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6章 激戰高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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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子摸到的是一塊既沒有頭顱,也沒有雙腿的殘屍,創口還在不斷地冒出帶有泡沫的稠血,裸露的皮肢被硝煙熏得焦黑,身上的軍裝已變成了條條柳絮,從衣領來分辨,應該中國戰士的屍體。

    耗子認出是戰友的遺體,便小心翼翼地拖到一旁,脫下身上的軍裝蓋起來,啜泣地說了聲:對不起,兄弟。

    鄧建國伸手去摸槍,竟然摸到了一條齊肩而斷的胳膊。

    他本想輕輕地放到旁邊,驀然發現袖口有扣絆,立時分辨出這是敵人的胳膊,當下心頭憤懣,狠狠地扔出老遠。

    鄧建國找到56衝鋒槍,換了個陣位,卸下彈匣,拉動槍栓,檢查擊發狀況,忽然右首傳來幾下劇烈嗆咳聲。

    他心頭一驚,扭頭朝右首看去。

    一堆隆起的泥土正在鬆動,乍猛地戳出一隻手臂來,緊接著,一顆扣著鋼盔的腦袋破土而出。原來,有個戰士被爆炸掀起的泥土給埋住了。

    鄧建國趕緊放下槍,湊過去掊土,像掏地鼠一樣,將那戰士從土裏扒出來,急切地問道:兄弟,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那戰士使勁搖晃著腦袋,發出劇烈嗆咳。

    鄧建國凝神細察,那戰士的臉龐滿是泥汙,隻剩下兩隻眼睛露在外麵,他的眼神缺乏剛毅,稚氣很重,顯然是個孩子。

    鄧建國幹咳兩聲,扯著嘶啞的嗓子,大聲問道:兄弟,你有沒有受傷?

    那戰士連忙回答:沒有,副連長。

    聲音有些尖亮,略帶幾分童音,果然是個小戰士。

    小戰士喘了幾口氣,急忙雙手刨土,顯然是找槍。

    鄧建國問道:是在找這個嗎?

    他說完,抓住腳旁土堆裏露出的一截槍管,猛力一抻,一支56衝鋒槍破土而出。

    他利索地退膛,卸掉彈匣,檢視完彈藥後,插進彈匣槽,右手拍了拍槍身,拉槍栓重新上膛。

    小戰士看著鄧建國對槍支如此精熟,眼神裏透出無比豔羨,無比歎絕的意味。

    鄧建國把槍遞到小戰士手裏,正想說什麽,忽聽有戰士大聲呼喊:敵人又上來了。

    鄧建國惕然心驚,疾忙起身,抄起56衝鋒槍,探頭向外觀察。

    隻見敵軍的第三梯隊又衝上了高地,龜縮在第一道戰壕裏躲避炮火的敵兵,見援兵到來,囂張氣焰立馬死灰複燃,嘰哩呱啦的嚷叫著。

    這一回,上來了超過兩個連的敵人,在十幾挺輕重機槍的掩護,拉開散兵線,成小組戰鬥隊形,朝據守在第二道戰壕裏的中國守軍發起衝擊。

    鄧建國暗忖:剛才敵軍的衝鋒隊形十分密集,結果遭到己方營屬迫擊炮的狂轟濫炸,損失慘重,現如今,主事者痛定思痛,開始嚐試以班為單位,分小組展開進攻,這樣不僅可以相互掩護,而且能有效躲避我軍的炮火。

    鄧建國急斂心神,聲嘶力竭地呼喊戰士們:這幫龜孫子學聰明了,大家瞄準了再打。

    兩點鍾方位,一個敵兵刷地躍起身形,屈身疾奔,後麵兩個敵兵跪姿據槍,三發短點射,掩護他向前衝刺。

    鄧建國把準星定在他左前方,很快就計算出前置量,果斷開槍擊發。

    那敵兵的額頭猛然爆裂,腦袋往後甩出,跌了個仰八叉,右手上的AK-47衝鋒槍拋出老遠。

    鄧建國迅疾縮頭,幾束子彈打在壕塹上沿,泥土飛濺。

    鄧建國朝右挪移三四米遠,找到了合適的射擊陣位,迅即抬頭射擊。

    耗子把56衝鋒槍架在壕塹上沿,三發短點射,兩個跪姿掃射鄧建國掩蔽部的敵兵倒下一個。

    耗子的槍口一擺,噠噠噠的槍聲響處,另一個敵兵胸膛中彈,仰身栽倒,手裏的衝鋒槍衝天掃射,為他自己奏出死亡哀樂。

    鄧建國以精準,連續的單發速射,專門照顧那些戰鬥動作相當熟練的敵兵,而二排長胡海泉則率領其他戰士打著三發短點射,由於隻剩下了二十餘人,火力明顯不足,但相對精確的射擊,壓得敵軍舉步維艱。

    鄧建國爆了一個敵軍機槍手的腦袋,忽然聽得近旁有人發出一聲尖叫。

    鄧建國心頭一怔,側臉瞧去。

    那個小戰士揭下鋼盔,丟掉56衝鋒槍,仰天嘶吼,雙手在頭頂亂抓亂撓,顯然是被這瘋狂而無休無止的殺戮催垮了精神防線。

    鄧建國心知不妙,欲上前阻止,便在此時,那小戰士竟然縱身躍出壕塹,迎著敵軍方向跑去,嘴裏發出尖聲號叫。

    鄧建國心急如火,剛想開槍射擊小戰士的腳部,將他打倒之後,再設法去把他拖回來。

    忽地一發炮彈落在小戰士身旁爆炸,強勁的衝擊波撞得他飛了起來,瘦小的身子淩空翻了兩個跟頭,跌了個仰麵朝天。

    隻見他那張原本充滿稚氣和青春活力的臉龐,驟然變得麵目全非,彈片在他臉上削過,一條細長的血口子從他左眼上方斜拉到嘴唇右角,連鼻梁骨都露了出來。

    他雙手捂住血肉模糊的臉孔,在地上拚命打滾,嘴裏發出摧心剖肝的嘶叫。

    看到小戰士掙紮在死亡邊緣,痛不欲生的慘狀,鄧建國心裏像刀絞針紮一般難受,決計跳出去,將小戰士拖回來。

    他甫一抬頭,一陣彈雨飆然而至,壓得他趕忙縮回頭去。

    耗子再也忍不住了,縱身躍出壕溝,連續翻著跟頭,滾進到那小戰士身邊,右手據槍,掃倒兩個敵人,左手一把抓實那小戰士的頸後衣領,冒著彈雨往回拖。

    鄧建國趕忙呼喊附近的戰士為耗子提供火力掩護。

    耗子索性扔下56衝鋒槍,雙手抓住那小戰士的後頸衣領,低頭彎腰,倒退著拖往戰壕。

    那小戰士的身體每挪移一寸距離,就會有大量的鮮血流到地麵,染印著南疆的紅土,而他的生命則一點一點的衰竭。

    耗子好不容易才把小戰士拖攏到戰壕邊上,他轉身正要跳進壕塹內,猛然一陣彈雨覆蓋過來,他後背爆出數股血漿,身子抖索了兩下,一頭撲進壕塹裏,熱血濺到了鄧建國的臉頰上,而小戰士的瘦小身軀也在彈雨中劇烈搐動,血漿夾雜著碎肉四處亂濺,直至被彈雨撕爛揉碎。

    鄧建國仔細看去,見耗子麵朝紅土背朝天地躺在身旁,大量血水從背部的幾個彈洞裏汩汩湧出,四肢仍未停止搐搦。

    鄧建國強忍悲憤,暗忖:眼前的情勢已經擺明了,敵軍對無名高地是誌在必得,若再這般死命纏戰下去的話,非但無名高地難保,兩個排的弟兄也將會無一生還,不如先撤回坑道和防空洞,喘上一口氣,然後尋機展開絕地反擊,奪回失去的陣地。

    言念至及,鄧建國直接用新彈匣撬掉舊彈彈匣,操起衝鋒槍,以持續有力的單發速射壓製衝過來的敵人,聲嘶力竭地向戰士們吼出命令:弟兄們,大家聽我命令,趕快往坑道和防空洞裏撤退,先把高地留給敵人,保住生命,回頭咱們再想法子奪回陣地。

    一排長胡海泉立馬領會出鄧建國的用意,夾手搶過身旁戰士手裏的56衝鋒槍,嘶聲吼道:弟兄們,聽從副連長的命令,趕緊往防空洞和坑道裏撤退。

    那戰士憤憤然地道:排長,仗打到這個份上,要弟兄們撤,不等於把高地拱手讓給敵人?

    胡海泉心急火燎,胳膊肘碰了碰那戰士,躁急地道:叫你撤就趕緊撤,那來那麽多廢話。

    他說完,左手抬起,56衝鋒槍朝前送出,五發長點射。

    兩個起身躍進的敵兵趕忙趴下,子彈灑在他們頭前的地麵,掀得沙土飛濺。

    胡海泉抬起右手上的56衝鋒槍,往三點鍾方位擺動槍口,三發短點射。

    一個敵兵甫始躍起身形,右腳尚未及邁出,腦袋便被子彈爆開,撲跌在地上,嗚呼哀哉。

    胡海泉左右兩手各持一支56衝鋒槍,交替射擊,壓製慢慢逼近的敵人,掩護戰士們後撤。

    陳小鬆坐在戰壕裏,背靠在溝壁上,臉色甚是焦黃而悲苦,****起起伏伏,呼吸粗重而急促,顯然十分痛楚。

    盡管他剛才逃過了被火箭彈生撕活裂的劫難,但剛勁無比的衝擊波卻將他震得腹髒翻騰,筋骨欲散,耳鳴頭暈。

    突然之間,他感到有一蓬熱乎乎的血漿濺到左邊臉頰,心頭狂震,他眼角餘光瞥處,有一條人影從前方壕溝上沿俯身栽將下來,撲到他身邊,砰的一聲響,那人的腦袋撞到硬撅撅的溝壁上。

    陳小鬆轉頭看去,見身旁俯躺著一個戰友,四肢微微搐動,血泉不斷從背部的四個彈孔裏冒出,染紅了身上的國防綠。

    陳小鬆趕忙伸手將那戰友翻過來,從他身上摸出急救包撕開,正準備為他包紮傷口,可是他胸腹猛地往上一挺,立馬坍將下去,身子便一動不動了,兩眼仍然圓睜,直勾勾地盯著陳小鬆,似乎在傾訴著他的對生命的依戀和對死亡的不甘心,隻是瞳孔裏的光芒已然消失殆盡,臉孔上再也沒有了年輕士兵該有的朝氣和活力。

    陳小鬆心頭悲憤異常,甩手將急救包扔出老遠,替戰友合上雙眼。

    陳小鬆狠狠地捶了捶腦袋,又使勁地晃了幾下,大腦裏的眩暈感減退了不少。

    他朝四下裏察視,戰友們正在往坑道和防空洞內撤退,顯然已經抵擋不住敵軍的進攻,陣地危在旦夕。

    他心頭一沉,探頭察看外麵,視線裏有無數短小精悍的身影在蠕動。

    陳小鬆當下血脈賁張,殺機狂烈,抄起79狙擊步槍,架在壕塹上沿,連開兩槍,發現敵我雙方的距離太近,狙擊步槍的威力遠不如衝鋒槍,便拋下狙擊步槍,從那個犧牲的戰友身上取下56式衝鋒槍。

    他迅捷地換上新彈匣,探頭察視外麵。

    正前方有個敵兵在躍進中突然臥倒,同時出槍射擊,掩護後麵兩名敵兵曲身快速前進。

    陳小鬆深呼吸,乍猛地長身而起,左臂抬起,置於胸前,右手將衝鋒槍的前護木架在左大臂上,概略指向射擊。

    兩個曲身快跑的敵兵猝不及防,各人****血花盛開,身子踉踉蹌蹌地搶出幾步,撲跌在地上。

    陳小鬆迅疾收槍,縮頭俯身。

    啾啾啾的破空嘯音響處,幾發子彈擦過他頭頂鋼盔,灼熱氣浪刮得臉頰肌肉痛楚難當。

    胡海泉猛然長身,右手持槍連發射擊。

    噠噠噠的槍聲像放連環炮一樣,那個兀自向陳小鬆掃射的敵兵慘嚎兩聲,拋掉衝鋒槍,歪倒在一旁,上身爆開數個血洞。

    後麵三名敵兵立馬單腿跪地,調轉槍口一齊開火,密集的彈雨壓得胡海泉趕緊縮回頭去,隻能把衝鋒槍探出掩體去盲目射擊。

    掃射一陣後,兩名敵兵改用臥姿射擊,交叉火力迫得胡海泉毫無還手之力,另一名敵兵則乘機躍起身子,右手提槍,彎腰向前奔進。

    陳小鬆猛然長身,快速抬槍射擊,但那敵兵搶先臥倒,子彈擦過他頭頂掠過,掀飛了他的闊邊帽,露出光禿禿的腦袋。

    陳小鬆疾忙縮回去,兩名壓製胡海泉的家夥立即調轉槍口,向他的陣位射擊。

    須臾間,兩名敵兵的彈藥告罄,軍帽被打飛的敵兵一躍而起,揚手拋出一顆手榴彈。

    陳小鬆直身而起,端槍扇麵掃射,那廝甫始拋出手榴彈,尚未及曲身臥倒,身子就在彈雨裏抖縮了起來,光溜溜的頭顱四分五裂,宛若摔爛的西爪。

    手榴彈在空中劃出一道粗劣的拋物線,叭的一聲,落到陳小鬆身側,嗤嗤的冒著白煙。

    陳小鬆兀自朝敵人發標,麵對突如其來的危險渾然不覺,眼看就要身首異處了,忽聽一聲嘶吼:趴下,你******找死啊!

    陳小鬆隻覺得斜刺裏霍地撲來一條人影,肩膀被人猛推了一把,腳下立時不穩,一個踉蹌,側身摔倒在地。

    一聲沉悶的爆炸響過,血光迸現,碎片飄散,土塊亂濺,一條精壯的人影被剛猛氣浪掀得飛了起來,撲騰一下跌落地麵。

    陳小鬆心下一驚,一骨碌坐起身來,使勁甩了甩腦袋,抖掉頭上的泥土,側臉一看,眼前的情狀不由得令他為之氣結。

    隻見一排長胡海泉正仰麵倒在地上,口裏鼻裏喘著粗濁的氣息,發出痛苦的"shen yin",臉色蠟黃得可怕。

    他的左大腿齊襠部被炸斷,創口裏露出一截白骨,而那條斷腿端巧落在陳小鬆跟前,套著43碼解放鞋的腳板還在劇烈地搐搦著。

    陳小鬆呆滯地望著胡海泉,而胡海泉身上的軍裝已被氣浪撕破扯爛,似一條條柳絮,露出無數道外翻的血口子,大量鮮血流出來,血攪混著泥巴,泥巴摻和著血。

    胡海泉雙眼無神,緊緊盯著陳小鬆,蠕動著兩片紫烏的嘴唇,艱澀而無力地喊道:快走,往坑道裏撤,快呀!

    陳小鬆猛省,知道排長是為救自己而被手榴彈炸中,生命已達油盡燈枯之境,心髒登時痛如刀絞,撲過去將排長扶起來,號啕大哭道:排長,是我害了你,我該死,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