趙不雅是經常會想起過去的,為此,李璨沒少調侃他:這位少俠,恭喜你,你成功地活成了一個老頭兒,周厚端都沒你暮氣。
時間久了,他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一個十三歲的老人家。
的確,老了的人總喜歡回憶過去。
細細咀嚼著那些過往,有好有壞,有的朦朧得像這場雨,疏離淡漠,卻有著切割不斷的夢幻情緒層層纏繞,像柔軟的荊棘,刺痛又溫馨,有的清晰得像未雨時,一切無遮,明朗的恰似當空高陽,便是隔著天地與一隻飛鳥對視,也能認出它眼中的山河倒影。
它們時而快速掠過,時而綿軟廝磨,卻總讓他想哭,卻又流不出眼淚。
於是,又似乎都挺無所謂的。
很小的時候,趙不雅還什麽都不明白,很多記憶,隻剩下七零八落的殘缺片段,怎麽也拚不完全。
稍微記事了的時候呢,戰亂,瘟疫,饑荒,家鄉大亂。
流離了沒多久,父母便染上疫病死去了。
他至今記得父母死去時候的模樣,瘦,髒,不成人樣。
卻記不清父母安在時候的樣子了。
久而久之,他不再敢回憶父母。
流浪啊流浪,漸漸地,整顆心也就麻木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這世間會這樣,也沒有時間去想,他甚至很少能真正的仔細瞧瞧這世間風景,在他眼裏無外乎就是屍體與哀嚎。
時間,時間大都用來花在避風避雨避雪避野狗避餓瘋了而想要吃掉他的饑民上,有一口吃的,無論什麽,都要立刻吃完,不然就可能有殺身之禍。
他對這個世界很失望,他對自己也很失望。
他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更遑論世間。
他看過了太多人,太多事,於千萬磨難中懂得了很多。
他看到某些人粗鄙的行為,卻暗藏著某些令人感動的動機。
他看到某些人衣冠楚楚,卻能把無數生命當成草芥來不屑一顧。
他看到太多的死亡,甚至是骨肉相殘,甚至是以人為食物。
他看到有人為了自己享受食物而親手殺掉了自己的老父,還說是幫他解脫,是好事。
他看到那個帶給他一段異常短暫卻最快樂的時光的小女孩被一眾饑腸轆轆的災民拖走。
她被那些人生生撕裂烤食了,而那女孩子前一天夜裏,還曾分給他半塊糕。
至今,他都時常會做噩夢,夢到過去的事,尤其是這個女孩子。
夢到她在漫天星光之下給他糕時的髒乎乎的小臉上的笑,夢到她被吃掉時候的慘叫與掙紮。
他那麽喜歡她,卻那麽無能為力。
每次醒來,他都會怔怔出神好久,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敢想。
卻又怎能不想?
他想著一切與她相關的,緊緊藏在心裏最深處,可他卻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說她沒有名字,他也就不叫她,反正說話幾乎都是對她說的,不用提名字。
那是他一生的幸福與夢魘。
他想象著那一刻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甚至都不敢去望一眼的自己的表情,一定是痛苦,扭曲,愧恨,自責。
她已經死了,卻還始終陪在他身邊,每一天夜裏,他仿佛都能聽見她柔柔的聲音:小福,我這裏有一塊糕,分你一半,我們就可以一起捱到天亮了。
每每等他回過神,淚水已經淌濕了被子……
君王們到底是怎樣的人呢?他們看到那些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哀鴻遍野滿目瘡痍之後,還願意高擎王旗發動戰爭嗎?
他們應該還是願意的,而且願意的理由總是那麽無懈可擊。
他們也是車輪下的野草,在大勢的碾壓與自身的局限之下做出這樣或者那樣的舉措,也附加著這樣或那樣的無力相顧。
有人想太平的時候,有人不想太平,有人不想太平的時候,有人想太平。
周厚端曾仔細地對趙不雅說了一下這世界的本質。
他說:“所謂人,是有智慧與情感的,而智慧與情感又因為永無相同的成長環境而無常無定,這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想法不同,表露出來,便是嫉妒、貪婪、殘忍、溫柔、寬仁、狡詐、開明、欺騙、暴怒、野心……等等,人心難測,難以相信,無法統一,矛盾也就此而生。
而智慧與情感的不同,又使得每個人的能力有或大或小的局限性及其各種各樣的獨特性,所謂報應,命運,不也都是人嗎?痛恨報應,厭惡命運,都隻是能力差,在壞情況降臨的時候無法改變而已,每個人都有無法改變的時候,哪怕神明,也並非一開始便是神明,哪怕神明,也一定有屬於神明的局限性,高與遠,是無止境的。
階級也因能力不同而永恒存在,為了更高更遠的一級,爭鬥也就永存,世界也因階級而進步,因為如果沒有階級的話,所有人都會失去進取之心,要想沒有階級,除非所有人或者說所有生靈都一模一樣,但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哪個人能交好所有人,也沒有哪個人能得罪所有人,這世界,隻能相比較的好,如果真的沒有了一切矛盾隻剩下所謂的美好,那這世界跟死了沒什麽區別,一定程度上的美好,才是最真實最正確也最正常的。
隻有能力不足的弱者,才希望無趣,才希望這精彩的世界死去,才會用什麽“善惡有報”什麽“下輩子會好的”什麽“前世來生”來安慰自己,而如果這種論調是對的,世上早就沒有惡了,恰似“如果努力就一定會成功或者說吃苦就一定能成功”的話,那所有人早就不用說,就主動努力與吃苦去了,除了瘋子傻子。
追捧前世往生善惡終有報之說者,那不過是替自己找了個不上進的借口,或者被現實壓得絕望的無奈,所以,修善絕不應該是為了什麽來世好報,太虛偽,因為隻要不具備前生記憶,那就不算有前生,何況輪回都不曾被證實。
就算有輪回,報應也依然是由強弱決定。
修善的真正原因,應該是修善會讓人今生少樹敵多交友,自然會更可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如果人人都追求那不屬於自己的來世,偏信所謂的善惡有報,不過是自欺欺人,一張自己給自己的空頭許諾,而這許諾,無時無刻不在令某些人沾沾自喜,可悲。
而如果真有前世,沒有前世記憶,卻要承擔前世因果,這難道不是連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嗎?都不知道錯在何處,懲罰又有何用?這難道不是連努力的意義都沒了嗎?都去讚美或者抱怨前世好了,反正再怎麽做,也擺脫不了前世的因。
對前世一無所知,為何卻要承擔前世因果,這豈不是笑話?豈不是在為一個一無所知的‘陌生人’贖罪?豈不是太過於蠻橫不講理?豈不是在戲弄人?一個人今生一切,皆根源自父母以及所處環境影響,和前世何關?
所以,難道輪回,難道這世界,就這麽可笑?再換句話說,當把一切都推給前世,把一切都寄托來生,或者鼓吹著什麽“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那輪回有沒有,又有什麽區別?都渾渾噩噩著就好了,反正責任不在這輩子,然後下輩子的人也依然是“這輩子”,反正都是上天替你活著的,你不過是木偶,成與敗,生與死,都是天。
寧願信那些子虛烏有,也不願意相信活生生的自己,這樣的人,不適合活著。
凡事有因必有果,果亦是因,可是惡人種惡因未必有惡果,因為強者有足夠實力頂住或者說很大限度的化解掉惡因帶來的惡果而依舊逍遙,就像行同樣的惡,強者收到的回饋不過是一句暗自咒罵而後寂然無聲,弱者收到的就是同等的惡甚至更惡。
今生你不會記得前世,往生你也同樣不會記得今生,若真有前世今生往生,隻要沒有過往的世代的記憶,那就不是一個人了,千代萬代,隻有一個“自己”。
每個人一生中的張揚與沉淪,並不是由好壞來決定的,沒有人能一生為好或者一生為壞,所以,那不得分明的灰色中,隻有兩個字,強弱。
好與壞,歸根究底不過是用來變強的手段,手段總有高低之別,所以好不一定強,壞也不一定弱,而任何人都是在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的為了更強的活著。
弱者也有資格存在,因為某些規則或者某些惻隱,或者這樣或者那樣,譬如強者皆生於弱者,就足以成為弱者存在的最大理由,不過說到底不過是弱者也有可利用之處,哪怕是充滿所謂美好的道德情操的庇護,也不過是強者利用弱者滿足自己內心情感的一種方式罷了。
所以,弱者實質上是強者用來以各種方式實現理想證明自己的工具,也正是弱,才可以彰顯強的價值。
毫無用處的東西,如何存在呢?毫無意義的舉措,如何存在呢?無法存在,也從來不曾存在。
因為原因永存,天上地下萬事萬物的存在,皆有原因,原因創造意義,意義又因為生靈各自獨立的主觀而不同。
我們都很醜陋,也都很美麗,我們活著,肮髒又純潔,正義又邪惡,缺陷又完美,高尚又卑劣。
踐踏與被踐踏以各種形式各種程度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著,每個人,每個生靈都逃避不了。
知道嗎?“弱肉強食”這個詞語的偉大之處在於它的創造者恐怕都不知道它究竟是何等超凡脫俗的至高真理。
殘酷而精彩,看,這就是世間。”
智慧的不同,能力的不同,導致矛盾無窮無盡,解決之道亦是無窮無盡,或光明正大,或肮髒黑暗,所謂的善惡就在其中雜亂無章的肆意轉換、永恒傳遞。
無數的悲劇也就此而生。
最悲劇的還在於這是一個死結,無法改變。
又沒有哪個人可以一人而蓋世,鎮服一切,給整個天下定立莫敢不從的規矩,至少讓綺瀾再也沒有戰爭,這讓趙不雅想起雲往那句玩笑,他想,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哪怕名國安居樂業,哪怕名王沒有開疆拓土的心,又豈能高枕無憂,又豈是真的無爭?
沒有一個絕對來鎮壓一切的時候,爭是必然,無大爭也會有小爭。
紛爭不休,這就是世間,即便綺瀾一統為一國,也依然如此,一統綺瀾,那是很多人才能完成的曠古未有的大業,那些人終會死去,那些人終歸是那些人,而不是一個人,那些人統一的是疆土,而不是人心。
便是有蓋世,也沒有永恒。
誰又能抵得住時間呢?
時間那麽溫柔又殘忍地屠戮著一切……
自雲門結業之後這一年以來,他於鶴風鎮看到了很多美好。
尤其是李不俗。
似乎已經習慣了流浪的趙不雅,便覺得此間此人,分外的不真實。
原來人間,尚有溫暖。
每當看到李不俗,便更能讓他想起以前。
那些腐臭的被蚊蠅蛆蟲爬滿了的屍體們,有多少曾是李不俗那樣可愛的。
如果他們也都能活下來,如果一切痛苦都沒有發生,那該多好啊。
可這是不可能的。
多少彌足珍貴,就那樣煙消雲散。
多少人心裏明白,卻身不由己。
多少皇圖霸業,就那樣流於薄薄幾頁的無聲無息。
多少苦恨與淒涼,就那樣寂靜在不甘與無奈。
所謂的女神,也隻是一千八百年的神話。
便是真實,便有那無聲的鬥戰遺跡,她也已經離去,開辟新世又如何?依舊不能帶來真正的和平。
前路漫漫……
趙不雅曾經對周厚端說:“我要當個好人。”
周厚端說:“當你看清世間真相,還要當個好人,說明你真的很好了,可是,你隻能當個比較好的人,無人不傷人,無人不被傷。”
趙不雅便說:“這不正是這世界的美麗之處嗎?……比較好的人,那也好。”
周厚端搖搖頭:“比較好,很難,比這周氏一代代的家業,都更難得——可我相信你能。”
關於趙不雅的姓氏,周厚端沒有強求,隻是說:“周不雅,還是趙不雅,隨你。”
趙不雅認為,生父給了他這個“趙”字,而周厚端給了他“不雅”,便叫趙不雅。
周厚端評價說:“為人不忘本,好。”
趙不雅隨周厚端來到鶴風後,還未落腳,周厚端就立刻派遣柳子爍帶著他去常崖高學求學,他本是想親自帶趙不雅去的,奈何有太多事情需要處理,但把他交給柳子爍,也足夠說明他對趙不雅的重視了。
那時候趙不雅是十歲了,對於高學武生而言,已經算是晚了,多數的高學子弟,都是在六七歲便入學了。
周厚端自然是心急。
當時,柳子爍遵守常崖規矩,便讓趙不雅在堂門外等,他先行進去打理。
趙不雅等待的時候,有三個遲到的頑劣少年武生與他在堂門前起了摩擦,原因是他們知道了趙不雅的名字之後,故意挑事,拿這名字做文章,其中一人還高喊:“什麽是不雅?譬如春宮圖,那就是不雅哩,知道什麽是春宮圖不?告訴你們……”
趙不雅雖然不明白什麽意思,卻知道那一定是不堪入耳的話,他們罵自己也就算了,可“不雅”二字,是那個救他一命的人給的。
趙不雅氣不過,便上去打,結果尚無源氣且曆經劫波身體虛弱的他幾下就被打慘了。
卻不肯認輸服軟,就那麽撐著,三個少年武生也是有火氣有膽子做事不計後果的主兒,見趙不雅死硬,打得更起勁了。
常崖高學處於西豐城郊外,平日裏便行人稀少。
所以當時也沒人攔著。
再者說,名國民風彪悍,哪兒有不打架的孩子,便是被人看見,也不一定會攔,何況那三個還是出了名的富家紈絝。
等到柳子爍出來的時候,趙不雅正被按著打……
趙不雅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周厚端很生氣。
掌管常崖高學的大司高都嚇壞了,領著常崖高層們和三家族長,綁著那三個少年武生,戰戰兢兢去老劍樓賠罪。
周厚端無心搭理他們,他們連老劍樓的門都沒進得去,惴惴不安,也不敢走,直到柳子爍怒目而斥:滾。
那三個孩子下手不知輕重,傷了趙不雅的筋骨,周厚端想起這孩子流浪數年都未曾受大傷,今日為了一個“不雅”卻被打成這樣。
大為感動。
不多說,自然是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在他眼裏,多少金乖鯉,都比不上一個活蹦亂跳的趙不雅。
趙不雅很快痊愈。
痊愈那天,周厚端用空黎國買來的高大踏雲馬拉著整整一百大車的珠寶珍奇,帶著他浩浩蕩蕩就奔了青堂穀。
名國三聖之雲往接了周厚端的禮物,親自為趙不雅摸骨並收其為徒……
對於周厚端,趙不雅是沒齒不忘的感激與敬佩,已經視同親父。
……
雨中,趙不雅想著,走著,在某一刻收斂了源氣,感受到了久違的冰涼。
卻已經不是曾經的雨。
突然間,他想起周厚端曾經帶他去過的周氏祖墳,就在風過原上。
風過原的沃土之下,埋葬著皚皚白骨與蕩蕩野心,這裏曾經是名國覆滅鶴風國的最後一戰的戰場。
戰爭過後,一座陵墓在此建起,葬著在戰爭中死去的鶴風大將軍風洺。
這座墓,是周氏先祖周立功為風洺所求。
傳聞,周立功與風洺,曾是摯友。
周立功死後,葬於風洺陵一旁,名為立功陵,那裏就此成了老劍周氏祖墳。
趙不雅打算去看看,朝拜一下,希望真的有靈,可佑周氏。
卻忽然看到遠方白光衝天,一聲震鳴。
那是老劍的氣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