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世間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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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隻白鶴……有名字嗎?”趙不雅問。

    “唔……還沒有,不過現在有了!就叫……求,求心!怎麽樣?”李璨笑眯眯地看著他。

    趙不雅點點頭,“挺好的名字,有什麽寓意嗎?”

    “當然有啊,不過我不告訴你!”

    李璨心中咆哮:這算什麽好名字?!我方才本來打算叫它“求愛”呢!

    ——

    趙不雅以飛兵行走雲天之上,肩頭蹲著那隻興奮不已的靈鼠阿白——這是它第一次飛,強如二境巔峰的王見濤,也一直未能擁有一把源兵。

    一路所見,多是軍隊調動以及中小規模戰鬥,不必細述。

    抵達青堂穀。

    雲往正在院中閑坐,依舊是一雙布鞋,一身紫白色長衣,簡單樸素,看著很不像個傳說。

    不過他的確沒認出千麵鬥篷加身的已經換了一副老者相貌的趙不雅,還以為是某個周厚端或者陳啟廉的部署前來求見。

    至於靈鼠阿白,則藏在了他的懷中,一並被鬥篷變換了氣息。

    等到趙不雅撤去鬥篷力量之後,雲往呆立當場,好久都沒緩過神。

    阿白也是一瞬跳出,匆匆忙忙跑掉,大概是去找那條禿尾巴老黃狗道別去了。

    趙不雅也不曾想師父能驚訝到這個地步,一時之間也是覺得有點怪異。

    論綺瀾的奇珍異寶,千麵鬥篷雖貴,但到底也脫不出一個“千奇百怪”的範疇,照理說以師父的本事與見識,驚便驚了,卻遠不至於如此失態。

    回過神的雲往嘴唇顫抖著說道:“不雅,可不可以給為師上手一觀?”

    趙不雅自然無不可,恭敬奉上。

    雲往正色接過,一寸寸撫摸著鬥篷,眼神中是不加掩飾的震駭與激動,甚至還有痛苦與猙獰。

    “它有名字嗎?”

    “千麵鬥篷。”趙不雅如實道來,“是……柳叔叔給它取的名字。”

    雲往重重歎息,把鬥篷交還給他,“從今以後,它不叫千麵鬥篷,它叫……無相鬥篷。”

    雲往深深看了趙不雅一眼,“可以嗎?”

    趙不雅不明就裏,卻依然點頭,“可以!”

    這鬥篷如今算是他的,他覺得自己可以決定它的名字,所以他當然願意答應恩師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

    雲往終於露出笑容,隻是其中幾多苦澀,天下無人能知。

    “好東西啊……好東西……”他輕聲念叨著,“沒想到後世居然有靈師能鑄就這等血腥重器……可惜還差最關鍵的未能保留……如果我未傷及本源……恐怕我早就能感知到它了吧……”

    師父也有本源之創嗎?趙不雅疑惑,卻不敢問,這涉及到師父的道途,哪怕是再親的人都不能冒然發問,所以他隻好當自己什麽也沒聽到。

    雲往不再自言自語,隻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是等到陸成醒來之後,他便也要離開此地了,去尋求換天石“趙雅”的回生之法。

    至於那棟趙雅挪來的房子,他決定徹底封禁起來了,留待她活過來的那一天。

    而趙不雅離開的這些天,就在那株大椿樹下,老黃狗已經擁有了一顆新的也是真正的秘金之牙,而先前那顆“秘金”之牙,其實比所謂秘金要珍惜無數倍。

    那條原本養在一隻陶甕裏的被雲往戲稱為“小不雅”的金乖鯉也被雲往放生到了那條長蕩河中,從此水闊魚深。

    等待的時候,趙不雅精神很好,隻是憔悴難退,偶爾還是會深深沉浸在悲傷中,或者徹夜難眠,或者一宵噩夢,眼中血絲遍布。

    雲往對此,隻是旁觀,已不再說什麽安慰的話,說多了,他自己也覺得大而空,於事無補。

    期間,趙不雅取出諸多獲贈寶器,請雲往鑒賞,雲往也沒有吝嗇,指出了其中好幾件算得上重器的,隻是名稱卻一個也不知,畢竟光陰浩渺,自古而來的物什太多,雲往不知道的也太多,他隻能大概給出每樣東西的上限以及最合適的運用手法。

    其中就包括那隻繪雲瓶,雲往說它根本不是用來攻擊的,真正的功用應該是用來以天雷洗煉兵刃,配合上武生本源的溫養,可讓煉兵之途更加通暢,增加兵刃開源的可能性,時間久了,還可以讓兵刃附帶雷電之能,隻是具體鍛器之法他也不知曉,然後試了試,投進去一把小巧玲瓏的匕首,結果匕首直接被其中雷電擊成灰燼……

    後來,雲往也拿出許多自己自綺瀾各地得到的寶器,一一給趙不雅解說,後者聽得也是津津有味大開眼界。

    隻是最後雲往也沒送給他什麽,因為他對趙不雅的實力很放心了,而且他也還是很認可趙不雅不假外物的修行心性的。

    既然大道歸一,那其實不也無所謂了麽。

    再者,周厚端他們送得已經太多了,自己便不必錦上添花。

    更何況,講述寶器之時,趙不雅就說過一句“師父傳道受業於我,已是世間最好的寶器”,言下之意,便是不願再收什麽。

    徒弟的事,就讓徒弟自己去做吧,當師父的,不能總是不撒手,雲往想。

    如今的趙不雅,所擁有的寶器已經夠多了,用不完是一方麵,關鍵是在他手中,那些寶器的作用都發揮不出多大,對他來說,可有可無。

    除了千麵鬥篷,包括繪雲瓶在內,對趙不雅而言,其實還是相當於“錢”而已,對贈者而言,其實也不過是在贈錢,他們亦心知肚明。

    而為什麽不直接贈錢呢,大概就跟“雅”有關了,遠學至賢常孤敵的某位學生曾言“直白而俗,曲折而雅”,對後世雅俗之別,起到相當大的影響。

    如此行事,也算是對趙不雅的美好祝願。

    何況,趙不雅身上的錢已經太多了,周厚端送他的錢裏,慢說是一座座小山一般的金銀銅乖鯉,就是綺瀾各域諸國的貨幣也有很多,至少不下五十種,可見周厚端遊曆之遠之博。

    綺瀾的寶器,能對二境起到相當程度的幫助或者傷害的,雖說有,但很少,而那種威力能隨著使用者實力境界提升而提升的,更是少得可憐,往往一個大國都找不出三兩件,而且趙不雅身上寶器屬於這類的那是一個也沒有。

    趙不雅可以用自己現有的寶器,但具體如何用,說實話,目前看來,把它們賣了換錢,六是最大的用處。

    對付比趙不雅強的,最多也就是搏一句“聊勝於無”了,對付低手,根本用不著多此一舉,充其量就是個顯擺,就像在說:我能一彈指打你個灰飛煙滅,可我不,我偏要用刀砍,哪怕為了提起刀反而會耗費更多力氣。

    ——

    李璨去到了名國的國都,金名城。

    她仗著二境巔峰的實力,層出不窮的的各類寶器與符咒,先天而生的絕強陣法天賦,悄無聲息破開了諸多皇氏秘藏甚至是陛下寢宮,偷走了數之不盡的或生或死的寶物與財富,還囂張地在各處犯案之地刻字:李璨曾來過,李璨很盡興。

    偷皇家藥園的時候,她發現了某人也在幹著跟她差不多的事。

    悄悄地破陣,大大地搜刮,而且看模樣非常之輕車熟路,入囊皆是重寶,無一下品,十之八九是家賊難防。

    她就一路尾隨,想著自己省點事,等他偷完,自己直接黑吃黑!到時候把他打暈了往未破的陣中一扔,東西歸自己,黑鍋他背了,豈不美哉?

    不過後來李璨改變了主意,原因無他,那小子偷東西也就罷了,偷著偷著還嘀咕上了,說什麽“趙不雅真是個天才啊,看起來哪兒都那麽完美,不像這兒,全是髒貨爛人……下次見麵,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他啊”之類的。

    一下子就讓李璨覺得這廝格外的順眼,於是直接現身,倒把他嚇了個半死。

    然後這家夥自稱是名國皇四子陳湛庭,李璨沒帶顧慮的,也直說了自己的身份。

    陳湛庭頓時驚為天人,臉色大白,敬重滿溢,壓低聲音直呼:原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大小姐啊,久仰久仰,不曾想往日多有感歎不得見真容,今日卻不期而遇,真是三生有幸,雲雲。

    好一頓真心實意到極致的恭維。

    李璨欣然接受,還好奇地問他為什麽如此清新脫俗,居然“自己偷自己”,陳湛庭立刻一五一十回稟:根據諜報,仗打得不是很順利……根據諜報,周邊數國蠢蠢欲動,有動兵的跡象,如果在拖延下去,恐怕……根據諜報,雲聖新收了個弟子,是個老劍樓裏打雜的,可把我氣壞了……根據諜報,父皇陛下有意派我投入戰場曆練曆練……

    總之,根據各種各樣的諜報,陳湛庭對未來保持相當大的悲觀態度,他的內心已經到達了一個厭惡這裏的極限,所以他決定在自家擄掠一番湊點盤纏,然後離開名國,瀟瀟灑灑闖蕩天下,哪管身後陳氏死活。

    李璨竟然聽得分外認真,還時不時點頭表示認可,這也讓陳湛庭越說越激動,臉色白得一塌糊塗。

    不過最終少年還是有些黯然,因為他也有點兒覺得自己這麽幹挺喪盡天良不忠不孝的。

    可是沒辦法啊。

    於是李璨甚至對眼前這個半大少年產生了一絲惺惺相惜,畢竟都是跟“欺師滅祖””“六親不認”之類形容詞沾點兒邊兒卻其實又不是完全鐵石心腸的人物啊。

    隻是想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

    陳湛庭想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

    他不甘心於成為別人爭取更高權力與財富的棋子,哪怕是血親之人。

    於是可以說是向來隻對趙不雅好的李璨,破天荒從自己的“收獲”中取出相當一部分來送給了陳湛庭,還關心得問了問他的心澗夠不夠大。

    陳湛庭看著眼前這個如此認可自己的又強又長得仙女般的李璨居然送自己東西,一時間臉色白得像是假人木偶,囁嚅著也說不出話,隻覺得天旋地轉,一種從未有過的極其特別的甜蜜的滋味讓他找不著自己的魂兒了。

    李璨沒再理會他,隻是又找到一處顯眼位置,再度刻下那十個飛揚跋扈的小字。

    ……

    金名城外,李璨俯身像姐姐一樣使勁揉搓著陳湛庭的腦袋,英氣勃勃又大大咧咧地對他說,以後有緣,我們綺瀾再見!到時候說不定可以再度聯手!那時候看情況,實力夠的話,咱們直接明搶!

    陳湛庭羞赧點頭,內心充滿了雀躍和期待!

    一頭巨大的通靈白鶴降落,李璨跳了上去,一抹額頭,歎一聲,神色略帶惋惜。

    心道:這把也太順了,也沒個人發現然後我好轟轟烈烈打一架,那兩片備好的蛇草葉子也沒用上呢……周厚端這動靜真是弄大了啊,托他的福,堂堂名國王都,守備竟然這麽空虛了,記得上次來就轉了不到半個時辰的藥園,就被發現了,好在我跑得快……說起來本小姐真是厲害啊,自成武生至今,就再沒花過李鶴先一個子兒了呀,有骨氣啊我,了不得啊我……不過,這嫁妝攢的,波瀾不驚真是沒勁啊,顯得很沒有誠意啊,萬一將來不雅一點兒也不覺得我為了他很辛苦怎麽辦……啊!壞了,早知道該等他醒來再要一些符鳥的,不然以後可怎麽聯係他啊,這小傻瓜可從未主動找過我,哎,那就再回去吧……真是羞死人,怎麽一想到就要看到他,就那麽控製不住的興奮……唉!我怎麽這麽沒出息!說好的忘記他,怎麽又開始胡思亂想犯癡病了!自離開青堂穀,已經不止一次犯病了啊……

    也許正是這一把太順了,讓她陰鬱至極的心情有所緩解,她慢慢開始不再控製自己的“病勢”——

    算了算了,要不我還是病著吧,這樣活著才有意思,再說了,世事無絕對,也許他哪天突然開竅了,被我一片真心打動了……唉,我也隻能這麽騙騙自己了吧……不過,雖然得不到,但也不必難過到做出什麽永不相見的決定,對吧,李璨?嗯嗯,對!……既然都如此了,不如再做得徹底點兒……嗯,本小姐哪兒都不去了,不雅在哪兒,我就在哪兒……說起來,死纏爛打,這可真是討人厭的作風啊,我這輩子還沒這麽不害臊過……可是,這應該就是我的愛的真實麵目了,與其孤獨的病死,倒不如死在他身邊了,本小姐還就是要糾纏不休了……哪怕,哪怕,哪怕我一生都不能嫁給他!

    她認真地想著這些心事的時候,陳湛庭就悄悄地欣賞著她,隻覺得不可方物,尤其是隨著時間,她嘴角那一抹越來越深的絕美笑意,更讓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最後,她忽然抬頭,直視著遠方天空,眼神堅定,像看著某種一去不回的決絕,然後揮揮手,道:走了!

    陳湛庭下意識嗯了一聲,回過神來,也用力揮手。

    可李璨根本就沒等他回應,話音未落便已駕馭白鶴騰空而去。

    一人一鶴,絕影天涯。

    陳湛庭目送著她漸遠漸無,久久無言。

    他傻笑起來,因為他想起他之前在與趙不雅分道揚鑣之後,不顧危險地繞了個道兒,把那些他留在煬穀原中的字抹了,當然,錢他是真的沒撿回來,一是實在看不上,二是總得要點臉,一點也好。

    他笑得彎腰流出了眼淚。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個。

    ——

    陸成終於醒了,如趙不雅所言,陸成可謂是初入此道,便至心澗,說他是一步登天也不過分……

    雲往卻有些失望,因為他很快就發現,關於劍吞,陸成隻得其形而已,不過也算解開了一個疑惑——以這個時代的天規地矩,若是劍吞真意在身,陸成至少也要一口氣直上三境成為聖武生,而他隻是到了心澗。

    不過他還是感歎:也就是這個時代,讓我有了為陸成逆天改命的機會,換在過去,這是不可想象的,至於劍吞,便是形也不得,又有何妨。

    而陸成本人呢?他的開心,已經無法言喻。

    最終,陸成決意追隨趙不雅,趙不雅沒有拒絕。

    於是在陸成穩固境界與基礎修習花費了大約半月時間之後,二人便結伴同行,與雲往在青堂穀外分別。

    雲往與他們分別留了符鳥,然後很嚴肅地說:以後遇到實在過不去的坎了,可以來找我,為師可以為你出手一次,還有你,不雅,你那一次機會,同樣還是有的,不過以後,到底是師父不在你們身邊了,你們照顧好自己,至少別連向我告知困境或者是要我為你們報仇的力氣都沒了,也別死要麵子,不然師父會很傷心的,千萬別學你們明燁師姐那般,死也沒個消息,我不覺得她能慘到連一隻小小的符鳥都來不及發出。

    二人點頭稱是。

    雲往又對二人語重心長地說:沒有什麽道理可以涵蓋所有情況。

    趙不雅笑著搖頭:有。

    什麽?雲往問。

    趙不雅回答:您剛剛說過了。

    雲往也笑了。

    雲往問:快樂為什麽總是短暫的?

    趙不雅回答:因為“快”嘛。

    別離在即,還有什麽話想說的嗎?雲往又問。

    趙不雅想了想,道:別離……願世間有情人,別離。

    雲往:哦?

    趙不雅:別離嘛,別,就是“不要”嘛。

    雲往故作訝異:不雅,你不乖了啊。

    趙不雅笑而不語。

    雲往大歎一聲,卻像大笑,高聲唱道:旅人經行處,風在其後!長劍出鞘時,天在其下!

    趙不雅長拜:謝師父贈言!

    雲往轉身,悠然而去。

    陸成也跟著拜謝,依舊一言未發。

    他是在心中努力地牢牢記著剛才的對話。

    後來,他一直很珍惜這份回憶,而後世的史學家根據陸成的口述,把這件事稱作“二聖別談”載入史冊,這名字雖然有點兒忽略陸成的意味,但陸成不僅不覺得冒犯,反而深以為然。

    那時候的他,是個見證者,僅此而已。

    即將踏上旅程的最後一刻,趙不雅隨陸成去見了爺爺。

    本來陸明在聽聞鶴風毀了之後,就第一時間不顧一切地去了青堂穀。

    雲往讓他就留在青堂穀,他沒同意,隻說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裏,況且他覺得戰爭很難波及到他那個小村子,而隻要陸成沒事,他就什麽都不擔心。

    回去的時候,王柳二人想著送他一程,可又怕會害了他,誰也拿不準現如今的狀況,萬一遇上個陳氏的精銳諜子什麽的,以他們還未恢複狀態的情況下,豈不是遭了,再者說,平民的身份,如無意外,其實本就是一張保命符了,於是就沒有橫生枝節。

    陸成陪著趙不雅去往原中的周氏陵園,行了一番無祭的祭拜。

    再往後,趙不雅隨陸成回到村子,見到爺爺之後,陸成便舍不得走了,內心矛盾。

    爺爺已經那麽大年紀了,天知道他這一走,還能不能見到爺爺最後一麵。

    陸明卻道:如果你不能跟趙公子同去,我便死不瞑目了,你是個好孩子,也該有大作為,不能困居於此,徒耗光陰,以前我總想著按我心意為你好,如今覺得,還是得你自己覺得好才算好。

    陸成淚眼婆娑,叩別爺爺。

    ——

    少年忽然覺出無比的冰冷。

    他記得自己沒有在睡覺,而是正與陸成並肩而行於去北方的路途中。

    可他又看到了那個夢中的白袍紅簪的男人,以及一模一樣的道路景象。

    為什麽這麽冷?他平靜地問。

    男人伸手,從他體內“拽”出了那頁殘破的流光金書。

    嗯,它是書海的殘頁……那冷,是死去時光與王者們的孤獨啊……他歎息說。

    什麽意思?這是一頁史書麽?少年問。

    他說:大概如此,不如你自己去看吧,雖然有些混亂,但幸運的是,因為有與其他書頁熔化後融合的痕跡,既有惘界,亦有碧荒……

    他指了指少年,然後少年就幻化成了一個極小的點,飛入了金色殘頁中,像塵埃於洪荒,卻淩駕其上。

    他看到,他知道。

    一彎湖泊,便比無盡海更浩瀚。

    一座小丘,便比綺瀾洲更廣闊。

    天上天下,生靈崢嶸,可飛空者數不勝數……

    他看到他紅衣白發,鳳眸朱顏,坐在一株名為“胤古”的永恒長青的天中巨樹上,默憶著昨夜的夢,忽而對著他的方向展顏一笑,笑惹天地醉,“我來了?是我來了……原來,我也會死啊……”

    他知道,是他。

    他看到他銀衣黑發,魔氣滔天,屹立在望川的萬丈高瀾,狂笑中帶著無限悲痛,身前是那位永遠恬靜的女子,“師尊,你,你也想鎮我?哪怕是師尊……也不行!你聽到那些哭聲了嗎?你嗅到風中的血香了嗎?你看到人世的猙獰了嗎?師尊啊……星海琉璃,我是永遠回不去了吧?可是——我,沒,有,錯!……我敬愛的師尊啊,你,也是汙穢啊……滅罪天賦……惡誅地侍……墨世之光,隨我,弑師!”

    他知道,依舊是他。

    他們都是那個代表著“過去的一切”的男人的一部分。

    ……

    夢中,千年歲月半回眸,萬載時光彈指間。

    三年後夢醒,他尚不知這三年是誰的三年。

    也許是另一個真正的趙不雅。

    因為三年後,他已名動綺瀾。

    一個夢聞殘頁,一個行走天下。

    前者便就此歸夢,後者正對陸成說:從今天開始,我不叫不雅了。

    為什麽?陸成疑惑。

    因為不俗……已經不在了,不雅,也不該存在了,少年沉沉道。

    陸成愕然,繼而無聲淚下。

    我以後叫“趙高”怎麽樣?高學的高!趙不雅笑道。

    陸成很坦誠:嗯……總覺得怪怪的?

    那叫……趙福?少年眉開眼笑,像是想起了什麽很開心的事情。

    陸成並不知道趙福是他本名,但顯然不也打算做那察言觀色再斟酌言語的取巧行徑,而是頗為耿直的建議道:不如……周福?

    少年一愣。

    好啊,就叫周福!他說。

    周福,趙不雅,異曲同工。

    身後,終於與自己的好朋友禿尾巴老黃狗道完別的靈鼠阿白正向著周福疾速跑來。

    另一邊,已在高天之上的雲往一拍腦門,壞了!

    忘了讓陸成那小子試試能不能學會我的兵狼了,雖說答案無限接近否定,但好歹讓他試試,也算為師公平了……

    可他沒有回返。

    就當留個念想,這樣的話,也許會為將來的再見,添一份冥冥中的重量吧?

    綺瀾浩大,縱橫其中,便是成了聖武生,也不敢說絕無一失,因為天下聖者並非唯一且亦有高下之分,何況還有一處又一處的絕域或者未知,一著不慎,就可能灰飛煙滅。

    不知不覺,他又想起故鄉,也再次想起那個早就有了的猜測。

    自己從無盡海中來,是到了未來的“碧荒”,成了名國老聖。

    中皇一紫從無盡海中來,則是留下了女神的傳說。

    那麽,曲正道從無盡海中去,會不會到了曾經的“綺瀾”?亦或是某個時刻的未來?

    也許便是如此吧。

    但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是回不去了,因為他知道那道通往過去與未來的‘門’,可遇不可求,並非一處定數之地,而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當年他出海不久,尚在廣為世人所知所熟的海域,便得見此聞所未聞之奇‘門’。

    而且他也不想回去,真願意留在故鄉,又何必抱著一去不回的念頭入海尋找碧荒傳說中的書海密地?而且當年隨他一起的眾多部下,一個也沒‘落’到綺瀾,所以,誰知道即便回去了,又是否能抵達對的時間。

    ——

    因為何九冰的加入,哪怕原來一直韜光養晦實則已是恐怖的七聚聖者的周厚端親自下場之後也難以抵抗,周氏軍死傷頗重,不過就在戰情越來越明朗的時候,整個西豐府境內幾乎所有的武生不論姓周還是姓陳,都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包括大量尋常百姓,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任何動靜,史稱“西豐隱事件”。

    ……

    因西豐隱之變,名國旦夕之間失去將近半數的戰力,加之小聖陳鬆年戰亡,可謂實力大衰,無不虎視眈眈的強鄰紛紛聯合,共起利爪獠牙,圖謀分而食之,邊境烽煙四起。

    ……

    未在神秘的“西豐隱事件”中消失的名國中聖何九冰,再次站在當年成聖一戰的天闌山下,孤身一人,他的麵前,是空黎、丘中、青、南陳、貞,五國三百萬聯軍,外加兩位聖者,最終血戰而亡,傳聞,最後一刻的何九冰,視懸於頸畔的長劍若無物,隻是自言自語道:若不是耽擱了那一百四十年,我有可能觸及到升龍嗎……

    升龍之謎,就此流傳,有人說,那可能是曲正道所在的境界之稱,因為“升龍”,可意會為飛翔,也有人說,那應該是某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絕學……眾說紛紜,終究不了了之。

    戰後,經過五國商議,何九冰的屍首被厚葬於天闌山,二聖皆執祭器,送別身為八聚聖者的何九冰,傳為典故。

    ……

    紫曆1831年冬,隨著名皇陳啟廉攜手皇後澹台淑珈率領皇室宗親並文臣武將七百餘人自戮於太廟祖先之前,萬裏山河被五大國瓜分,於綺瀾天匿域叱吒風雲了三百年的名國,宣告徹底滅亡。

    ……

    名國之下六個附屬小國皆在兩年之內以不同形式被天匿域各大國收入囊中,期間,博野王氏軍突兀再現,卻有十萬之眾,以迅雷之勢突出名國,攻滅原名國附屬國灼放,開國填淵,並向青國俯首稱臣,而最為人稱道的是長休與沛瀆兩國,誓死忠於名國,兩國十二萬武生幾乎全滅,平民亦多有悍不畏死者,尤其是長休,史冊記載為名國開國皇帝陳之遂的故鄉,沛瀆亦是整整三百年追隨名國,在名國照拂下脫離戰亂苦海漸至舉國安泰,此行亦是知恩報恩。

    ……

    第一卷,問心不悔藍華墜,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