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弦5 追風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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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行為了什麽?為了變強。

    變強為了什麽?為了登臨絕頂。

    登臨絕頂之後呢?當然是遊物騁心,自在逍遙,再無約束。

    可獨孤朝和王顯緣別說登臨絕頂,他們連個區區化界都沒修到呢——我也同樣,但我知道我終歸要超越化界不知多高。

    可他倆是唯二的敗在我劍下之後還能哈哈大笑完全不以為意甚至拍拍身上塵土緊接著就能把心思絕對專注於晚餐吃什麽上麵的家夥。

    還未足夠強,便能自在而不被他人他事攪擾心境,這就厲害了。

    當然,世上事很多,總有比我打敗他們更讓他們難堪的事,不過單純比較起這一帶其他的少年少女而言,他倆明顯就有一份極為強大的心境。

    修行一途,道則領悟,往往講究的就是這份悠然定力,當然,這世上也不缺乏於憤怒暴戾瘋狂放縱等負麵情緒下進境的例子,但前者的確是主流。

    並且我看得出來,這並非他們城府極深善於偽裝自己的真實脾性,隻是他們真的足夠淡然。

    越是在乎,越要出問題,順其自然,便往往水到渠成,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可大多數人不願意去懂或者說承認,他們太急躁,總是不滿足自己的上限。

    你可以說這是上進心,也可以說這是急功近利,總之,端看結果。

    反正,毫無疑問的是,他倆已經做到了遊物騁心自在逍遙,至少目前我看他們就是如此。

    而未來的事,我也沒興趣去想,他們總是他們,我也不過隻是我。

    當下而言,從“自在”這個方麵來看,他們和我是同類人,此刻的他們因為心境而無約束,而我因為無情而無約束,且會一生皆如此。

    也許兩種無約束有分別,但那種自在的感覺卻並無差異。

    更關鍵的是,他們從不視我為洪水猛獸遠遠拉開距離,常常會主動跟我打招呼,然後隨心所欲毫不在意地與我聊兩句亂七八糟各種事,甚至還明目張膽問過我孤劍心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無情可怕。

    當時我給了他們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看心情。

    可是他倆卻健忘似的,已經不在乎答案,隻是哈哈笑著,對我的三字回應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並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去怪石城須牙山穀裏玩兒。

    我便知道,他們其實根本就沒把“孤劍心”當回事。

    所以,我很是瞧得上這倆人,這一程,我覺得他們有資格得到我的青睞,而我也從來覺得這樣的家夥,不可能默默無聞,隻要不出現特別離譜的意外變故。

    回想起來,去年與他二人那一場搏鬥,我贏得並不輕鬆,而那場須牙山穀之行,我玩兒得很開心。

    後來我聽幽夜說,那日後,他倆的仆從親自來找過他,並義正言辭要求幽夜:以後管好她!——自然就是我了。

    幽夜隻當個笑話一般,雲淡風輕跟我講了這事,看樣子,他也並沒有在意對方的脅迫。

    我也同樣,並且我猜,他倆肯定也被訓斥了,但我沒有半分愧疚,隻是覺得他倆的隨行者以後最好別讓我撞見,敢詆毀我的家夥,都得死。

    後來獨孤朝和王顯緣還是一如既往跟我打招呼或者閑聊幾句,隻是再也沒有同他們一起玩過。

    我便明白,他們還是有約束的,或者說他們跳出界限還是不夠遠。

    嗯,希望他們將來能登臨絕頂,真正破除約束,那樣我便可以與他們盡情玩鬧了,直到某一天我厭煩了他倆。

    畢竟,我的確無情,所有事隻是一時興起,大概吧,畢竟,聽說所有的孤劍心都如此,畢竟,目前為止的我也這樣。

    上進也好,頹廢也好,開心也好,悲傷也好,憤怒也好,平靜也好,熾烈也好,溫和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好。

    因為本質上,無所謂的,我隻是我,我隻有我,這世上人,世上事,世上物,隻有我樂意被影響的份,我隨時可以越過諸天,跨過所有生靈世代不可避免的可笑。

    很久後有人說這也是一種深陷,一種另類的約束,隻要還活著,那麽約束便無處不在,所謂的掙脫束縛,不過是依然在天地規矩中盡量極姿盡妍罷了。

    我當場就拔劍砍了他。

    呸!什麽狗東西!敢跟我講道理!思想上的彎彎繞,精神上的自說自話,誰不會!自以為道理圓滿,其實漏洞百出甚至根本每個字都是經不起推敲的廢話!

    反正老娘就是絕對無禁!

    反正老娘就是絕對自由!

    反正我砍了他,也沒人敢找我報仇,因為那時候,我已登臨絕頂。

    ——

    很快,他倆就停在我麵前,渾身衣服都濕透,緊貼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出結實的筋肉輪廓,濕漉漉的頭發貼在止不住笑意的臉頰上,看上去狼狽又滑稽。

    他們一同抬頭看我的時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笑得更歡快了,我知道他們為什麽這樣,因為我的樣子一定跟他們一樣狼狽滑稽,更因為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居然會跟他們一樣“瘋”。

    “青弦!”獨孤朝甕聲甕氣地叫道,“這麽大雨還不回去啊!”

    “是啊是啊!怎麽就這麽淋著!”王顯緣使勁兒抹了一把沾在臉上的亂發,笑嗬嗬地問我。

    我跳下狐樹,站在他們麵前,叉著腰,非常歡快地反問:“還說我?你們不也一樣麽!”

    他倆便對視一眼,然後連連點頭,兩張笑臉在大雨中顯得分外有趣。

    “話說你們幹嘛呢!發什麽瘋!”我有些好奇。

    “追風!”獨孤朝一臉的驕傲神色。

    王顯緣接著又補一句,“逐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瞧這倆人把這麽幼稚的行為說得這麽自得這麽鄭重其事,我忍不住捧腹。

    “追風逐雨,你倆可真行,沒心沒肺想一出是一出,也不怕別人說你們有病嗎!”

    “不怕不怕!”獨孤朝像之前無數次我看到他的時候一樣,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管他們呢,我和顯緣玩兒得痛快就好了!”

    王顯緣哈哈笑著,“那麽多人表麵正正經經內裏一片黑暗,其實我看才是真有病,而我和小朝肯順乎本心隨性而為,是他們一輩子也體會不到的快樂,他們嫉妒我們!才要說我們有病!”

    “呦!你倆挺能說的嘛,不錯不錯!”

    我再次對他們刮目相看。

    沒想到倆人倒因了我這句隨口讚美而不好意思起來,連聲說著哪裏哪裏這種事大家都懂的。

    我抬頭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四下裏昏暗一片,暴雨聲聲不絕,突然就鬼使神差。

    “反正我淋也淋了!濕也濕了!我跟你們一起瘋怎麽樣?”我微微抬起下巴,帶著居高臨下的語氣說道。

    我覺得我堂堂此地女王,無人不知無人不服,肯賞臉跟他們混在一起,當是他們的榮幸,他們哪兒有不從的道理嘛。

    可事實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了,隻見他倆明顯一窒,那肆意又自然的笑容似乎也消退了一分。

    我稍微有點不爽,但很快便明了,他們應該是想起來之前那次與我同行須牙的事情,正好也印證了我的猜想,他們事後一定被教訓了。

    哎!兩個可憐的小家夥,真沒勁!我甩甩衣袖上根本甩不淨的水,準備說算了。

    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們能來到我的麵前,比起其他人已經夠可以了。

    “好!”“好!”

    可還未等我開口,他倆就異口同聲,眼睛裏重新布滿了光彩。

    “怎麽!剛才你倆還猶豫,這會兒怎麽又有膽量啦?”我揶揄道。

    獨孤朝大笑,“猶豫是猶豫了,但肯定沒有人會像我們這樣‘有病’!所以應該不會被別人看到啦!”

    “哈哈哈,也是啊!”我很認可他的話。

    但又免不了對他們很失望,原因是他們隻是因為沒人會看見才敢答應,而不是跳出束縛拋卻了畏懼。

    不過也正常,到底他們還是個普通人呐!天下間我這樣的絕代人物,大概是找不到了呢。

    我麵色依舊那樣放縱開懷,他們是永遠不會知道我的心思了。

    “好了!既然如此——追風?”王顯緣撐開雙臂,像鳥兒展翅一般,微微抬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的身後他的前方。

    此時此刻,是大風大雨,綿綿不絕,山間隻有我們三個,放眼茫茫,別說看不到第四個人,就是鳥兒都沒有一隻。

    我看了看獨孤朝,他輕輕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

    我知道,他是想把那兩個字讓給我——這家夥,懂得渲染我的開心,挺聰明的嘛。

    “逐雨!!!”

    喊出這兩個字的刹那,我覺得舒暢極了,天上,雲間,雨中,蒼茫重嶽,好像到處都塞滿了我的意誌。

    天地世間為我而存在。

    ——

    很多年以後,我遇到了一個老頭子,長衫青玄,黑簪鶴發,神爍童顏,一看就不是平凡之輩,也確實如此,因為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靈息或生靈本源。

    他說:我想把你的一生寫作故事。

    我便驚奇:你知道我的一生?

    他說:整個碧荒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問他姓名,他卻說不記得了。

    那時候的我也沒心情跟他閑聊,更沒心情詢問他是哪兒冒出來的,隻是說:隨便。

    他笑笑,離開了。

    我一個人坐在無涯岸邊的石崖上,目送著他的背影。

    那一刻,我沒有想起我生平中的一場場驚世搏殺,也沒有想起我創造的那些傳說,更沒有想起我在這世間留下的赫赫聲名,似乎這些,都虛幻得緊,好像從未有過。

    我隻是忽然間就想起了少女時代,那年那日,那場追風逐雨。

    仿佛一生隻有那一次真實。

    然後我就笑了,我想,如果這件事也能被他寫作故事,挺好的。

    後來我也忍不住自問:莫非我大半生都不快樂?不應該也不可能啊,我的厲害事跡那麽多!怎麽偏偏就隻想起了那天呢?

    我想,也許是無情者,也沒有真開心,或者,開心到麻木無感了。

    唉!說到底,還是不開心啊……

    無鬱無愉,無情無我。

    啊!我是在與我自己講道理嗎?真難受!

    我突然就想拔劍把我自己砍了!

    可是,我早已沒有劍了,它們都死在了歲月裏,屍體也不知道遺落在哪些時光罅隙裏了。

    我愛的,從來不是劍。

    弦嫁,弦嫁……

    最終,我真的嫁給了我自己,到底,我隻有我一個人。

    可我愛的,也從來不是我。

    曾有人問我:生趣了無,死趣何如?

    我拂袖,直上雲中,心中默念:死趣何如……

    我想,就算是死,我也要葬於天上。

    生來死去,皆要登臨絕頂,無拘無束。

    頰吻風回,雨息濃,嫁我一世,不見情。

    唉,有情的也好,無情的也罷,老去的蒼白碧荒,就此別過。

    ——

    血月曆201年3月1日,長風浩蕩碧荒,暴雨熾烈臨世,有狐鳴九天,伴青弦絕響,無涯之畔,一抹白衣,終無人再見。——摘自《血月編年史·升龍絕世·青弦篇》

    青弦篇,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