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22 寂寞孤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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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兒長得非常文靜,尤其是一雙眼睛幹淨澄澈,仿佛是世間最完美無瑕的水晶。
她穿著白色的長裙,慢慢地行走在街道上,如同一朵與所有人都區分開來的未名的稀有的花兒,隻是伶仃身影讓人忍不住心疼。
最後她安靜地坐在一張與街道一體的石頭長椅上。
微風撩撥起她的發絲,她的神情是那麽的安謐,微微蹙起的黛眉勾勒出一點精致的憂傷。
她就那麽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從亙古以來,她就在那裏了。
她偶爾抬頭看看天,偶爾看看行人,她的目光從不在什麽上麵做過多停留,如同飛絮。
幾個小孩子歡快地拍著手,圍著長椅玩兒起了遊戲。
她笑了笑,孩子們唱起了可愛的童謠。
她晃動著肩膀,很有節奏感地打起了節拍。
溫馨,明媚。
遠處,一個黑衣的中年人不動聲色地望著這一幕。
“姐姐,姐姐!”一個孩子用滿懷希冀的眼神看著她,“你昨天答應帶給我們的冰焰人偶呢?”
所有的孩子都停了下來,一齊眨著天真的眼睛看著她。
女孩兒怔了怔。
“昨天?”
“對呀對呀!昨天!”“嗯,還是每個人都有一個的哦!”
孩子們期待著。
“哦……對不起……”女孩兒滿臉的歉意,看上去也病懨懨了許多,“明天吧,明天我給你們帶來!我一定會給你們帶來的……”
“一言為定哦!”
“一言為定!”
孩子們與她各自拉了勾蓋了章,莊嚴鄭重。
然後他們像一群自由自在的蝴蝶一樣飛走了。
蝴蝶喜歡花,卻絕不會與某一朵長相廝守。
女孩兒望著那些背影,若有所思的樣子。
冰焰人偶麽……真的有這回事嗎?她揉了揉額頭,完全想不起來。
黑衣的中年人來到她麵前。
“小姐,該回家吃飯了。”他的聲音很溫和。
女孩兒疑惑地看著他,“你是誰?”
“我是小姐家的管家啊。”男人回答道。
他已經不止一次回答這個問題了,而小姐也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了。
“哦,是這樣啊。”女孩兒低頭,像是在想些什麽,“明天你能幫我給他們帶冰焰人偶嗎?”
“當然,為小姐效勞是我的榮幸。”
“謝謝你哦……”女孩兒說,然後憂鬱布滿了她年輕的臉龐,“我真的不記得昨天說過要給他們帶冰焰人偶啊……”
“大概,那是那些孩子太調皮的緣故。”
“是這樣啊……”
“小姐,我們回家吧,老爺和夫人都在等著你呢。”
“等著我嗎……好的。”女孩兒露出一塵不染的微笑,“我好像真的有點兒餓了呢。”
“是嘛,那一會兒小姐可要多吃些。”
女孩兒站起身,往前邁開了輕盈的步子。
“小姐。”他笑著叫了一聲。
“哦?”女孩兒回過頭看著他。
“方向錯了。”男人依舊笑著,“回家要從這邊走。”
“這樣啊。”女孩兒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忘了啊。”
“沒事的,我來領路就好。”
“我經常忘記事情嗎?”她問。
“是的,正如剛才這個問題小姐就經常會問。”
兩人回返途中,恰好與正在趕去與莫錄決鬥的初零以及陪同前往的少年少女們擦肩而過。
他與她的緣自此開始,不過是兩人都沒有察覺罷了。
就像兩粒塵埃,因風聚散,刹那離合,不相識亦不相望,隻是對麵如眾生,背道如乾坤,無限遙遠又無限接近,不過既然會有未來再見,那麽這一刻,便叫做宿命之結。
——
洛子尚翹著二郎腿,一臉悠哉悠哉。
“下一個!”他屈指敲著桌子,聲音響亮,像是將軍在發號施令一般。
一名半大的少年向前挪動一步,在他身後是長長的隊列,一眼望去,皆是英姿颯爽的少年少女,竟然直抵山道盡頭。
都是來報名參加競山鋒的,而且這隻是其中一個點。
洛子尚仔細地瞅了一眼眼前少年,頓時就起了極大的精神。
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比看到重嶽的年輕天才更能讓人痛快欣慰的了。
“姓名!”洛子尚問。
“趙雲埋,風雲的雲,掩埋的埋。”少年回答。
“雲埋……該不會是西方回風城那個趙?”洛子尚笑容燦爛。
“正是。”趙雲埋神色自若。
“隨口一問,沒想到還真是回風趙氏——年齡?”
“十三。”
“嗯……”洛子尚一邊記錄,一邊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旁邊一摞紙張,“那是死契,拿一張,簽完字你就可以走了。”
趙雲埋幹脆利落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說了聲謝謝便離開了。
洛子尚笑了笑,“下一位!”
毫無疑問,這些前來報名的年輕人,很多都將成為未來的重嶽砥柱——如果不是,他也不會來這小地方枯守十年了。
十年前,怪石所在地域,突現重靈,極易修行,算是個半公開的秘密了,一般層次稍高者,都知道此事,包括諸多鄰國,而且它們也多有與重嶽協商後派遣國中天賦異稟的少年少女來此借助重靈以更好的修行,尤其是重嶽的附屬國們,幾乎都有數量不等的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名額。
——
日子一長,梟寞已然是貓園的常客,他把那裏當成自己的半個家,有事沒事就去那裏喝酒兼與姬明雪亂侃,至於競山鋒的大小事宜,依舊處於撒手不管任由下屬的狀態,他最多就是點點頭或者在某份文書上蓋章,印文則永遠是那“寂寞孤梟”。
貓園中,唯一能跟梟寞聊得來的少年隻有一個染劍華,不過最初的時候,由於梟寞對他的大誌向不屑一顧,染劍華知道自己打不過他,氣悶之餘,就隻好譏諷他:“你這家夥三天兩頭來,是不是想偷師學藝啊?”梟寞不為所動,回敬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你將來是封王拜相的材料呀!”染劍華一聽這話居然瞬間對梟寞產生了好感,但還是不無惋惜地表示:“遺憾的是,我是個旅人呀!”
而且,由於兩人都喜歡喝酒,便越發相投。
……
這一天,梟寞又來貓園喝酒,喝到興起,他便對著姬明雪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還記得第一次見麵,我跟你說的人眼中命運毫光的事情嗎?”
姬明雪點點頭,不太明白梟寞想表達什麽。
“我武學不如你,差你已不知多遠。”梟寞認真道,“但給人看相就是你沒有的本事了,而且我除了能夠看出人眼中已經存在的命運毫光,還能看到未來的——雖然我不太相信,但是,好像當下我曾看過的那些人,確實也在朝著我所預測的方向前行著,還真他娘的沒出過大差錯,至少目前如此。”
姬明雪麵無表情。
“嗯——我那師叔你見過了吧?她比我厲害多了,當然還是不如我師父,不過對我而言,她已經算是達到那種能把一個人的所有方麵都看得死死的程度了……說遠了,還是說我,我呢,暫時隻能通過區區人眼中的命運毫光看出兩樣東西,富貴與否,多殺與否,而富貴與多殺兩個之間的區別,我也看不透,隻能設身處地的去進一步猜想,例如看你,明顯你就是屬於多殺或者說多多多殺的那種人,你做過將軍的嘛,除此之外,我偶爾還能測出一個人當下的心中善惡與否,不過也隻局限於,對我而言有善,或者有惡,這也是我最開始就沒真的把你當敵人,願意相信你的原因。”
姬明雪無動於衷,卻突然又覺得可以信上一信,鬼使神差,升起一瞬間的念頭。
姬明雪非常想知道他們的未來——他知道自己老了,這群孩子將來是什麽樣子大概是不會見到了,每每想起,便心悸不已。
“對了!”梟寞神秘一笑,“師叔臨走前說,你姬明雪的生機在北,越北越好,她也沒說可不可以轉述給你,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她大概就是想讓我告訴你的吧,你別介意,我們這行有故老相傳的規矩,真正的涉及極深的預言或者相語,不能直述於被相者,玄乎得很,我不太相信,但師叔卻恪守得緊。”
姬明雪再次感覺寒意著身,就像那天李翎華離開之後。
“生機在北,如果不往北呢?”他咬牙而笑。
他是萬萬不會離開怪石的,當初之所以選定怪石,根本原因就是,怪石這裏靈氣異常充沛,而且似乎更加契合四月的體質,他不想初零放棄了如此重大的修行機緣,他要在這裏守護著四月正統的希望。
“那我怎麽知道,師叔跟師父一樣,很多時候說話就像做夢,讓人摸不著頭緒。”
梟寞一邊說著一邊灌酒,暈暈乎乎的樣子,說話倒是依舊清楚。
“那你能不能看看初零他們的——命運毫光?”
“其實我早就看過了。”梟寞得意大笑,十分開懷,好像千呼萬喚終於等到姬明雪這個問題說出口,“想不想知道?”
姬明雪不想擺出什麽高人風範矜持一下,隻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想。”
大概天下間所有的長輩都是期盼著能夠看到後輩更多的作為吧。
“那你教我兩手!”梟寞開出了他認為非常非常劃算的條件,“我認你做師父!我這輩子隻有一個算命師父,還不曾有過武學方麵的師父,你是我第一個想拜的武學師父。”
“為什麽?代青昀也不錯啊,你跟他關係那麽好。”
“代青昀說你的劍吞之道比他的瞬崩之道更高,我之前也試著在初零練劍的時候偷學……可是居然沒學成,果然道高!所以我打算正式拜你為師。”
“可是武學傳承,也看弟子天賦是否相宜的,也許,你不適合劍吞。”
“也許,我挺適合劍吞呢?”
“……嗯,我教你就是。”
“這麽爽快?”
“向來如此。”
兩兩沉默片刻。
“你那四個徒弟的命運毫光實在嚇人。”梟寞甫一開口,劈頭就是這麽一句悚然的話,“我先喝口酒壓壓驚。”
於是他斟滿一杯,然後泯一小口,再舒舒服服伸個懶腰長出一口氣,像個十分懂得享受的老頭子一樣。
姬明雪也不催。
“先說李止,如果這家夥不會富貴,那他將來得殺不知道多少人,然後是梟千歎,也差不多一樣——真的!我覺得將來他們殺的人哪怕不比你多,但也差不多了,太可怕了,希望他們隻是會富貴吧,嗯,那個染劍華就正常多了,像平常人,不會富貴也不會貧窮,或者說,殺人不會多。”
姬明雪覺得梟寞所看到的這三個孩子的未來還算正常,屬於不用梟寞說也能想到的不算離譜的未來。
李止,不用多說,將來複興四月的路上,不殺人就不正常了。
梟千歎,通過他父親的事,就能看出這孩子很善於掩藏仇恨不形於色,看似活潑開朗,實際上在梟千裏無恙而歸之前,他的心中一直憋著火,就等著爆發的那一天,而且他看似沒什麽武學天資,卻已經與那柄驚鴻的刀意十分契合了,隻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他的未來,大概就是作為雲歸八部兵狼訣的傳人了,這樣一位靈師,殺人或者富貴,實在正常。
至於染劍華,雖然有些沒正行,但他很善良,而且也沒什麽能讓他心中生暗的過往宮如靜曾經親口說過,不殺人的旅人,是無法走的更遠的。
因為這世間本來就殘忍。
而殺戮者,並非隻是為了殺戮而殺戮——姬明雪是必須染血的將軍,染劍華將是遊曆碧荒的旅人,道途凶險,殺人必不可少,當然卻不會是無止無分的殺。
李止,梟千歎,染劍華,都已有所測,那麽就剩下最後一個了——也是姬明雪最期待的。
隻見梟寞狠狠地抱著酒壇子灌了幾大口酒。
“初零……嗯,初零。”梟寞臉色泛紅,眼睛也通紅,直勾勾地看著姬明雪,“嚇人!真的嚇人!你知道嗎?這小子的命運毫光從眼中漫出,覆蓋包裹了全身,就像一隻發光的繭,他要麽將來富貴得無法想象——譬如成為世界中心帝國女皇陛下的夫婿高踞神夢京幻影宮之上,要麽……要麽就是,他得殺出無邊無際的屍山血海來……”
梟寞又開始喝酒。
姬明雪心中明了,又是震驚萬分,他知道初零的未來應該會與李止一般,但沒想到是這樣的程度。
他不經意地向園中看去,隻見貓園已經遊蕩著好多貓了,又有一些它們捕獲的獵物被它們躍牆銜來園中。
群貓分食,場麵有些血腥,但是卻始終安安靜靜的,而那隻貓皇帝阿雙正像人一般斜倚著躺在樹旁,看著他的子民們歡欣鼓舞。
梟寞咕嘟咕嘟地喝酒,喝得嗓子都發堵五髒發疼才停下來,還不得不用靈力驅逐掉部分酒勁,讓自己保持在一個雲裏霧裏的最舒適醉態。
“你知道不,當我看到初零的命運毫光的時候,我特別想殺了他——免得他將來成為後者,說不定……我是說說不定啊,也許將來我都得死在他手上……哈哈哈!怎麽可能嘛!碧荒那麽多人,他再能殺,又能殺多少呢……”
“那你怎麽沒動手?”姬明雪問。
“首先,這不是怕你嘛!”梟寞伸出一根手指頭,“其次,他又沒惹我,也許將來他隻是會成為巨富呢!”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頭。
然後第三根手指頭也伸出來,“第三!他可是我的師弟啊,咱們可說好了!我要做大師兄!”
“我的徒弟不需要排名。”姬明雪笑著搖搖頭。
梟寞聽了一愣,“也好也好。”
“嗯,你也給我看看?我未來如何?”
梟寞搖頭,“看相這玩意兒跟境界相連,你境界太高,你的未來我可看不到。”
姬明雪略微失望,忽然很想再見那位女相師。
“你師叔去哪兒了?”
“我哪兒知道,反正不在怪石了。”
“嗯。”
“我有個提議,貓園的匾換成‘貓酒館’怎麽樣?”
“這個你得去問梟千歎,這是他的園子。”
“這還用問?他能不聽大師兄的?”
“說了沒有排名。”
“哦,是啊……”
——
“師父,千歎昨夜又在偷偷哭了。”
“小子就是臉皮薄,大概也是不想給我們招惹麻煩吧,唉,還是沒把咱們當自己人啊,看來等他自己主動開口是不可能了,不過說到底,是我這個做師父的沒盡到心,這小傻子,是真不知道他師父多大能耐啊。”
在梟千歎看來,自己剛認的師父是強者無疑,要不然也不敢說能抵住來自梟鳳遠的壓力,但他覺得師父的境界說不定就是三境宗師,可算得上是絕對的大人物了,至於在往上的四和五,那就是傳說一般了,全重嶽也沒幾個。
嗯,三境宗師,可了不得的。
他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已經發揮得很充分了,畢竟梟寞才是二境巔峰,就已然是怪石的第一高手了——至少明麵上是如此。
天與地遙遙相望,就像梟千歎曾絕望。
可父子再次相見,竟然是那般容易。
“師父,千歎給您添麻煩了。”
姬明雪還能如何?隻有無奈。
麻煩?真是天大的麻煩!搞得他花去了一盞茶的悠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