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24 明雪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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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寞再一次出現在貓園,而且是以四名少年大師兄的身份——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姬明雪那句“我的徒弟不需要分排名”。
四個少年立即發揮出了無與倫比的默契。
染劍華興致勃勃地對初零說:“對啊!好像咱們還從來沒正式排過師兄弟名分啊!”
初零笑著點頭,然後對李止說:“要不就排一下?”
李止不假思索,“排!”
“反正不論按照年齡還是武學本事,我都墊底,我肯定就是老四,也就是你們的小師弟了。”梟千歎說。
然後,按照年齡,李止是大師兄,染劍華第二,初零第三。
也隻能按年齡,因為除了梟千歎,李止初零染劍華三個人之間還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極限的比武,一直都是停留在切磋的範疇,互相之間不知道對方到底多深。
總之,梟寞就這樣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大師兄,論年齡我最大,論武學,哪個不服可以出來單挑,你們一起上也可以。”
染劍華第一個表示不服。
然後在他的風鳥劍第十八次被梟寞用一根手指頭彈飛之後,他服了。
再然後四個少年一起圍攻,結局是一起被梟寞輕而易舉地放倒。
梟寞本就天資卓越,又是二境巔峰,四位一境少年與之差距著實到了不可逾越的地步。
梟寞仰天長笑,感慨自己的無敵之姿當真是驚世駭俗。
“這廝太囂張了。”染劍華憤憤。
“對,得讓他明白明白什麽叫做眾怒難犯——哪怕是我親叔也得承受來自純潔少年們的怒火。”
“嗯……我有個不錯的提議。”初零眯著眼睛。
“我大概猜到了。”李止忍不住咧嘴。
“……哇,何止是不錯!”染劍華也反應過來。
“是不是太殘忍了?”梟千歎自問自答,“可以的,可以的。”
於是四個少年一致推選梟寞正式成為新的小師弟,排老五。
梟寞大聲爭辯,然而沒人聽他說話,不僅不聽也就罷了,染劍華已經越來越熟練得一口一個“小師弟”了。
梟寞臉都綠了,他開始後悔提出排名之事了。
很多年以後,梟寞也像姬明雪一般模樣了,他會不厭其煩地對門下弟子說:“四月澈,知道吧?對的,就是那個四月澈,李止,知道吧?對的,就是那個李止,染劍華,知道吧?對的,就是跟宮如靜齊名的那個染劍華,梟千歎知道吧?對的,就是中興重嶽的梟皇——知道嗎?這四位,一起上都不是我對手!”
——
代青昀在教李止武學的第一天,他說了這麽一番話。
“怎麽說呢?嗯……姬明雪,是我的天敵,在我看來,他的劍術,就相當於流沙,不求自身攻擊過強,隻求削弱他人,而我,恰恰相反,講究個雷霆之勢,瞬崩於一點,極簡極利,一點千鈞,破盡障礙。”
並且按照代青昀的話說,就是很可惜李止不適合修習姬明雪的劍吞之術,否則劍吞若能與自己的點化瞬崩結合,那該造就一個何等驚豔的靈師。
對此,梟寞頗覺得自己有機會成為那樣一個靈師。
——
貓園,打打鬧鬧,氣氛融洽,梟寞也慢慢融入,就是最“冷”的初零也跟他很熟絡了。
隻是染劍華常常感歎,“沒天理啊,師兄弟五個之中,最強的居然不是我這個二師兄,卻是小師弟。”
李止說:“你這番話說得很有道理毫無瑕疵。”
梟寞說:“我不介意做大師兄的。”
“我介意。”染劍華說。
而又過了沒幾天,染劍華開始抓狂了。
“媽的……你這賊廝怎會使我的劍術?!”
梟寞擺擺手,做無奈狀,“你天天在我麵前練劍,我不想學也學會了啊!”
“你到底是什麽妖魔鬼怪……”染劍華氣甚。
“嗯……讓我想想。”梟寞表麵平靜,實際上內心已經得意得不行了,“鏡子你知道吧?也許我上輩子就是一麵鏡子,可以照見世間萬物的鏡子!而且又比世間萬物更清楚他們自身!隻要我想,我就是世間萬物,隻要我想,我便比世間萬物更完美!”
“真受不了了,太能吹了,沒見你你這種能把自己抬舉到天上的家夥!吃我一劍吧你!”
——
一天複一天。
隻是後來初零再也沒有見過澤嵐。
本沒有對錯,隻是年少。
所有的未可知,也都是未可知。
大概這就是生命的無聊之處。
——
樓瀟瀟其實與她的姐姐樓夢的關係並不是非常要好,完全是因為倆人性格不一樣的緣故,當然,還有寥寥幾歲的年齡差距,似乎也是倆人之間交流的巨大溝壑。
在樓瀟瀟眼裏,明明大不了自己幾歲的姐姐,卻總是擺出老氣橫秋的樣子對自己說教著一些莫名其妙玄玄道道貌似很有哲理的話,這讓她很看不慣。
然後,她去報名競山鋒了。
樓書常說她全無正行隻知道整天瞎逛亂跑,於是她開始暗自竊喜——父親要是知道我參加了這個競山鋒,會是什麽表情?
樓書可以容許她胡鬧,但絕不會放縱她可能危及生命的胡鬧。
不過顯然,無聊的樓瀟瀟決定將胡鬧進行到底,盡管誰與競山鋒被推出的第一天,樓書就把她與姐姐樓夢叫到一起,嚴肅地命令倆人絕不允許參與。
直到這場多國矚目的大比正式開始的那天,樓瀟瀟看到束甲帶劍的姐姐,瞠目結舌之餘,也開心大笑。
“是誰常說要以姐姐為榜樣的?這話我認了。”
這大概就是秉性作風可以千千萬萬種,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沒人願意被約束。
——
黃昏中,有少年少女一前一後結伴而行。
少年腰間挎著一柄刀和一把外觀精致的白傘,行於後,少女戴著頂的黑色絲織帷帽,負劍,行於前。
雖然已經是黃昏,但是人依然很多,這都是競山鋒的緣故,少年少女兩個人就這麽與行人時不時磕磕碰碰地往前走。
怪石城確實隻是一座小城,而競山鋒也真是漩渦般吸引了來自重嶽各地甚至是他國的人,一時間擁堵非常,城主樓書這幾日就已經著手擴建城域的事情了,隻是倉促難免。
“我聽說你們都戴帽子!各式各樣的,嘿,每時每刻都要戴著嗎?睡覺的時候戴不戴?”傘刀少年好奇地問。
帽劍少女沒興趣回答,隻是隨口問他:“現在又沒下雨,你帶把傘做什麽?”
傘刀少年拍拍傘柄,“這是信物。”
帽劍少女一隻手正了正帽子,“反正,這也是信物。”
“我這傘叫遮刃,特殊材質,輕盈堅韌,可以當做盾牌用,用的是天下僅我們傘刀客一家的獨門鍛造工藝,你這帽子有什麽稀奇的?”傘刀少年似乎非要證明自己的傘比同伴的帽子更厲害些。
帽劍少女笑了笑,“我的帽子比你的破傘漂亮,夠不夠稀奇?”
傘刀少年不惱,“漂亮?沒看出來,我開始有點佩服你自己騙自己的本事了。”
少年叫林定西,少女叫姚結梨。
……
“剛才走著的時候,有人撞了你一下對吧?”
姚結梨不明所以,“這麽多人,碰一下在所難免吧?”
但是她陡然間就像是想起了什麽,伸手往腰間一摸,她的心咯噔一下,“沒了……”
大意了,錢被偷了。
“你那時沒告訴我!”姚結梨生氣極了。
林定西神秘一笑,“你別激動,當時那人撞了你,你那麽大度沒追究,我很欽佩,但是我可沒你那麽大度呀!所以當時我幫你回撞了他一下。”
然後林定西得意地取出一隻錦繡袋子和一隻不起眼的灰黑袋子,都是沉甸甸的樣子。
“那小子還挺有錢呢!”
——抵達怪石的前幾日,林定西碰到了一位帶侍女行於山間的婦人,婦人說他在進入怪石城之前遇到的第一個主動與他說話的人,是他命中的貴人。
林定西不信,但他內心深處其實也鬼使神差般地期待著。
萬一真有什麽飛來橫——福?
當他看到那麽漂亮的女孩兒向自己走過來問路的時候,他信了——如果是個乞丐主動對他討錢,他是怎麽都不可能相信的。
——
梟府。
梟寞向後仰去,用手肘作為支撐,望著夜天,姿勢隨意而愜意,自言自語。
“師叔說再過一段時間,這裏要出大變故,大到嚇人的那種,至於什麽大變故,她也算不明白,但我不信,能有什麽大變故?現在怪石城可謂高手雲集,能出什麽事?真的是……我是不是該早點卷鋪蓋跑路?師叔說的話,還真不敢當耳旁風啊……不行,萬萬不行,還是留下來親眼看看,到底要出什麽大變故!湊熱鬧怎麽能少了我?”
——
貓園。
每天清晨,醒得最早的不是常常自嘲年紀大了的姬明雪,不是時常陰沉如枯井的初零,不是木訥寡言凡事盡想周全的李止,也不是從立誌報仇雪恨整日揮刀似拚命到立誌武道登頂然後同樣整日揮刀似拚命的梟千歎。
而是最沒有正行的染劍華。
今天也不例外,一向吊兒郎當的染劍華衣衫不整地推開門,睡眼惺忪一下子就變換了精神抖擻。
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正紛紛揚揚著,一片銀裝素裹,遠處那株老萬傷樹的枝幹分叉處,有一隻很大的貓,正如人一般蹲坐著,黑白色長尾垂落,飄搖著,貓瞳晶亮,染劍華隔著很遠就感覺到了那兩點靈意。
目光越過園牆,可見重樓層疊,人世磅礴,更遠處,是更高的無窮盡的山巒起伏,如同莽荒巨獸的脊背。
恰是雪來衣天地,繁華荒涼皆肅穆。
染劍華張開雙臂,作擁抱天空狀。
“真不愧是山裏,平原地帶,這個時節,該是第一場春雨吧。”他眯著眼,輕聲嘀咕著。
“是啊。”
姬明雪也如往常般站在了染劍華的身邊。
“在我的故鄉,這時候正是踏春的日子,遊人三五成群,孩子們嬉戲玩鬧。”
姬明雪已經習慣了每天醒來之後跟染劍華聊上幾句,隻不過染劍華不再問那句“是我把您吵醒了吧?”,姬明雪卻一如既往地每次都要說上一句——“真是年紀大了”之類的話。
似乎“年紀大了”是某種值得炫耀的事呢。
“年紀大了,一點冷風都要忍不住,不過這雪,真美啊。”姬明雪縮了縮肩頭,雙手互相抄在袖子裏,神情輕鬆地看著雪,就像某個已經完成所有事情隻剩安度晚年的普通老人。
染劍華沒答話。
姬明雪也不說什麽,倆人並肩而立。
隻是看雪。
在姬明雪看來,正經起來的染劍華可以看做是他的同齡人,那種老道自然的氣質,跟其他三個孩子是完全不同的。
他也漸漸明白,當年某個晦暗的雨夜裏宮如靜對他說的那句話。
“旅人啊……隻有旅人,才能長壽千年萬年。”那個瀟灑的旅人說。
史載,骸生時代一名名曰莫柯文的靈師也不過活了一千八百年,被稱作“靈壽公”,是有史以來記載的最高壽的人,所以當時的姬明雪想:你宮如靜也不過一百多歲,怎麽就這麽自信?千年萬年,嗬,怎麽可能呢?
“不可能。”當時的姬明雪果斷的否決了宮如靜的言論。
宮如靜喝著酒,笑得高深莫測,那笑容讓姬明雪不願去看,甚至心裏發毛。
他潛意識地在逃避什麽,好像他內心深處是認輸的,至於輸了什麽,大概就是他不是旅人,所以他沒法找出實據來做到真正的反駁,而且他很快就覺得,僅僅‘不可能’三個字,可能已經讓宮如靜把他看扁了。
姬明雪有些垂頭喪氣,又很生氣,一種難受的表情浮現在他的臉上。
宮如靜哈哈大笑,“你怎麽了?我可什麽都沒說啊!”
姬明雪覺得宮如靜真的很像一個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家夥,他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著小孩子。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林彤以前就偷偷說過一句話——“宮如靜就是個老妖怪。”
直到這些天和染劍華接觸得多了,他才恍然,真正的旅人,他們在世間走過一年的見聞閱曆,便等同於常人十年甚至幾十年上百年了,染劍華就是最好的例子。
年紀不大,也是剛剛成為旅人,但那雙平靜的眼睛,和當年的宮如靜簡直如出一轍,而且當沒有旁人的時候,他跟自己說起話來,也是那樣的從容,好像沒什麽師徒尊卑,隻是朋友。
那是飽經世事的冷靜,很多世俗的條條框框,大概也早就被他遺忘了。
也怪不得……怪不得自己看不懂習不得宮如靜托付給自己的那部風華訣!
一瞬間,他明白了,初零應該也是同樣了。
“旅人的劍,一定要繼續在這世間流浪才是最好的歸宿……”
宮如靜的話如同狂雷於耳邊炸響,振聾發聵。
旅人,旅人……是旅人啊!
原來如此。
姬明雪心中默念:如靜,我知道了,你的風華訣,後繼有人。
世事變幻莫測,莫非真有冥冥天意,早已於天地白卷上勾勒好了所有道路?
“師父,你哭了。”染劍華看著姬明雪的眼淚順著他臉上的皺紋流淌,如同枯葉紋絡。
姬明雪笑著說:“真的是年紀大了。”
想象著再過也許幾年十幾年或者幾十年之後眼前這個已經不算孩子的孩子的模樣,姬明雪不由得笑意更深了。
說不定,你真的會成為又一個宮如靜呢。
隻是不知道能不能親眼看到。
……
“那卷續命真解,你讀得怎麽樣了?”
“還好,不艱澀,讀得很舒服。”
“那就好好讀,也記住秋弓這個名字,你得他續命真解,所以他也是你的師父,唉……我們當年一起熬在軍旅的時候,宮如靜這麽評價他和他的軍隊:軍容如禾,不怒自威,將令一出如崩弓,隨後動若猛火,豪強灰飛煙滅,俊傑化為泡影,是謂:秋弓。”
染劍華心神俱震。
“可惜,秋弓也不在了……都不在了啊……”姬明雪唏噓不已,“故人皆逝,明雪於虛空漂泊,也終會落地成泥……以後,誰會記得我呢?”
也許,對於滅亡四月這件事,他從來都隻是抱著微茫的希望而已。
他就這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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