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離與歸與將落未落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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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許多個日夜一樣,廖京臣的視線落在那張紅木長桌,隨後上抬,對上廖鴻靖的眼睛。
    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依然滿頭黑發,儀表堂堂,似乎永遠都不會變老,也永遠不會給年輕的小獅子可乘之機。
    獅王盤踞在自己的領地,廖京臣走過去,在對麵落座。
    “父親。”他恭敬道。
    如果不是今晚,坐在木雕絨麵椅上的廖京臣說不定會收獲一定程度的心理快感——他前些日子已然入侵了這片領土,在受到傷害的同時奪回了知情的權利。廖鴻靖已不再是廖京臣心目中的“不敗神話”,他坐著的那把座椅承受過另一個人的重量,他的私人電腦也曾對著另一個人知無不言。
    但現在,廖京臣無暇顧及這些。
    他像一隻蜷縮的刺蝟,也像一頭豎起棘刺的豪豬,憂懼和憤怒同時盈滿他的身體,維係著微妙的平衡,令他進入全方位的戒備。
    廖鴻靖小臂搭在桌麵,撐身前傾。
    幼獅恍然間以為雄獅下一秒就要張開獠牙。
    “……你睡著了?”向來深沉厚重的嗓音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輕柔。
    原來廖鴻靖隻是在看他,關切地、細致地、柔和地看他。
    廖京臣扯出笑容:
    “是,難得放鬆,所以有些懈怠。”
    他及時地低垂眼瞼,掩住自己在奮力控製的間隙仍然時不時抽動一下的麵部肌肉,將它偽裝成不自在的靦腆與羞窘。
    廖鴻靖緩慢而沉穩地點了點頭。
    “在哪睡著了?”他溫聲問。
    這難得的柔情流露在此刻顯得那麽不合時宜,廖京臣幾乎遏製不住惱火,旋即下一秒,他冷漠而警覺地揣測起廖鴻靖這聲關心裏是否藏著陷阱,話音也隨之平和,伴隨著小輩特有的做作:
    “裏間的觀影廳。”廖京臣笑了一下道,“齊皖他們玩得開心,我在邊上看了一會兒,看得滿足又……寂寞,於是自己一個人去隔壁默默坐著想事兒,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他語速很慢,眼神流淌著虛偽的誠實,唯有桌下的手緊緊攥住,在雲淡風輕的應答裏泄露出真實的心驚肉跳。
    或許是廖京臣的回答比以往更有技巧,或許是廖鴻靖今夜少見地不設防,總之,年邁的獅王踏入話題圈套,露出過來人欣慰而感慨的笑容。
    “是會有這種時候。”廖鴻靖道,“孤獨是每一位領導者的必經之路。關鍵在於,你要如何應對它。”
    廖京臣在極度的緊張裏泛起得逞的微笑。
    “我明白,父親。”他說,“處在領袖的位置,更要時刻關注自己的心態……說來,自從得知大四要出國留學,我這段時間總有些患得患失。”
    “我不害怕與熟麵孔告別,也樂於見到身邊的下屬和朋友穩步成長發展,隻是在‘自己的存在感’這件事上,我難免產生了一些不安。”
    廖京臣的拳頭鬆開又攥緊,攥緊又鬆開。
    感性和理性的線仿佛將他分割成兩個,一者焦急驚慌,不斷催促著質問著,叫他即刻拋下一切飛奔回網遊,回到彷徨無措的“茸茸”身邊;而另一者用堪稱冰冷的口吻提醒著他這是難得的機會,先前的種種鋪墊或可在今夜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於是前者痛斥後者卑鄙自私:你難道不知道那個小家夥現在有多需要你?她的絕望淒惶她的委屈你見識得還不夠多嗎?你竟然——你怎麽能——暗暗想著“讓她再多撐一會兒”?!
    詰問字字誅心。
    名為“理性”的那根弦在這般叩問下險些崩斷,廖京臣的呼吸細成一條線,他努力笑著,拚盡全力不讓自己暴露在廖鴻靖眼裏的上半身有一絲一毫的異常,不讓自己的胸腔因複雜而矛盾的情緒劇烈起伏,不讓自己嘴裏說出來的每個字有任何怪異的顫抖。
    體內的風暴幾乎將他撕碎。
    “很正常。我們這類人的生活裏,不能缺少威望。”
    很難看出廖鴻靖是佯裝不知,還是的確沒有察覺到異樣,他字音穩重而有力,既是教導也是開解,“這就需要你去平衡。是掌控它,還是被它掌控……取決於你自己。”
    一顆閃爍著寒光的子彈不由分說將畫麵劃開一道裂口,下一瞬,薑榕腰間被擊穿,狼狽不堪地摔倒在地。
    劇痛傳來,她摸到一手幾可亂真的鮮血,被冷汗浸透的小臉分外蒼白。
    但沒有痛呼,沒有悲鳴,死死屏住氣息的悶哼聲裏瑩瑩綠光自薑榕掌心散發,潦草地結束一場急救。
    她翻身而起,在重劍下劈的一刹那雙手舉起唐刀。
    清脆冰冷的金屬撞擊音響起,體型和武器的差距帶來力量的懸殊,薑榕小臂打顫,兩秒後倏地放棄較勁,刀鋒一轉順著重劍的劍刃向下刮,速度之快似要將重劍玩家握著劍柄的手砍斷。
    “……啊!”
    這一招並未遊戲裏的技能,稱不上高手,隻是今晚隨著熱鬧加入“圍獵”的重劍玩家始料不及,下意識鬆開武器。
    重劍脫手,薑榕脫身,小小的身影靈活躲過砸下的厚重大劍,旋即反手向上一劈,將對方送走。
    “哈、哈啊……”
    眼見白光綻開,薑榕虛脫般喘著粗氣,然而情勢容不得她平複紊亂的呼吸,遠程攻擊仍持續襲來,不遠處依然有密密麻麻的人影。
    短促地吸了口氣,薑榕收刀取弓,兩條酸痛不已的手臂抽箭搭弦。
    嗖嗖嗖!
    三支箭迅疾射出,一箭炸地麵,一箭炸人堆,還有一箭仿佛慌亂中射偏,深深釘進近處的土壤。
    玩家被阻,已經出手的利箭子彈和法術卻穿透爆炸的火光繼續飛來。薑榕能躲則躲,躲不開的咬牙硬抗,殷紅血花和瑩潤綠光爭先恐後地在她身上綻放,緊促的戰鬥節奏裏她踉踉蹌蹌地衝向癱軟的“驚宸”,扶起他迎著人群走去。
    第一個敵人從熊熊火焰中躍出,薑榕仿佛投降一般,雙手用力將“驚宸”扔向他。
    她的舉動讓本要攻擊的玩家一愣,一時對目標產生了迷茫,不知道是該繼續朝幾米外的小蘿莉下手,還是該接住手無縛雞之力的魔王,白撿這個重量級的人頭。
    現實沒有給這名玩家反應的時間,怔愣之際,薑榕猛地發力向他撞來,嬌小的身軀像一枚濃縮的炮彈。
    “噗咳!”
    這人胸口一沉差點吐血,向後跌倒的過程裏吃驚地瞧見薑榕竟然借著撞自己的這一下淩空改變方向,又朝著半空中的魔王撞去。
    什麽玩意兒……臥槽?!
    無人發覺的傳送陣不知何時讀條完畢,在地麵展開巨大的光陣。薑榕和被她撞開的黑山羊齊齊砸進陣內,頃刻間沒了蹤影。
    “人呢?!”
    “傳送走了?不可能!什麽時候用的道具?!”
    “我靠,是三角變向!”
    良莠不齊的追兵們或茫然或驚異,鏡頭漂移似的晃到地麵,在那根沒入土壤的箭矢上短暫停留。
    沾染著浮灰的尾羽裏,一顆傳送水晶閃著微光。
    ……
    “對了,你以前很喜歡戲劇,還問過我能不能考表演係。”書房裏,廖鴻靖含笑道。
    片刻之前的父子溫情消失殆盡,最後一滴可利用的感情漏洞也消失不見,無形的棋盤上又隻剩下純粹的博弈。
    廖京臣蜷了蜷掌心,四道月牙形印痕新鮮且深刻,他撐出詫異的笑容:
    “啊,是嗎。”
    他故作回憶,隔了一小會兒才道,“好久之前的事了,當時還是個沉迷新東西的小孩,什麽都不懂。”
    廖鴻靖但笑不語,眼眸深邃。
    “這麽想想,倒是很有緣分。當年一時興起研究過的東西,現在還能派上用場。”
    廖京臣額角滲出汗滴,嘴上輕描淡寫,抵住父親眼裏的探尋和興味盎然,“就像那個學弟,如果我很欠缺這方麵的知識儲備,恐怕也不能提供給他實際的幫助……嗬嗬,過往的雜書沒有白看,還不錯。”
    廖鴻靖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釋,順著說了幾句。
    廖京臣的手第不知道多少次攥緊,克製著他兩方麵的急切。
    達成目的,然後盡快結束這場交鋒,返回“茸茸”身邊——廖京臣心底的不耐煩猶如遇水則發的泡大珠,膨脹得快要將他的心髒和肺葉死死填滿。
    但他還不能暴露出破綻,他必須耐心,絕不可以泄露出任何蛛絲馬跡,讓廖鴻靖發現他急著回去做什麽要緊事。一旦被發現,那將是最糟糕的境況。
    “呃嗯!”
    一聲悶哼,薑榕和“驚宸”掉在灰白色的地麵。
    她哆嗦著爬起來,不顧臉蛋和四肢的擦傷,趕忙喚出光屏查看地圖。
    鏡頭拉遠,這是一處山穀。
    薑榕的心霎時涼了半截,她方才將傳送道具混在箭矢裏射出時沒來得及設定目的地,如今隨機傳送到這種地形,若是再有遭遇戰,能否擋下還未可知。
    “快點,快點啊……”
    又一枚傳送水晶被薑榕捧在掌心,血液混雜著汗水從她額角眼尾流下,顫動的眸光裏滿是惶急和祈求。
    一聲獸吼,昭示著敵對方的鎖定。
    讀條中的紫光頓時被打斷,薑榕顫顫巍巍地抬起腦袋,眼裏映出群狼的身影。
    這裏是練級區。
    ——“我很抱歉說出這樣的話,但……群眾總是健忘的,比起懷念和等待,他們更擅長今天擁簇一位領袖,明天推崇另一位新的神明。”
    華貴典雅的書房內,廖京臣語速極慢,像是每個字都深思熟慮,又像是唯有這樣,才能堪堪保持住他語調的平穩。
    “您教過我,凡事落於實際,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麵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策略……”
    他接著道,“所以我想著,一些膚淺的、流於表麵卻聲勢浩大,叫人喜聞樂見的舉措,或許恰恰是我現在需要做的。”
    不是廖京臣喜歡戲劇,想要表演,而是“廖京臣”需要一場浮誇而盛大的演出亮相,在離別之際維持必要的人氣、威望和方便日後社交的談資。
    學弟“主動送上門”的求助,廖京臣自身的客觀需求,二者恰好對上,一場戲劇社的年度舞台劇能夠解決兩個問題。
    一石二鳥,用最少的東西發揮最大化的優勢,這往往是廖鴻靖喜歡的。
    紅木長桌上彌漫著令人焦灼的沉默。
    畫麵一轉,“嗚嚕嚕”的喉間低吼和哀鳴不絕於耳,薑榕持刀立於狼群,刀刃浸滿血水,來不及刷新如初便有新的獸血覆上,無窮無盡,永不得歇。
    她疲憊至極,眼神已然有些渙散,仿佛快要接近終點卻被鬼打牆的參賽者,一次又一次地向前奔跑,一次又一次地回歸原點,僵在死局。
    遍布傷痕的手臂抖得強烈,近乎握不住刀柄。
    薑榕甚至有些不清楚自己在堅持什麽了。
    不就是個遊戲……嗎?
    恍惚間,她機械的砍殺動作被怪抓住空檔,流著口水的野狼撲上,掙紮之時“驚宸”綿軟的身軀像一小片星屑落進眼睛。
    薑榕猛地打了個激靈,一腳踢開狼形怪物,呼吸紊亂地拄著唐刀再度站起來。
    要……守住……!
    師父不能死!她也不能!
    完全不知道那邊陷入沉眠的黑山羊究竟何時才會恢複清醒,鏖戰太久帶來的疲累更會讓人自我質疑當下所作所為的意義,可,
    傷痛和無望真的能夠打敗這隻鮮血淋漓的白兔子嗎?
    她給出回答——不能!
    鏡頭閃過,躺在宿舍床上戴著遊戲眼鏡的薑榕蹙緊眉頭,仿佛墜進輪回噩夢,正在尋找出口。
    但饒是如此,她依然拒絕醒來。
    堅持會有結果,哪怕最後的結局是手機鬧鍾催促著自己快點起床去上課,屆時不得不中斷這場漫長的守衛戰,她薑榕也認了!
    起碼,比現在放棄要好!
    “咳!咳咳咳……”
    鮮血噴湧,遊戲裏的薑榕跪倒在地,右手還死死攥著唐刀。
    反正……
    在師父回來之前……
    也不會有更糟糕的情況了……
    她顫抖著站起來,再一次站起來。
    命運跟這個小家夥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紛亂的腳步聲,嘈雜的談話聲。
    與之前人山人海比起來並不密集,卻個個精銳的小隊。
    是那群領取了對抗任務的圍剿者。
    一刻鍾的死亡懲罰已過,他們追著坐標卷土重來。
    薑榕先是一愣,然後崩潰地笑出了聲。
    背景音樂裏的小提琴拉扯出一聲極細的高音,隨即戛然而止,任由觀眾的情緒徘徊在搖搖欲墜的邊沿。
    兩頭獅子的拉鋸仍在繼續。
    “是的,雖說通過表演加深印象的選擇算不得體麵,卻卓有成效。”
    廖京臣噙著笑意,他心急如焚,心肺咽喉幾近融化,可越到最後越不能懈怠,事已至此,他絕不能在黎明之前倒下。
    “根據調查結果來看,觀看年末演出的學生人數普遍多於辯論總決賽和學生代表演講……嗬嗬,年輕人總是更偏好文藝娛樂一些,能理解。”
    排出又一個論據,廖京臣繼續著他違心的說辭,將年度舞台劇作為籌碼、工具、棋子——反正不能是發自內心的熱愛。
    他的嘴角已經有了僵硬的跡象,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他眼前幾乎看不到廖鴻靖的麵容,全部都是“茸茸”受傷流淚的臉。
    快點,快點吧。
    廖京臣的胃在發緊,他不曉得自己的臉色是否還正常,隻能持續地裝出一副與尋常別無二致的模樣,認真與鬆弛都恰到好處。
    二十分鍾了。
    幻視之中血色洶湧,廖京臣渾身上下都在發冷,一幅又一幅慘烈戰況在他麵前幻化上演。冷靜,他拚命在心底重複,或許猝然斷連會讓“驚宸”強行下線,“茸茸”嬌氣但不傻,要找到退出遊戲的時機應當不難……
    可作為《心影鏈接》的資深玩家,沒有誰比廖京臣更清楚遊戲內外的種種機製,他知道這些自我安慰的假設有多蒼白。
    窒息感撕扯著咽喉。
    耀眼火光將夜空照得有如白晝,薑榕的體力隨著血線一路下滑,矮小的身形幾次湮滅於華麗危險的攻擊特效,又從中頑強地鑽出。
    山穀狹窄,仿佛一隻橫著的圓底燒瓶,失去意識的“驚宸”靠坐在最深處的山壁,薑榕孤零零地擋在唯一的出入口。
    從未想過,自己的一生裏竟能擁有這樣“一夫當關”的體驗。
    可那又怎麽樣?
    類似的事情,早在她拎著掃帚將不懷好意的親戚掃地出門時,就已經發生過了。
    薑榕有一萬條經驗把“怕”硬拗成“不怕”。
    她太熟練了,簡直得心應手。
    小到看不見的身影在各式襲擊裏穿梭,沒有任何戰術策略,隻是在守,死守,一步不退。
    “如此說來,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納入考慮的選擇。”廖鴻靖慢條斯理地吹著茶杯。
    “是這樣。盡管接下來的日子裏可能還會發現更好的辦法,但眼下來看,它是最為合適的。”廖京臣的大拇指在茶杯對著自己的那一側相交疊,用力到指甲全無血色。
    “會不會太急了些?”廖鴻靖笑問,神情高深莫測,言語似有所指。
    “咦?是這樣麽。”廖京臣故作驚訝,“隻是考慮到戲劇的籌備時間,倘若拖得太晚,懸而未決,屆時又找不到更妥帖的處理方式……那就因小失大了。”
    “嗯。”廖鴻靖並未多言。
    壓抑的寂靜再次縈繞在這對父子之間。
    鋪天箭雨射向山穀深處,點點寒光在月色下分外陰森。
    薑榕猶如籠中困獸,發瘋似的大喊一聲。大治愈術勢如流星,澎湃灑在“驚宸”身上。
    “好機會!”
    兩名近戰玩家相互擠擠眼睛,趁箭雨衝進窄道。
    “想都別想……!”
    薑榕咬緊牙關迎上,反被他們纏住。
    得意的獰笑聲從上空傳來,輕裝打扮的玩家躍過陷入糾纏的薑榕的頭頂,衝向“驚宸”。
    簡單至極的戰術,連“連環計”都算不上,就能輕而易舉地欺負薑榕。
    沒辦法,誰叫她勢單力薄,分身乏術呢?
    “什、——”
    薑榕瞳仁劇震,電光石火間挺身送上破綻,生生吃了近戰玩家的一劍,趁勢脫身。
    “讓開!!!”
    遍體鱗傷的她連滾帶爬地搶先趕回“驚宸”身邊,抽出他腰間的手槍連射數發子彈。
    襲擊者猝不及防被打成篩子,在血腥場麵出現之前葬身白光。
    然而,更多的敵對玩家借此機會,仿佛溪流衝進湖泊一般,“嘩啦啦”湧入山穀。
    鏡頭轉了九十度,人頭匯聚的水流變得清澈,汩汩茶水倒進白瓷茶杯。
    廖鴻靖任由管家在旁添茶,突地開啟新話題:
    “你最近學校裏的功課做得如何?”
    “一如往常。”廖京臣險些將茶杯捏碎。
    這是什麽?進一步的試探?還是拖延戰術?亦或者是單純到令人怒火中燒的關心?
    別再——別再浪費我的時間了!他嘴唇抿緊,死死咬住牙關。
    “終日奔波,時間和精力還協調得過來?”廖鴻靖似乎並沒有放過小兒子的意思。
    “還好,我一直有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勞逸結合。”
    廖京臣快要維持不住臉上的淺笑,扯回主題,“恰好和那位學弟的結對計劃也到了尾聲,協調日程並不難。”
    “嗯。”廖鴻靖緩緩頷首。
    沉默再次降臨,廖京臣如芒在背,可他不能主動催促,過分的在意和急切會使真實目的暴露,他不能被發現弱點。
    一滴血打在地麵。
    亂糟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宛若死亡倒計時,薑榕胡亂抹掉唇邊鮮血,她現在幾乎能看清最前排玩家的臉。
    “嗚呼~什麽叫甕中捉鱉啊!”暢快的大笑囂張響起。
    局麵漸呈碾壓之勢,薑榕顫著眸光,不論是精力還是腦力都透支已久,單單是思考對策就激起一陣隱痛。
    不行……還不行……
    她目光落在這又落在那,拚命尋找絕境中的生機。
    嶙峋山壁和遍布創痕的土地並不回應任何一聲微弱的祈求。
    薑榕神思恍惚。
    這樣窮途末路的境況……上次,發生在什麽時候來著?
    畫麵緩慢旋轉,她眼神迷蒙,記憶回溯至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技術專精試煉副本裏被人形怪血虐的片段。
    宛若幼象長大後依然掙不開木樁上的繩索,薑榕即便脫離了萌新行列,對那段恐怖景象依舊印象深刻。
    當時,她重傷倒地,疼得氣若遊絲,連痛呼和抽噎都發不出一點,隻能任由淚水無聲流淌,絕望地、怔怔地看著壯如小山的怪物提著武器走來。
    然後?然後是一道白光,“驚宸”像神一樣從天而降,蕩開的衣擺帶來無盡的安全感,仿佛世間一切困難在他麵前都會迎刃而解。
    撕咬的痛感讓薑榕陡然清醒。
    她低頭,又轉頭,看見了方才死在箭雨之下,此時重新刷新出來的狼群。
    “你可以參演戲劇社的年度舞台劇。”場景驟變,沉默良久的廖鴻靖緩緩開口。
    ——幾支箭矢技巧性地紮進距離野狼前爪極近的地麵,霎時驚起群獸。
    “真的嗎?”廖京臣心頭一跳,語氣赫然染上幾分驚喜,旋即眼神一緊,警惕迅速將欣喜覆蓋,接著轉為往日的溫和。
    ——薑榕跳起躲避,狼群衝亂對麵玩家的隊形,局麵一時混亂不堪。
    “……”廖鴻靖不作聲,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兒子。
    ——兩隻圍著“驚宸”啃咬的狼形怪被薑榕射殺,她縮在他身旁,卻隻來得及喘口氣,就再次抬頭觀察敵方情勢,趁著他們分心對付野生怪,及時補刀。
    “這樣的話,我得先找齊皖和陳一娜知會一聲,希望不會給他們添太多的麻煩。”廖京臣狀似自然地放下茶杯,藏好因目的達成和終得解脫而激動顫抖的手。
    ——群狼被玩家們氣急敗壞地殺盡,這份怒火無縫轉嫁到薑榕身上,惡戰再起。
    “去吧。”廖鴻靖終於鬆口。
    ——砰!被擊飛的薑榕狠狠撞在山壁,帶著大片血痕滑稽而狼狽地滑落。
    廖京臣垂眸頷首,垂在腿邊的手指不住地打著哆嗦,他拚命維持著應有的儀態,將一切雀躍和心焦死死埋進心底。
    ——“嘁,這小妮子怕是被魔王迷花眼了吧!”體格壯碩的刀客啐了一聲,故意將長刀倒拿,刀柄狠狠錘在薑榕後背。
    廖京臣不緊不慢地離開座椅,向廖鴻靖和管家作別道晚安,隨後自然轉身,像是解決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麵色如常地走出書房。
    ——“天這麽黑,我都還沒看清她的臉……靠!”另一名玩家的手臂被薑榕狠狠咬了一口,奄奄一息的小動物猛然掙開鉗製,唐刀遲鈍地揮舞在空中。
    廖京臣踏上樓梯,一階,又一階。
    ——“何必呢,老實呆著就放你一命懂不懂?”人高馬大的家夥們半包圍住薑榕和她身後的“驚宸”,嘻嘻哈哈地看她舉著唐刀歪來扭去,累得維持不住最基本的平衡。
    廖京臣穿過走廊,腳步陡然加快,幾乎要飛起來。
    ——“哎呦姑奶奶算我求你啦,你……我靠!”瀕危表演做出最好的偽裝,偷偷積攢力氣的薑榕驀然一衝,刀光連續帶走兩個卸下防備的壯碩玩家。
    臨時娛樂室裏空無一人,廖京臣騰不出心神感謝齊皖和陳一娜這對派對主持人的體貼,他三兩步衝進裏間,一把撞開私人影廳的門。
    “殺了她!!”
    “狼又刷出來了,注意別讓她再玩那招!”
    第一縷曦光投射下來,血腥味蔓延整片山穀,亂戰廝殺聲震天響,發絲淩亂的薑榕瞪著眼睛,緊抿雙唇,宛如熬夜過頭的上班族,心髒突突地跳,耳膜嗡嗡作響,把透支當做唯一的buff,狀似瘋魔,不管不顧地榨取自己最後那點精力和生命力。
    將所有戰術拋諸腦後,薑榕一如完全依賴直覺的幼獸,隻要有機會就衝上去狠狠撕咬一口。
    能多砍一刀是一刀!
    能多殺一個是一個!
    ——廖京臣視線落在最裏麵那張座椅,上麵沒有變成手環的遊戲眼鏡說明了一切,他跌跌撞撞地衝過去。
    “好煩,給我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再可愛的麵容都抵不過薑榕這副蟑螂般殺也殺不盡打也打不死還偏要陰魂不散的做派,連續折損數名隊友讓領頭的玩家愈發不耐煩,比起沉睡的魔王,他隻想先手刃這個煩人的小東西。
    抗爭成這樣有必要嗎?為什麽不能乖乖等死?!
    鏘!
    冷兵器相撞出金屬特有的清響,兩道長刃皆顫動不已。
    ——廖京臣抓起遊戲眼鏡,又因為顫抖的手指險些讓它滑落,連續撈了兩把才狼狽地將它戴上。
    刀刃交錯,四目相對,薑榕凶橫的目光讓領隊難以直視,這種眼神出現在用來賣萌天經地義的大眼睛裏簡直違和得不得了,又無端令人心慌。
    “……滾!”
    混雜著心虛和厭煩的喝聲裏,領隊一腳將薑榕踢倒。
    【檢測到虹膜數據……】
    一隻滿是血口的手揪住領隊的褲腳。
    【正在進行身份識別……】
    “有完沒完!”短靴踢開沾滿灰塵和血跡的手掌。
    【檢測到您的賬號處於在線狀態,正在排查遊戲異常……】
    另一隻手悄悄伸向薑榕右手緊攥的唐刀。
    【排查完畢,正在校驗登錄狀態……】
    薑榕應激般撐起上半身,由趴轉跪。
    【正在同步遊戲數據……】
    哆嗦著的大腿和小腿拚命支成直角,雙膝跪地轉為單膝跪地。
    【重新連接中,請確保穩定的網絡連接……】
    唐刀刀尖在地麵劃出刺耳噪音。
    【重新連接進度:56%……】
    血痕斑斑的小腿奮力向下踩,另一條腿支起,單膝跪地轉為站立。
    【重新連接進度:88%……】
    還能……繼續……殺!
    【重新連接成功,歡迎回到心靈的世界!】
    獸骨碎麵下赫然睜開一雙眼睛,刹那間靜與動切換,紫黑色的衣擺在迅疾移動中鼓起浩蕩風聲。
    一隻手搭在薑榕肩膀,另一隻手探向她腰間,取下那支左輪手槍。
    傳說級裝備僅在師徒間共享。
    薑榕怔愣住,她雙手還舉著唐刀,目視前方,這個來自背後的擁抱如此突然,卻又命中注定。
    這個瞬間短暫又漫長,幾顆圓溜溜的彈丸呈弧形甩出,與槍身一起同時顯出流光紋路,旋即,一聲槍響。
    紫紅色爆炎衝天而起,徹底將山穀照亮,煙塵彌漫,烈焰怒張,群狼和玩家們皆沒能發出一絲嗚咽,重重身影頃刻間碎成光點,消弭於火海之中。
    薑榕呆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堵火牆,半晌,“當啷”一聲,之前仿佛長在手上一般的唐刀陡然脫離,墜落在地。
    和它一同脫力倒下的還有薑榕。
    她癱坐在廢墟似的地麵,高大的黑山羊也隨之跪地,兩條手臂從後麵虛虛地圈住她。
    廖京臣有很多話想說。
    他想把掉線之前的那一句補完,問她“你怎麽回來了”,也想遵循最真實的情緒,在極度的擔驚受怕裏轉憂懼為惱怒,質問她“你怎麽不聽話”。
    但他現在隻想看看她。
    山羊麵具柔和消失,露出“驚宸”的麵容,搭在窄小肩膀上的右手輕輕一扳,“茸茸”轉過臉來。
    她的臉還是軟嘟嘟的,兩頰有點嬰兒肥,此時灰頭土臉的模樣正適合眼淚汪汪,隻一聲溢滿委屈的哭腔撒嬌,就能讓人心尖顫動,恨不得把全世界都送到她手上。
    她也的確哭了。
    隻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一滴眼淚,隻有一滴,從薑榕趨近眼尾的位置落下,劃過滿是塵土和血痕的臉頰。
    她在流淚,但表情不是廖京臣見過的任何一種。此刻,那張無論何時都能用可愛二字形容的臉上浮現著的,是一種堪稱冷漠的強硬神情。
    強硬,堅毅,不屈,目光如炬。
    炬火刺進廖京臣的眼睛,在他心口炸開滾燙的岩漿。
    壓抑甚久的情緒在這一霎纏繞收縮到極致,隨即不堪重負,血淋淋地爆裂開來。廖京臣“唰”地攬過薑榕的腰背,力道堪稱蠻橫地將她扯進懷裏。
    他俯身低頭,向來精明的腦子裏什麽都不剩,隻知道如果他想將此時胸腔洶湧的一切未盡之語訴說殆盡,那麽唯一的表達方式是一個吻。
    兩雙嘴唇相觸的前一秒,黑山羊的身影陡然消失。
    啪嗒。
    遊戲眼鏡猝不及防自動變回手環形狀,過程中自持有者的臉上脫落。
    廖京臣像被電到一般打了個激靈,下意識伸手將掉落的東西接住,驚愣兩秒才後知後覺發生了什麽。
    他舉起手環,眼睜睜看著它的指示燈閃了又閃,最終無奈熄滅。
    ……沒電了。
    再次降臨的意外強行拽回了廖京臣的理智,沒有任何詞匯能準確形容他這一瞬的心情。
    荒謬?氣惱?還是歉疚?懊悔?亦或是羞赧?畏怯?
    輕輕一聲“啪”,廖京臣伸手捂住整張臉,劇烈的顫抖著的呼吸聽起來幾乎像哭聲。
    晦暗的觀影廳容納著他異常單薄的身影,須臾,那隻蓋在臉上的手沉沉垂落,陰影將他的麵容遮蓋大半,隻剩下一雙怔怔望向天花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