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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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遭並不寂寂,太平盛世之下的大都城,從繁華之地不斷地傳來靡靡之音。遠處似是有個歌女在夜色中哀哀地唱著歌。

    顧聞白的衣袍被秋風輕輕翻著,他卻巋然不動,眼眸中染了一絲嘲諷“那也要看看你有沒有這等本事。”

    黑衣人笑了“三公子,老奴也算是你的啟蒙之師,不過才數年不見,雖然老奴已然老了,但若是要將你綁了,還是綽綽有餘的。”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高,一如他在顧長鳴身邊多年的低調,卻是充滿了狂妄。

    黑衣人叫馬古,是跟在顧長鳴身邊甚少說話的長隨。從顧聞白記事起,他便好像永遠俱是一個隱形人似的。後來有一日,衛英與衛真調皮,相互在書閣外打鬧著玩,馬古忽而幽幽出現,二話不說,揮起鞭子便朝二人打去。衛英與衛真躲閃不及,竟是被他狠狠各打了一鞭,當即痛哭流涕,連連求饒。卻是從那時起,顧聞白才發覺,原來父親身邊,竟是臥虎藏龍。亦是因此,他帶著衛英衛真二人四處尋訪武師,學習武藝。不說別的,打狗還尚看主人,呸,衛英衛真自不是狗。二人不過才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在書閣外不過是打鬧著玩,何至於揮鞭相向。出來嗬斥一聲便是了。卻是那時,他才省得,原來父親身邊長隨的態度,便代表了父親對他的態度。

    如今這馬古竟是口口聲聲稱他是他的啟蒙之師,可真是不要臉極了。

    二人對恃著,巷子外,一輛馬車轆轆路過,似是有人吃醉了,在喃喃自言“竟是,又死了一個……”

    有人低聲斥道“別胡說!”

    馬古忽而放緩了態度“三公子,老爺這幾年,老矣,對公子甚是思念,若是公子非要執意回京,老爺怕是護不住公子……顧家,還是留一點血脈在外頭的好……”

    這是硬的不行,來軟的了。

    顧長鳴竟然用老了來博他的同情嗎?顧聞白想起他離京之時,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父親了,他致仕後,日日躲在書閣中,甚少出來。

    大約是日日躲在書閣中,不理會世事,不操心俗務,是以年過半百的父親,與年輕的時候,並沒有什麽區別。仍舊風度翩翩,俊秀不凡。唯一有變化的,是他身邊的那兩個長隨,似是老了一些。尤其是馬古,變得越發的陰沉起來。

    或許,人心中藏了太多不能說出口的秘密,所以才變得喜怒無常吧。

    顧聞白笑了“留著血脈有何用?將來清明祭祖的時候,或許無人知曉他這一位過於嚴厲、失職的祖父。”

    馬古的聲音越發的軟和“三公子,老爺當年,是迫不得已……”

    外頭又轆轆地使過一輛馬車,這輛馬車裏的人倒是沒喝醉,隻在熱烈地討論著“聽說那天下居又死了一人!”

    “聽說是從汴京來的……”

    “這下洛陽府熱鬧了。”

    “你可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馬古聞言,卻是變了臉色“三公子,得罪了!”話音未落,手上的鞭子便朝顧聞白纏了過來。

    顧聞白仍舊站在原地,看著那鞭子朝他襲來。

    馬古正歡喜,眼看鞭子便要將顧聞白纏住,卻不料下一瞬,顧聞白伸出手來,隻輕輕一揮,方才還張牙舞爪的鞭子便軟塌塌了下來,斷作兩段!

    馬古滿臉差些掛不住的驚愕“你……”

    顧聞白舉起手中鋒利的短刀“我特意花了重金讓人打造的斷鞭刀,自從打造成之後,還沒有試過鞭命呢,你這條鞭子倒是榮幸,是第一條。”

    哪個喜歡這樣的榮幸!

    馬古一張老臉越發的陰沉,隻不過他臉上罩了黑麵罩,顧聞白壓根瞧不見,便是瞧見,也不會給他幾分麵子。

    削斷了鞭子顧聞白心情愉快“你不是要請我到天下居去嗎?方才聽說死人了,說不定是你家老爺,走罷,趁著屍體還熱乎,我們趕過去還能收屍。”

    馬古聞言,氣得差些撐破黑麵罩“三公子!你怎能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

    顧聞白卻是負手,朝前麵走去“馬古,還想不想我去見你家老爺了,若是還想,趁早帶路。”

    馬古扯了扯臉皮,將鞭子的屍體收好,趕緊跟上去“三公子,這邊請。”雖然老爺從來不寄重望與三公子,但聽說三公子被薑弘任命為正三品侍郎兼欽差大臣,老爺還是有些詫異的。不管怎麽說,三公子還算是老爺的親生骨肉,以後老爺的一切,還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以前老爺並不重視這些,可自從懷著身孕的衛碧娥與老爺大吵一架,私自跑掉,尋也尋不著之後,老爺鬱鬱了十數年,忽而才想起自己與於嘉音,還有一個兒子,才稍稍振作起來。

    不過,老爺差了於海往新帝旁側一打聽,卻是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消息。

    原來那新帝,竟是存了要害顧聞白的心思。

    老爺思來想去,還是自己當初與衛碧娥在一起時造的孽。雖然新帝在太子時沒有報仇,可如今是天下之主了,他想要弄死顧聞白,還不是像捏死一隻螻蟻那般簡單。

    是以老爺一思量,便急急領了他與於海,到這洛陽府城來等候顧聞白。其實顧聞白他們始入城,老爺便省得了。本來想過了今晚,再召見顧聞白,卻不成想,他們在天下居的隔間用飯時,於海竟是又聽到了一個對顧聞白不利的消息。

    老爺才不得已,差他來尋顧聞白。

    馬古這輩子無兒無女,也不曾成親,又常年跟在寡言少語的顧長鳴身邊,顧長鳴的才華倒是沒學會,卻學會了顧長鳴的冷淡與不善言辭。

    方才他還想,若是真的請不到顧聞白,便要出動老爺的那支神秘暗衛,直接將顧聞白給綁了。

    或許顧聞白對顧長鳴,還是存了那麽一絲愛戴的。

    馬古領著顧聞白往天下居而去。

    一路上雖然淨挑些捷徑走,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一些尋歡作樂後返程的馬車。馬車裏頭,好些男子喝得醉醺醺的,正在說胡話。馬古偷偷地看了一眼顧聞白,後者的臉上冷冷淡淡。

    小主人,應該不會像馬車中的那些人一般,整日渾渾噩噩,尋歡作樂罷?

    數年不見這位小主人,馬古自是覺得,在外頭曆練過的男人,比起在溫室中,自是要堅毅一些。他可是記得顧聞白數年前離開顧家時,那身子單薄,一陣風兒都能將他刮倒。他聽說顧聞白領著他那兩個小侍衛,跟著誰拜師學藝,很是不屑。他與於海的武藝,可不比外頭的那些人強?可老爺,卻是始終沒開過口,讓小主人跟著他們練武。

    可如今,身子單薄的小主人竟然割爛了他的鞭子。

    馬古咬了咬後槽牙,認下了。

    說不定以後,替他收屍的,可能是小主人。

    若說起天下居,卻是極負盛名的。

    天下居起源於江南府,出名於汴京,後來更是在全國各大府城開了分店,曾有過一段時間,好些有錢的權貴商賈俱以能住進天下居的雲溪間為榮。聽說那雲溪間服侍的侍女俱是容色上等、才藝非凡的,若是荷包沒有幾張數額喜人的銀票,還是不要去丟人現眼罷。

    而每個府城的天下居中的雲溪間,俱是有當地特色的。

    洛陽府的雲溪間,便是糅合了洛陽府的特色,打造成了一間牡丹花盛開的樓宇。

    雲溪間,顧名思義,自是穿梭雲層中,手可觸撫雲彩;下則嬉戲於溪水中,坐觀雲起雲落。

    穿梭雲層,自是誇張的說法。但天下居的雲溪間,的的確確,巍峨挺立著,傲視全城。

    若是秋風吹來,站在上頭,張開雙臂,衣袖鼓鼓,似是欲乘風歸去。

    顧長鳴便是站在最高層的樓宇上,寬大的衣袖隨風飛揚,襯著他瘦削的身影,竟然恍惚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

    顧聞白與馬古由一位容色姝麗的女子引著,進入雲溪間。雖不是牡丹盛開的季節,雲溪間卻處處可見盛開的牡丹,便是那擺件、屏風、窗紗、帳幔、地板,無一不是牡丹的模樣。便是那女子,也名喚白牡丹。據她介紹,這雲溪間中服侍的侍女,人人俱是叫牡丹,隻不過除了姓氏不同。

    白牡丹身上自是穿了牡丹樣式的長裙。她姓白,裏頭便著一身繡著牡丹花紋的素白襦裙,外頭罩一件同樣繡著牡丹紋樣的半臂,隻是那肚兜,倒是紅豔豔的繡了一枝盛放的牡丹,傲然挺立,掐得細腰盈盈,一擺一擺的走在前頭。

    說是天下居死了人,可如今的天下居,熱鬧依舊,壓根兒不受影響。更不要說這宛若仙境的雲溪間了。

    自然,死的也不是顧長鳴了。

    木製的樓梯質感很好,三人腳步輕輕,繞了一階又一階。每一層的雲溪間,布置俱不相同。

    白牡丹轉身的時候,餘光偷偷看向顧聞白。這公子可真俊,隻可惜麵容冷冷,與雲溪間入住的客人的神情一模一樣。

    白牡丹閱人無數,雖是常年伏在這雲溪間中,可迎來送往的,俱是非富即貴的客人,見識也不少。

    才上了兩層樓,白牡丹便斷定,這俊秀的公子,與雲溪間的客人,大約是兄弟。瞧二人的長相與氣質,竟是十分相似。說的口音又十分相近,難不成,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也不省得後麵的這位成親否,不若的話,她倒是可以自贖,倒貼錢去養他。

    白牡丹暗暗投來的秋波,顧聞白自是感覺到了。

    他微微蹙眉,瞧著前麵的白牡丹,又見她送來兩股秋波,當下道“姑娘,這樓梯狹窄,你若是不看前麵的路,小心滾下去。”

    白牡丹的眼角抽了抽,心中暗暗唾道“可真是不解風情的憨木頭。”

    此時,不解風情的憨木頭心中正想著,也不知落兒睡得可好?這洛陽府秋風吹得急,竟是覺得十分幹燥。自從進了北方的地界,蘇雲落便常常抱怨,北方的氣候太幹了,她的美顏膏竟是不夠用了。待到了京城,還得讓人到藥鋪去買藥材,新製幾瓶美顏膏。

    於海垂著手,安靜地守在門口。

    見白牡丹領著顧聞白與馬古進來,他朝顧聞白輕輕一頷首“三公子。”態度與之前一樣高傲。

    顧聞白渾不在意,視線掠過於海的麵容。於海是負責打理顧長鳴日常起居以及外頭接洽的,比起馬古,於海要外向一些,操心一些,自是也老得快一些。他前額上的發絲,竟然花白了好些。甚至他的個子,像是矮了一些。而在顧聞白印象中,一直跟著顧長鳴的幾個長隨,俱是高大威猛的,往於扶陽麵前一站,於扶陽怕是嚇得屁滾尿流。

    歲月可真是不饒人啊。也不省得那顧長鳴,他那親爹,模樣可否有變。

    方才馬古在外頭摘了他的黑麵罩,換回青衫,發髻上佩了玉冠。再收起他那兩截爛鞭子,竟然變成了一個文質彬彬、秀才模樣的老者。手上沒拿鞭子,倒是搖著一把折扇,扇麵亦是牡丹盛開的丹青。

    如此一對比,馬古比起於海,竟是要年輕得多。

    顧聞白忽而有了一股莫名的危機感。他想起李遙與自己來。李遙年紀也不輕了,可看起來與他竟是差不多。顧聞白開始考慮,是否讓蘇雲落做多幾瓶美顏膏,自己得空也保養保養。

    白牡丹察言觀色,見幾人並沒有讓她服侍的意思,便笑吟吟道“如今西域來的葡萄正甜,還有天下居廚子做的餛飩,更是一絕。幾位貴客且候著,奴家且去端了便來。”說著便福了一福,腰肢一扭,又下樓去了。

    其實吧,樓上風景雖然獨好,但要爬好幾層樓的樓梯,有時候還要端著好些沉重的食物,行走起來是十分累人的。白牡丹挺了挺胸脯,往下走了。

    於海看著白牡丹的身影消失在旋轉的樓梯中好一會,確定白牡丹已經走遠了,他才不冷不淡地對顧聞白說“三公子,老爺便在裏頭,你進去罷。”

    聽聽,這都是什麽語氣?

    顧聞白連個眼神都吝於給他,推開門,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一股冰冷的秋風襲麵而來,窗邊帳幔鼓著風,舞動個不停。背著光,一個男子坐在窗邊,麵容冷清,語氣冷清“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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