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我性子野,但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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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玉坊逆民們的壯舉,立刻讓這座城市那些驚魂普定的豪門顯貴們陷入新的噩夢……

    沈閣老仿佛夢遊般行走在混亂的街道上。

    眼前的世界讓他不寒而栗,這才是真正的禮崩樂壞,綱常淪喪,甚至遠甚於楊豐在承天門殺戮群臣,畢竟這隻能證明他是個逆賊,而且誰都明白他是個大逆不道的逆賊。

    可現在……

    放眼闔城皆逆賊啊!

    “你們這些狗東西,你們怎麽敢,你們怎麽敢……”

    “饒了老朽吧!”

    ……

    他兩旁是尖叫著抱頭鼠竄的官老爺們,甚至他還能認出其中一個是宣城伯衛國本,後者卻沒看到他,而且剛跑過去不到十步,就因為腳下的積雪滑倒,緊接著後麵那些頭上紮著紅布條的逆民們蜂擁而上,按住他開始試圖把他捆起來,而他在掙紮中看到了沈閣老……

    “沈閣老救我!”

    他就像溺水的人看到頭頂小樹枝般,在幾十個逆民手中奮力伸出手尖叫。

    逆民們瞬間轉頭,不懷好意的看著沈閣老,他們頭頂的紅布正中,一個個逆字分外刺眼,話說沈閣老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做逆賊居然還可以做的如此理直氣壯,都把這個字寫在腦門上了!當所有人都是逆賊時候,逆賊還是逆賊嗎?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楊豐就是用天下皆逆賊來掩蓋自己。

    天下皆逆賊的時候,逆賊就不是逆賊了。

    當所有逆賊都把逆賊的身份寫在額頭之後也就沒有逆賊了。

    用心何其毒也!

    當然,這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管這些,此刻為了隱藏身份,特意穿了件舊青衫的他,隻能無奈地站在那裏,看著那些逆民們。

    逆民們繼續看著他。

    “是沈閣老?”

    “對,我上次見過他,咱們把他吊起來?這麽大年紀容易吊死吧?”

    ……

    他們議論紛紛。

    “沈閣老救我,我是宣城伯!”

    宣城伯衛國本還在繼續伸著手,也不知道是為了求救,還是為了把他也拖下水。

    沈一貫長歎一聲,準備迎接必然的命運。

    “咳!”

    後麵突然一聲咳嗽。

    逆民們趕緊轉頭,一個個立刻如同膜拜偶像般,向著後麵行禮。

    “這是幹什麽,沈閣老又不是奸臣!”

    楊大帥喝道。

    “對,沈閣老不是奸臣!”

    “走啊,咱們把宣城伯抬過去掛起來!”

    ……

    逆民們歡樂的抬著宣城伯,就像抬著一口肥豬般迅速離開了。

    “沈閣老,受驚了!”

    楊豐笑著說道。

    “大帥,老朽年逾七旬,所欠唯有一死而已,此刻老朽鬥膽問一句,你這樣做以後還準備如何治民?老朽知道大帥不喜歡聖賢之道,可以大帥之明,難道不知道這是治民之良策?老朽並非腐儒,宦海沉浮數十年,該懂的都懂,可越是如此,老朽越發尊崇聖賢之道。

    蓋因聖賢之道乃真正治國之道,諸子百家多矣,曆代帝王獨尊儒術者,正因此乃必然之選。

    君與臣,貴與賤,官與民,一切皆依禮,天下皆有序,禮不廢,天下不亂,天下不亂,江山永固。

    老朽不知大帥所求,但無非富貴而已。

    既然欲求富貴,那當知唯有聖賢之道才能使富貴永存。”

    沈閣老說道。

    “然後貴永遠貴,賤永遠賤,富永遠富,窮永遠窮,這就是你們的禮,這就是你們的秩序?”

    楊豐冷笑道。

    “他們可以考科舉。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難道沒給他們留下進身之階?

    我們的製度是最好的,堪稱完美無缺,隻要遵循這個製度,終究會有出頭之日。”

    “然後再考出一批你們的影子,然後再繼續下一輪,考出的永遠都是你們的影子,遵從你們那套,亙古不變,其他所有不同的聲音都被踩入深淵,在那裏永世不得超生,你們成為實際的主宰,帝王垂拱成為你們的擺設,黔首永世跪伏在你們的腳下。

    不要跟我說什麽科舉。

    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什麽是科舉世家。

    你們設計了一個看似很好的製度,但卻將這個製度變成你們的玩物,儒學世家壟斷了儒學,再將別的學問排除在科舉之外,最終科舉考出的全都是你們這樣的世家,和依附你們這樣世家的黨羽,最多偶爾挑選幾個幸運兒,讓他們顯示你們沒有阻擋他們的進身之階。

    你們偽裝的很好。

    可我是一個喜歡實實在在東西的人。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個多麽美麗的故事,我想問沈閣老,他們是不是田舍郎,他們有沒有可能暮登天子堂?”

    楊豐指著路邊一個看熱鬧的逆民說道。

    後者頂著一頭趕了氈的亂發,穿著滿是補丁的破棉襖,傻笑著隨便用袖子蹭了一下鼻涕。

    那袖子蹭的次數已經很多了。

    都反光了。

    “他若讀了書就有可能!”

    沈閣老說道。

    “你讀過書嗎?”

    楊豐問道。

    “回大帥,小的小時候飯都吃不飽,如何有錢讀書,再說,小的從四歲就得跟著大人做活,如何能坐下讀書,一天不做活就沒飯吃了。”

    那人回答。

    “沈閣老師從何人?”

    “從父。”

    “閣下從父何人?”

    “布衣書生耳。”

    “布衣書生?胡宗憲手下頭號幕僚,與徐文長齊名的沈嘉則居然隻是個布衣書生耳?”

    “呃?”

    “沈閣老,我性子野,但不傻。

    沈閣老,我看不到你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隻看到窮人因為讀不起書永遠沒有資格登天子堂,你有衣食無憂的生活,有身為大儒的從父,可以從小就在為登天子堂而努力,你從小幾乎就已經確定了要登天子堂。而他需要從小在饑餓中為生存而掙紮,一天不幹活他就一天餓肚子,他上不起學,他也沒法去讀書,他注定永遠不能登天子堂。

    而你的後代也會和你一樣,他的後代也會和他一樣。

    但是……”

    楊豐笑著說道。

    “我現在就可以讓他登天子堂,走,拿把刀,我帶你進宮走走!”

    他緊接著對那個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