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章:藩王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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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說,朱儀還是足夠謹慎的。
    哪怕他並不知道那屏風後頭,坐著周王和魯王,他所言所行,也隻是稍有出格,更重要的是,並沒有留下實證,隻是口頭言語勸說而已。
    但這並不是關鍵之處,因為打從尹王將周王二人叫過來時起,其實他就已經做好了打算,無論朱儀說什麽,做什麽,拿出什麽樣的‘誠意’,他都不會被其說動的。
    這並不容易!
    要知道,如今的光景,朝廷剛剛結束整飭軍屯的大政,狠狠的從藩王身上剜了一刀,雖然說,這本就是藩王侵占軍屯在先,但是,如果世人都如此明理,這世上也就沒有諸般業障了。
    從尹王的立場來看,實際上就是他痛失了一大筆財富,這還不止,整飭軍屯結束之後,朝廷又將目光轉向了宗務,籌謀著對宗藩進行改製,進一步縮減藩王的特權,這擺明了就是針對。
    甚至於,尹王自己想要早日安安穩穩的回封地,這點要求,也被禮部給堵了。
    件件樁樁,都是是實實在在損害自身利益之事,所以對於尹王來說,他完全有理由對朝廷心生怨氣不滿。
    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從諸王集體針對於謙的這件事情上來看,他們心中的怨氣的確不小。
    但是有意思的一點就在於,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藩王,依舊是把朝廷和皇室,區分的清清楚楚。
    他們不可能不知道,無論是整飭軍屯,還是宗藩改革,背後都有朱祁玉這個皇帝的授意,或至少是默許的存在。
    事實上,朱儀之所以去十王府,算計的也是這一點。
    不過,這也算是身在朝中時間太久,所以一眼障目,習慣性的用自己的思維來去考慮藩王們的想法。
    在朱儀看來,或者說,在許多勳貴大臣,甚至包括朱祁鎮自己在內,習慣性的覺得,朝廷和皇帝是一體的,尤其是,在各種大政,都是皇帝點頭的情況下,朝廷算計藩王,就等於皇帝在算計藩王。
    以此往下推,這二者之間,自然而然的是站在對立麵上的,這個時候,朱儀找上門去,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達成合作的可能性很大。
    藩王借太上皇如今在朝中的勢力阻止朝廷對宗藩的改革,太上皇則獲取了藩王的好感,同時,達成自己某種目的,二者互惠互利,立場一致。
    應該說,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這種想法都是正確的。
    但是,偏偏在尹王身上,就沒有起作用,原因何在?
    其實就是在那句已經說爛了的,早已經沒什麽人相信的親親之情,血脈之親。
    這句話被說了無數次,但是,在朝堂上的利益傾軋之間,所謂交情,其實不過是利益的交換而已。
    可是,藩王到底是不一樣的。
    朱祁玉當然不會天真到覺得,他和這些幾乎沒見過麵的藩王之間,真的會有什麽親情存在。
    所謂血脈之親,指的也不是真正的血脈約束,真正讓他們之間產生約束的,是自成周以來,日漸完備,根深蒂固的宗法家族製度。
    血脈不過是紐帶,但是,這條紐帶便將他們和朝廷的文武大臣都徹底給區分開來。
    】
    有它在,這些藩王在考慮事情的時候,潛移默化的就會帶有立場傾向,概括說來,其實就一句話,先有內外,再分是非。
    事實上,這也是宗室當中處事,和朝廷諸多政務不同的地方。
    在分封製度下,最大的特點就是,在這些藩王眼中,朱祁玉這個皇帝,首先是朱家的子孫,是他們的親族,然後才是大明的皇帝,社稷之主。
    這個順序非常重要,因為皇帝和宗室之間首先是親族,所以,在處理諸多涉及事務的時候,秉持的不是律法公正,而是親親之情。
    說白了,自家人犯錯,可以教訓,但是,如若鐵麵無私,下重手懲處,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這也是為什麽,尹王惡行累累,朝廷對他卻隻是屢屢申斥,並沒有實質性的處罰,可岷王之前醉酒寫了一份誹謗仁廟的詩詞,卻引得岷藩幾個郡王都備受牽連的原因。
    說白了,岷王誹謗的不止是皇帝,更是朱家的長房嫡長,手執祖宗玉圭,身為宗法正脈的族長。
    所以,無論是作為臣子,還是作為親族,這都是大罪。
    在這種順序下,除非是涉及到謀反一類的重罪,不然的話,皇帝在處理宗務上,要秉持的一條原則,就是家法優先於國法,這也是諸多藩王能夠獲得超高特權的最核心原因所在。
    但是,這條紐帶的約束是雙向的,既約束著皇帝,也約束著藩王宗室。
    尋常時候,這種約束體現為藩王在觸犯國法時可以享受的特權,然而,在特殊時候,這種約束卻體現在,朱祁玉在承繼帝位後,藩王宗親對於他大家長權威的認可和臣服。
    所謂家國一體,便是如此。
    對於朝廷的文武百官來說,以國擬家,他們是將君王視為父親,但是,對於藩王宗室來說,則是以家擬國,他們將手執玉圭的大家長當做君王侍奉。
    正因如此,他們會將朝廷和皇帝區分的清清楚楚,對於朝廷的政令,不符合他們利益的,他們會變著法的阻撓,但是,在牽涉到宗族之事的時候,卻又以皇帝馬首是瞻。
    所以朱儀的那一套,用在其他大臣身上有用,但是在尹王這,卻不管用。
    因為包括尹王在內的這些藩王,在考慮問題的時候,習慣於先將自己置於何天家一體的立場上,說白了,他們覺得皇帝是自己人,是親族,別人說的再天花亂墜,那都是外人。
    從這個出發點考慮,尹王的第一選擇,就是來找朱祁玉問明白情況,而不是聽朱儀這種外人的‘挑撥’。
    這是出於他長久以來潛移默化被影響的觀念,或許尹王自己都說不清楚。
    甚至於,他不會想到,自己這下意識的選擇,才是真真正正的,讓藩王找到了一條新的出路。
    對於朱祁玉來說,他之前一直在思考,藩王對於大明的作用到底是什麽,或者說,這些藩王和朝廷的文武大臣比起來,有什麽特殊的不可替代之處?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許久,但是現在,朱祁玉覺得自己隱隱能夠摸到一點邊了。
    藩王當中,自然不乏有那麽一些野心家,但是,在現如今的藩王體製之下,絕大多數的藩王,對於大明是足夠忠心的。
    而且,和朝中大臣不同的是,他們忠心的是朱家天下,像是於謙等人,他們當然忠於大明,但是,卻未必忠誠於皇家。
    崇禎帝自縊的時候,紫禁城中,多的是開門迎候新皇的大臣。
    所以,對於這些藩王來說,朱家坐穩了天下,他們才能過得安穩,朝臣護的是天下,藩王護的是朱家。
    當然,朱祁玉同時也能清醒的認識到,他自己和朱家並不能等同,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單說藩王的問題上,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朱祁玉便覺得,很多的問題,其實都迎刃而解了。
    既然朱祁玉和這些藩王的核心利益是一致的,那麽在具體的手段上,可變通的餘地就大了不少。
    這也是前世朱祁玉看過的曆代天子,都不曾試過的一條路,但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才是破局的關鍵。
    眼看著周王等人仍舊不相信他,朱祁玉也並無不悅。
    因為過往所有的宗藩改革,其核心都是限製藩王,像是現在這樣適度放權的,確實是反常,換了他是藩王,也不敢應承。
    既然如此,那他就得軟硬兼施了。
    “朕還是那句話,朝中諸臣眾口悠悠,即便朕是皇帝,也總是要顧及幾分的。”
    “如若諸王仍舊同往常一般,於國事民事之上毫無建樹,那麽,就算朕能壓得下這次,也壓不下以後。”
    “長此以往,宗藩改革,勢在必行矣!”
    這……
    周王和魯王等人麵麵相覷,眼中皆是一陣驚疑不定。
    天子這話幾乎算是擺明了說,要麽接受禮部已經擬定出來的改革章程,要麽,就得參與到賑災當中,發揮出自己的作用,讓朝廷上下看見,藩王並非全無作用。
    這個道理,他們當然能懂,可問題就在於……
    這差事,真的能接嗎?
    皺眉沉吟片刻,周王斟酌著開口,道。
    “陛下明鑒,若是為國效力,臣等自然義不容辭,但是,朝中輿情叵測,臣等若安分守己,則朝臣恐攻訐臣等於國無用,若安撫一方,則朝臣恐攻訐臣等邀買人心,居心不軌。”
    “臣等並非不願出力,實則是兩相為難,隻能兩害相權,隻替陛下牧守一方,時刻待朝廷召喚,不敢有其他所為。”
    這話說出來,周王自己都一身冷汗。
    因為已經不能說的再明顯了。
    他們每個人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自幼錦衣玉食,要什麽有什麽,可唯獨就是不能做事情,地方民政賑災,他們不是不願意參與其中,甚至於,他們非常願意做些事情。
    畢竟,如果有的選,誰又願意一輩子賦閑在家,毫無作為呢?
    但是,不行!
    靖難之役的教訓太深了,所以,作為燕藩一脈,對於其他藩王的防備,是滲進骨子裏的。
    哪怕現在天子說的多麽情真意切,可要讓他們相信,朝廷對他們撤去了防備,還是太難了。
    眼瞧著周王等人再三推拒,朱祁玉歎了口氣,神色之間,隱隱透著幾分失望,道。
    “既是如此,那朕也不勉強叔祖了,叔祖不願親自參與到賑災當中,那換個法子也可。”
    周王等人心底有些惆悵。
    他們本以為,自己態度這麽堅決,天子就算再有疑心,也該是打消掉了。
    可誰想到,天子前半句話還正常,後半句話卻話鋒一轉,顯然,還是不打算放過他們。
    恰在這個時候,懷恩重新折返回來,在一旁稟道。
    “啟稟陛下,諸王已在殿外侯旨。”
    於是,朱祁玉點了點頭,道。
    “召進來吧,去把王誠,宋文毅也一並召來。”
    於是,周王等人算是鬆了口氣,人多點,到最後萬一應對不當,天子震怒了,那也好有人一塊分擔。
    回過神來,聽到天子說出的兩個人名,他們卻是一頭霧水……
    “拜見陛下!”
    不多時,懷恩引著幾個藩王進了殿中,行禮各畢之後,朱祁玉便道。
    “今日幾位叔祖進宮,同朕談起今歲旱情一事,皆是十分擔憂,為解民困國憂,幾位叔祖主動捐出共兩萬三千石糧食用以賑災,朕心甚慰。”
    這個開場白,頓時引得諸王瞪大了眼睛,紛紛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周王等人。
    卻不料,周王等人也是一臉的驚訝……
    陛下您不是說不要嗎?
    幾位老王爺輕咳一聲,相互看了一眼,到底是沒有說話。
    天子都開口了,他們總不能說不給,不然的話,下場肯定很慘。
    但是這番默許的神色,落在其他諸王的眼中,卻覺得他們一定是和天子達成了什麽交易。
    尹王倒是不意外,他們趕來的路上,也聽了些消息,據說禮部要將他留在京中,為了早回封地,破財免災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
    但是,周王和魯王二人,他們總不會也有什麽把柄,捏在天子的手裏吧?
    又或者,是為了宗藩改革的事?
    可是,如果真要是出點糧食,就能把這件事情解決,那他們之前費那麽大勁兒幹嘛?
    疑惑當中,上首天子已經繼續開口,道。
    “不過,這些糧食,乃是幾位叔祖的歲祿,用於百姓自然是好事,但是,朕卻覺得,不必交給朝廷,自行同地方衙門協同,組織賑災便是。”
    ?!
    這番話一出,在場的諸王,頓時瞪大了眼睛,眼神中帶著濃濃的不可思議。
    周王這幾個人,是給天子下蠱了吧?
    讓藩王直接參與到朝廷賑災當中?
    念頭從腦子裏頭轉了轉,一旁的岷王立刻上前,道。
    “陛下,此舉恐有不妥……”
    不過,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天子打斷了。
    “岷王叔祖不必說了,該說的,剛剛周王叔祖等人都已經說過了,他們也不讚同,朕的這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