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茶樓後院牆上。

    林壽一張張看著安允梨用他送的相機拍下的相片，後院裏種的花蓼，夏天過去樹上掉下來的蟬蛻，閨房裏的博古架……

    她與在江湖見過越多越感倦怠的寧洛薇不同，因為常年積病，多數時間被困在小小的深閨中，這些就是她每天生活的全部。

    林壽安靜的聽安允梨在一旁講著照片上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她的世界很小，有種看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感覺。

    或許也是因為她的世界太小了，就算翻來覆去把地都犁了，也新鮮的有限，所以她對外麵很憧憬，一隻偶然飛進院裏的鳥，就能讓她高興半天。

    而林壽，或許就是飛進院裏，飛進安允梨這小世界裏最大的那隻鳥。

    “你，你好厲害，什麽都知道……”

    每當林壽給她講起走馬燈裏的見聞，她總是這樣說，搞的九爺那個膨脹。

    這話擱在林壽前世見過的女孩說，妥妥讓他啐一句裝純綠茶婊，但放在安憨憨身上卻一點不做作，因為他知道那樸素天然的小腦袋瓜是真不知道。

    什麽？九爺雙標？咱頭一天知道嗎？

    林壽張嘴一啊，安憨憨牙簽紮著切好塊的水晶梨，給他送進嘴裏，然後還挑三揀四說今兒個塊切大了，下次切小點，得吃，跟個爺一樣肆橫。

    安允梨憨憨的哦哦答應。

    臨走時，林壽把那條圍巾給她，當然按照九爺那個尿性，必然嘴上又是嘰嘰歪歪沒什麽好話，安允梨很呆頭呆腦的點頭說“你莫凶我”順著他就是了，但手裏握著圍巾暖呼呼的。

    ……

    林壽從茶樓後院回來，回了縫屍鋪。

    順手揪回想溜走的屍體給按在了冷塌上，哢哢一陣縫合，縫完了破布一樣丟到旁邊，坐下想事。

    林壽在想安允梨身上的病。

    如今距離他第一次見安允梨也快一年了，當時說是最多能幫她續命三年，給她開了一副藥，能活到明年開春，如今已經是十月份，雖說他手裏有藥，還能繼續續命，但治標不治本，拖著不解決也不是個事。

    林壽想來，或許該解決了。

    當初的林壽，功力還不深，閉眼觀瞧陰間，疑似有影影綽綽的髒玩意兒，詭異的讓他肺裏嗆了一口水。

    如今，林壽已經邁入大師，雖說好像仍然不怎麽算有造詣，但似乎在百無禁忌之力震懾下，他再觀瞧安允梨身上的玩意兒時，邪祟退散，已經沒有了反撲他的動靜，能讓他得以仔細觀瞧。

    那影影綽綽如魚似虎，背上有鱗，卻又生如孩童般的人麵，這玩意兒的形象古書水經注裏有，叫“水虎”。

    水中有物，如三四歲小兒，鱗甲如鯉，射之不可入，好在磧上自曝，小兒不知，欲取弄戲，便殺人。

    老時候怕孩子溺水，嚇唬讓小孩別去水邊玩，就說水裏有妖怪吃小孩，說的就是這水虎，這形象甚至流傳到東瀛成了個很出名的妖怪叫“河童”。

    水經注裏對這水虎有雲，若人有生得者，摘其皋厭，可小小使之，那意思你捏住他的鼻子，可以使喚它給你辦事。

    蜀楚之地，人傑地靈，巫覡之風頗盛，愚民有病，初不延醫而延巫，俗雲端工，即古稱擔弓者也，當地的端公神婆，據說有人就會驅使這水虎。

    至於這玩意兒怎麽纏上安允梨的，林壽這一年來和安允梨說話，東打聽西打聽，給人家的家庭背景查了個底兒掉。

    安允梨的老家林壽早就知道，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她們家的青城茶莊，上貢的禦茶青城雪芽，就是那出來的

    當地有祭拜河神的習俗。

    當然了，這河神的說法，漫長的曆史上也有頗多，正的歪的都有，比如當今主流的大王廟二王廟，這拜的是古朝先秦修建都江堰的蜀郡太守，治水能臣，這跟城隍體係的那套規則很像，有功績的偉人去世，說是到陰間當神官了，護佑地方百姓，每年祭拜這樣的治水神靈，自然是正常的。

    但就怕有那邪門歪道的。

    古朝先秦再往上捯，蠻荒大地上難以考證的神鬼傳說，江河作為生命繁衍起源，自然也有其他的擁躉。

    都江堰治水之前，岷江就有巫覡祭拜岷水河神之風，而且非常野蠻，就是活人祭，童男童女沉河，保風調雨順，豐饒太平。

    雖然後來隨著朝廷的打擊，明麵上這些邪教消失不見，但暗地裏仍然秘密活動。

    比如林壽在藏龍散人踏遍山河大川尋訪古跡的走馬燈中，就看到過，他在都江堰發現過一個叫“岷水教”的巫覡組織的蹤跡，他們崇拜的圖騰就是“岷水河神”。

    岷水教中有懂驅使水虎的神婆，會驅使水虎抓童男童女，沉河，獻祭河神。

    安允梨身上的病，就疑似與此有關。

    林壽從安允梨那打聽到，她在家裏的情況，她雖與姐姐夏如貞一樣同為大茶商夏大掌櫃的女兒，但是兩人同父異母，夏如貞是正房大奶奶所生，而安允梨……

    不是二房，不是妾，而是夏大掌櫃與府裏的女工所生。

    安允梨的母親女工安氏，早年賣身入夏府做工，因長的好看，天天遭到夏大掌櫃的騷擾，不厭其煩，連帶大奶奶也不給她好臉色，天打罵她，說她小狐狸精，天天在府裏挨打挨罵，但為了生計也隻能默默忍受這些委屈，窮人有什麽人權呢。

    但不想，有一日大奶奶外出逛街，安氏在柴房幹活兒，被夏大掌櫃看見了，見左右無人，惡念心頭起，進去把柴房門反鎖，把大好的姑娘糟蹋了。

    那之後，夏大掌櫃威脅她不許說出去，安氏心如死灰，幾欲投井，但不想，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這肚裏的孩子就是安允梨。

    安氏心想要是我自己死也就死了，帶著一個孩子死這不造孽麽，最後，沒再尋死。

    但沒嫁人的黃花大閨女懷了個孩子，那能瞞得住麽，大夥嚼舌根子說她婦道敗壞，不知跟那個野男人鬼混懷上種了。

    後來，孩子生下來，大奶奶瞧了孩子一眼，轉身給了懼內的夏大掌櫃一嘴巴，吩咐左右說了句道：

    把這安氏，杖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