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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行至尚陽關下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天邊的餘暉僅剩一抹緋霞,似隨意般塗抹在山與雲的夾縫中,宛如姑娘臨睡前尚不及卸去的最後一線紅妝。

    雖然尚未完全天黑,月影卻已清晰可見,有如彎刀懸於天際。經過多年的跋涉征戰,胯下的馬兒對戰場肅殺的氣氛十分敏感,從離尚陽關百裏之外的地方,星兒就顯得有些緊張,不停的打著響鼻,我輕輕的撫摸著它的脖頸,心中歎息……原來這片土地的殺伐之氣竟是如此曆久不散。

    尚陽關地勢渾然天成,一道雄關橫跨於兩座山峰形成的狹縫,堅守著大隊人馬通向南淮的唯一通道。關前是湯湯(shang)夷水,關外卻是繁華城鎮。

    建尚陽關城牆的巨石小的也有一人半高,梁武烈侯殷統當時考慮到小的磚石接縫過多,經不住巨型投石車得猛轟,所以采用的石料都是極大的。

    說起尚陽關,就不得不說與它有關的大戰。曆史上,尚陽關戰事不斷,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文成帝南下伐梁在尚陽關的那場決戰。結果幾月後,當我身在北方時卻聽說就在我剛出尚陽關時,北帝便大舉南下,在尚陽關與殷氏的後人僵持不下,弄得南淮乃至整個梁庭人心惶惶,淮安十城的百姓差點舉家搬遷。

    在北方懷朔鎮時,北帝元乾在尚陽關一戰,已經被北朝上下所有的茶肆酒驛傳的天花亂墜,聽到的版本竟有十幾個之多,所得雖然不盡相同,但是對戰事的大體描述卻大同小異。

    尚陽關一戰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北帝居然下令全線撤軍,十幾萬大軍去潮水般從戰場撤出,卻還沒有人知道原因。有一些隱秘的流傳,說北帝和一百五十年前的太武帝一樣,是為了遠在長安的結發妻子,隻不過這位獨孤皇後並未像當年那位文德皇後獨孤氏那樣香消玉殞。而隻是病重垂危。

    世人皆言,北帝登基至今唯一的過錯就是放棄尚陽關、延緩南朝滅亡的時間。十幾萬大軍的撤退,動用的人力物力付之東流,據說言官勸諫的奏疏連勤政殿的禦案都堆不下。北帝不得不暫停早朝,連貴為百官之首的丞相都閉門不見。

    第二日,把馬兒拴在客棧,我漫步在南淮城的大街上。厚厚的雲層裂開了一道窄縫,金燦燦的陽光順勢閃了進來。悄然瀉在被雨季折騰得潮乎乎的大地上。雖然稀薄,但百姓因為天氣而久久鬱悶的心情仍舊有了些許開朗和興奮。

    城裏大大小小的街道一下子熱鬧起來,最初還是零零星星的幾個路人,不多時匯聚成熙熙攘攘的人流。

    石子路兩旁是各式各樣的攤點,有人說十個南淮人中一定有九個是商人,淮安十城中南淮以商業出名。印象中,南淮並不是值得留戀的地方,甚至已經成為了唯利是圖的代名詞,所以當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南淮街頭,看著用黃金堆砌起來的玉宇瓊樓、風花雪月時。心中沒有任何的好感。

    關於淮安十城的發跡,從遙遠的晉帝國時代便已開始,南淮正是淮安十城中的翹楚。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南朝,當年的南淮人必定勤勞苦幹並且聰明,於是南淮也從一無所有到如今的聲色犬馬。商業帶來繁華,繁華帶來財富,財富導致揮霍,揮霍導致墮落。我走遍了南淮,看到的盡是紙醉金迷。

    很多年前,我常和得意一起在太極宮裏四處遊蕩。彼時他還是東宮太子,如今他卻是宗廟裏長眠的牌位,光武中興的宣武帝。我叫如願,他就給自己取了個名叫得意……那真的是很久遠的事了。久到我都快記不起來了……

    如今的南淮,大概快迎來亂世了吧。是亂世,也必是盛世。從死士到刺客,從小人到烈女,人人都知道什麽是亂世,壯烈、悲慘、堅貞、浪漫。赴死者自有他的慷慨,偷生者不止有苟且,有大愛也有大恨,有大悲亦有大喜。當南淮在歌舞升平中悄悄包容了如我這樣的閑人和野心家、複仇者,他們也早已化作了南淮的靈魂。

    南淮的靈魂,是一柄黃金打造的匕首,放在案前它是一件華麗的飾品,藏在袖中它是一件致命的暗器。

    南淮城北六十裏,有名山蒼碧,溪水從主峰蜿蜒而下,七曲七泄,傳聞為天下美景。我想起了長安的蒼梧山,雖然沒有聞名天下的溪水,但山腰處卻有一座千年古寺,也是山水融融,有奇有幽,有險有秀。

    南淮的大街上經常有關於北朝的爭論,有人認為北朝人就是一群野蠻的大胡子,有人認為北朝的軍隊其實是羅刹鬼的化身,因為北軍的戰力實在是太令人心悸了。還有一群神神道道的家夥湊在一起,討論出了一個最滑稽的說法,說北朝人成天什麽都不做,全民皆兵,北朝的十幾萬大軍其實就是他們全國的壯丁。這些人信誓旦旦地保證說,即便將來南朝被北朝占領,但南朝人數眾多,新的大一統的帝國肯定還是南朝人的天下。

    我卻在想,若是當年被譽為“騎兵中的皇帝”的火雲騎南下,這些人看見了是不是會懷疑人生?

    離開南淮後,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於是便再次北上,牽著一匹馬,取道晉北走廊南側的山間小路,到了一個叫懷朔的小鎮。

    懷朔在北朝的最北方,這裏很冷,冬季很長,每年總有三四個月,全鎮是籠罩在大雪之下的。跟著我的兩個老仆因為太過年邁,體力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們陪著我遊曆,在南淮城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雪季長得讓懷朔的人們覺得春天不會再來了,但這隻是錯覺,雪總會化,春天總會來,不過早晚罷了。

    我到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大雪綿密如鵝絨,牽著馬走過小橋,寂靜的街上留下一人一馬的足跡,我抬頭看天空,黑得像個大洞,雪絨無聲落盡我的眼睛裏。

    我找到了這個鎮上唯一的客棧,留宿在這裏的大多都是行商。客棧不大,但每個房間都是幹漆的鬆木結構,中間砌著炭爐,幹爽溫暖。

    周圍很靜,仿佛能聽到外麵的雪落在石板路上,有些許腳步聲窸窸窣窣,這時候,掌櫃一般在一樓點著一根細燭閉目養神。我轉頭望向鏡子裏的自己,輪廓鋒利英挺,隻是看起來有些落拓。忽然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笑是什麽時候了,似乎已經很久了。我對著鏡子努力笑了笑,感覺說不出的怪異,這樣柔和的感覺和炭盆裏的文火很類似。

    問過掌櫃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沒幾天就要到除夕了,除夕一過,就要到正德五年了。

    元乾那個孩子,登基已經快五年了,可我卻想起他還年幼的時候。得意帶他到衛國公府上來,他最愛千碧塘分流出去的那條小溪。總是卷起褲腿跳進水中,向岸上的我和得意潑水,得意也不責怪他頑皮,隻是笑。後來他長大了,做了皇帝,才告訴我,那是他從小到大唯一的樂趣。

    所以用掌櫃的話說,當皇帝也並非天下第一得意事啊。

    懷朔通往雲中的路途最近很不太平,聽說幾股流寇、盜賊的人數均有百餘人。知道我要前往雲中,客棧的掌櫃勸我再等幾日,過兩天就有一個較大的“路護”出發去雲中,而一般的盜賊沒有實力敢動路護。

    我倒是不在乎旅途的凶險,一則沒有什麽好被人搶的,二則有冒險的成分在裏麵,否則也不會想著去遊曆四方。當然還有一層原因,多年前與突厥和高車一戰,我對這裏的地形可算得上十分熟悉。不過我還是依了掌櫃的話,路護是雲中商會的一大特色,連路護都沒有親曆過,怎麽算得上來過雲中。

    小鎮上的年輕姑娘穿著鮮豔的馬步裙在廣場上圍著篝火跳舞,一顰一笑都透著自信的魅力。旁邊住在同一個客棧的商人忽然捅了捅我的胳膊,問我怎麽了,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濕了眼眶。記憶中那個人忽然就這麽出現在腦海裏,措不及防,而且同樣秀麗絕倫、自信飛揚。

    那個人叫阿繯……是我的妻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