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風2 蒼天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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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柰城鑒靈的那一天,林祀風找到了簡彌,那時候她的父母也還健在。

    他興致高漲地對她說:“小彌!我們一起去柰城鑒靈怎麽樣?說不定我們也可以成為靈師呢!”

    簡彌絞著手,紅潤的小臉蛋上寫滿為難又向往。

    “這幾天我出不去,新捕獲的那條大蛇的毒囊很不好煉藥,還有好多骨頭要磨成箭,我得在家幫忙。”

    林祀風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是啊,真是好大一條蛇呢!”

    他見過的,就在前幾天的夜裏。

    當時他睡不著,就在外麵吹著涼風看深邃黑暗的天空發呆,幻想著過幾日之後,自己也要去柰城,麵對那項鑒靈的莊嚴時刻,如果運氣好,真的被鑒定為有靈潛,那可就太妙了!

    靈師啊,尊貴而強大,且不說一生受普通人尊敬而徹底與底層訣別,就是最粗野的打獵,都能輕而易舉不用任何陷阱武器單純靠力量殺死一頭比壯年大漢還要強壯敏捷的山狼。

    想著想著他就傻笑起來。

    就這麽一通心滿意足的幻想之後,他準備回屋睡覺,可夜色中,他看到簡彌和她的父母趕著那兩頭老莽牛,連人帶牛合力從山中拖回來一條龐然大物。

    近了,他仔細一看,竟然是一條足有十丈的大蟒,那蟒的每一塊鱗片足有拳頭那麽大,在月色下泛著清冷的幽光,它的軀體劃過岩石的時候,會帶出細小的的火花和類似金屬鐵器的摩擦聲,而它的眼睛似乎還睜著,隱約透露出猩紅的微光。

    可把林祀風嚇了一跳。

    “簡叔,這麽大的蛇,該生出靈力了吧?”他跑過去,圍著大蛇轉了好幾圈兒,左瞧瞧右看看,驚疑不定。

    粗糙的山中漢子撇撇嘴,“當然不是,要是的話,我們就回不來啦,運氣好,大概也是這條隻是種類普通的蛇,就是活得久了,空有大個子而已。”

    六歲的小簡彌也笑,並且盡力承擔著一部分重量,巨大的蛇襯得她更加小巧玲瓏,“捉它費了好大的勁呢!”

    林祀風用力點頭,“是啊是啊,太大了!”好像他也參與了這條蛇的捕獵似的。

    第二天,整個小村子都飄蕩著蛇肉香,老老少少的村民們都圍在了簡彌家,享受著昨夜那條大蟒的鮮肉,一時間歡聲笑語,過節一般。

    有孤寡老人一邊細嚼慢咽著蛇肉,一邊眯眼回味著過去:“真像有了靈力的蛇——幾十年前我吃過一次的。”

    “許是也快有靈力了吧,真是好運氣!”簡父嗬嗬笑著,又從大鍋中撈出一塊兒吃得噴香。

    “嗯,應該是這樣。”老人附和著,然後吃得速度就快了不少,“好東西啊!也不知道還能吃幾次了,哦——簡丫頭,再給我盛一塊兒!”

    簡彌就應聲而起,接過了他手中斑駁的粗瓷大碗,同時不忘說一句:“您慢著點兒,多呢!”

    “哈哈哈。”老人笑的時候,露出僅剩的三顆牙齒,如果不是蛇肉軟而不散入口即化,他恐怕一嘴都吃不下,“窮慣了,有什麽好吃的,就等不及啊!”

    “那就吃,今兒個咱們吃個夠,以後再有,再吃!”

    昨夜就已經從震驚中平複下來的林祀風終於開始覺得事有蹊蹺,按理說如此大蛇,正常情況下,十幾條壯漢都不一定能搞定,但全程幾乎沒一個人問這條大蛇究竟是怎樣以區區三人之力殺死的。

    大概蛇肉太美味,村人太開心,而忽略掉了這個問題吧,他想。

    林祀風不知道的是,大人們心裏其實已有定論,簡家是十來年前才遷居到這兒的,具體底細不明,誰也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最開始雖然有人問,但他們也隻回答說是很遠的地方。

    但通過他們能捕獵如此大蛇並毫發無損這件事,就能知道其人不同尋常,但人家不說,村人心裏有疑卻也知道不該問,有本事的人,誰會窩在這樣的小村子呢?

    大概是有什麽難處吧。

    總之,十年下來,簡家三口一向待人和和氣氣,從沒跟村人紅過臉,久而久之,沒人再想去刨根問底,早就承認了他們是這個村子的組成部分。

    所以這次也不例外,有些事,不該問,問了通常就要出事。

    ——

    鑒靈的結果:沒了。

    盡管已經被父親開導過了,盡管在柰城玩兒得挺開心,不僅吃到了美味的菜式,還買了幾隻會唱歌的小瓷鳥,盡管小村子幾十年都沒出過一個靈師,但林祀風還是忍受不了一位位善良村人的詢問或玩笑。

    “小風,怎麽樣啊?”

    “嘿!我以後是不是該管你叫靈師大人啦?”

    ……

    很快的,他就從開始的麵帶笑容一一回應,變成了失魂落魄充耳不聞,過度渴望招致過度失望。

    他父親就替他作答:“運氣不好呢,哎!不過也算了了一樁心事,要我說,什麽靈師不靈師的,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就好了嘛!”

    村人們無不點頭稱是。

    林祀風找到了簡彌。

    村外的荒山中,他大聲對她宣布:“沒啦!我沒有靈潛!我成不了靈師!”聲音裏除了無奈,還有憤怒。

    簡彌安慰他,“小事嘛,沒什麽大不了。”

    林祀風恨恨地嚷:“不是小事!想起那鑒靈師的眼神我就火大!”

    他凶惡的眼神嚇得簡彌心髒仿佛都有短暫的停止跳動,她哦哦著低頭看自己的腳。

    他開始狠狠地踢身邊的一株小樹,樹幹劇烈震蕩著,碧綠的樹葉嘩啦啦的落。

    他一邊踢一邊憤怒地罵著:“蒼天不公!憑什麽有人生來就是靈師,為什麽我生來就要做普通人?不公平,不公平!這個可恨的世界,那麽多人那麽努力,卻抵不過與生俱來不通過任何努力就能得到的靈力血脈,努力有什麽用?憑什麽?憑什麽啊!說什麽皇天後土,就是該死的偏心,靈師這種東西也都該死,他們壞了公平!”

    簡彌不敢出聲,就隻是靜靜地候在他身後,默默聽著林祀風的惡言惡語。

    就這樣,直到那棵小樹被踢得哢嚓一聲斷掉,林祀風也累了。

    他噗通一下跌坐在地,大口喘氣,眼神絕望,豆大汗珠落入石頭上泥土中。

    又有毫無預兆的哇的一聲——六歲的林祀風哭了。

    簡彌走過去,蹲下,緊緊地抱住了他,她感覺到他的身體顫抖得很厲害。

    她不知道怎麽勸說他,隻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祀風,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天上的雲變換了無數模樣,風過了一陣又一陣,林祀風終於平靜下來。

    他抹了抹臉,眼睛紅紅的。

    “過幾天,你也要去柰城鑒靈了吧?”

    簡彌愣了愣,笑著說:“祀風你都不是靈師,我就更不用說了。”

    林祀風歎口氣,像個垂垂老矣的枯朽老人。

    “去吧,總要去一趟,萬一你是呢?是吧……”他的神色一點點沉寂下去,仿佛太陽緩緩沉沒,夜晚慢慢把天地一切吞噬埋葬,失去了一切神采。

    簡彌隻好點頭。

    林祀風又是一聲長歎,“回去了。”

    ——

    簡彌跟著她的父親去柰城鑒靈了,這導致林祀風整整一天魂不守舍,飯都吃不下了。

    他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如果簡彌真的不幸是個靈師,那以後,我和她就會越來越遠了。

    他認為,一個普通人,是不配跟靈師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物相提並論的,而靈師,也絕不應和普通人混為一談。

    就算退一步說,簡彌還樂意跟他一起玩,他自己也是不願意的,現在的他,聽到有關“靈師”的字眼就煩躁生氣,更別說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靈師放在他麵前了,他得氣死。

    他承認自己在靈師這個問題上確實不夠心胸開闊,但他沒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這道坎,他就是過不去。

    他的父親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異常,並且明白來由,便安慰他說:“等你再長大一些,你就知道這其實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生活還是好的,不要因為一件小事過不去。”

    林祀風嘴上說著“我會忘記這件事的”,並且也確實很努力地告訴自己不應怪罪天生,一切都是正常的,不怨懟不嫉妒,做好自己,開心的生活就好了,可他心裏卻翻來覆去還是經常浮現那三個字:憑什麽?

    不論如何,“靈師”這顆魔種算是在他心裏紮下了,哪怕有朝一日他能徹底淡化這件事,也依然會在聽到或者見到任何和靈師相關的事情的時候而心生或多或少的不快。

    這其實也是所有人的通病,真正無欲無求的人,是不存在的,隻有那種能盡量遏製過度欲望的人。

    所以沒有絕對的快樂和悲傷,神明也不過是生靈的高等形式,也有其生靈本質的無奈和欲求,也所以,本質上一切生靈還是沒有高低之分的。

    生而有靈,就是生靈,靈者,智慧和認知,而“靈”的代價,是束縛,束縛造成傷害。

    沒有真無欲,隻有真死亡,隻有真正死亡,才能真正解脫。

    無靈者真無礙,死亡者真無傷。

    什麽是欲?活著就是欲。

    林祀風,隻是個普通生靈,他的憤怒怨恨,都是生“靈”本質的一般體現。

    隻要他活著,便是魔種不滅,隻能盡量壓製。

    每個生靈,都背負著魔種之惡,某些情況下被徹底激發,就成了或大或小的災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