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破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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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伏盛夏,  火傘高張,赫赫炎炎。

    太陽初升時,隻是在群峰間穿梭時,  隱隱約約感受到熱意。

    一過正午,  烈日直直射進高山深穀,沒有受到一絲抵擋,  炙烤著行走誦經的僧人。

    卸去一身靈力,腳踩熾熱的石板路,  整個人仿佛浸泡在溫泉中一般,隻剩徐徐吹過的山間涼風,能帶來一絲涼意。

    心靜則涼,反之,  燥熱使得尤小五的心神愈難冷靜。

    心魔考驗和炎炎烈日的雙重交織,使得堪透心魔難上加難。

    尤小五內心入定,  跟隨著眾位同門師兄弟的腳步,  口誦心經。

    起初,  心經隻是從他嘴裏而出,而後,  心經漸漸地從舌尖往下,進入體內,  順著經脈走過一個循環,最後從口而出。

    這個循環,  漸漸減輕了難以忍受的熾熱感。

    沉下心,  堪透心魔就簡單了。

    所有師兄弟的經文由耳入腦,與他的經文結合起來,  效果更強,  仿佛被一盆冰水衝刷一般。

    心魔幻境內,  一片天昏地暗,黑霧被一陣金光驅散,黑色的天幕墜下,露出金色的菩提佛雕像,尤小五睜眼時,他抬頭望見菩提佛的金身。

    他扭頭,習慣性地找大師姐的身影。

    閉口峰與嗔怒峰相鄰,故而弟子的隊伍也相隔不遠。

    然而,他在大隊伍的最後頭,看見了渾身浴血的大師姐。

    怎麽會?

    他的瞳孔驟然一縮,渾身顫了顫,腳步一頓,一念之差不禁脫離了隊伍,落在了隊伍最邊上。

    他應該想到,他忙於執法堂的諸多政務,疏於修煉,被心魔尋到了間隙。

    大師姐每日那麽多事情,修煉的時間比他還少,心魔怎麽可能會輕?

    嗔怒禪同殺戮禪一樣,走火入魔的弟子不少。

    那一刻,不知怎麽地,他想到了嗔怒禪的上任禪子,薛孤延。

    執法堂就像一道天塹,隔開了裏麵和外麵的弟子。

    外麵的弟子拚命修煉,就為了有一天能進去。

    裏麵的弟子瘋狂處理政務,就為了擠出時間修煉。

    對於執法堂弟子來說,最困難的從不是棘手繁雜的任務,而是怎麽處理任務和修煉的平衡。

    佛修不同於道修。

    道修修靈氣,從修為的增長很明顯看出修煉的成果。

    佛修修心,沒有一個肉眼可見的指標,修到了,還是沒修到,沒人知道。隻有心魔鑽出來的那一刻,才見分曉。

    鬼使神差的,尤小五沒有選擇繼續往前走,而是等在一旁,等著大師姐上前。

    不過短短一段路,她走得極慢。

    嗔怒禪的隊伍早已把她遠遠拋在後頭,行過了數座山,連尾巴也看不見。

    閉口禪的隊伍緊隨其後,末尾的小弟子疑惑了看了她一眼,走了。

    殺戮禪的菜瓜皺眉看她,在她旁邊站了一會,麵露猶豫,最終在殺戮禪的最後一人離開前,搖搖頭離開了。

    明非師叔行在歡喜禪隊伍的前頭,眼眸半闔,無喜無悲地瞥了她一眼,腳步不停。倒是他身旁的明淡躊躇了一會,才轉身離去。

    翠綠的山穀間,白色的衣海裏,她像是一點誤落畫中的丹朱,與其說是一抹亮色,不如說是敗筆,生生毀了一幅畫。

    她的身後,拖長著一片鮮紅的血跡,被烈日烤幹,死死地扒在石板路上。所有佛修不約而同地避開,像是一筆刺破的血痕。

    她顫顫悠悠,一步步走來,腰杆挺得筆直,禱告的雙手緊緊貼合,血液從上落下。

    一襲白色僧袍染成紅衣,幹掉的血液融入麻衣僧袍,不斷新出的血液再浸濕僧衣,顏色愈來愈深,化不開、消不盡。

    她越來越近,像一柄利刃直直割破皮膚,所過之處,無不遍體鱗傷,徒留血色的傷疤。

    尤小五跟在她身旁,緩緩行著,他歎口氣,低聲道“大師姐,停下吧。”

    雖然說齋戒日一甲子一次,是萬佛宗弟子堪破心魔的好機會,但是堪不透硬是要堪,以至於走火入魔身亡的弟子不在少數。

    她的經文頓了頓,又響起來,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尤小五臉色焦急,緊緊扯住她的衣袖,苦苦勸道“大師姐,求你了,不要再走了,停下吧。”

    越往前,佛光越盛,阻力越大。她的步子越來越慢。

    她走了一路,他勸了一路。

    “大師姐!”

    她倏地從他手中抽出袖子,緩緩睜開眼,眼眸猩紅,一滴血淚從眼角滑下。她哽咽喉嚨,神情猙獰,極度克製一般,吐出一個字。

    “滾。”

    她的眼裏滿是瘋狂,甚至比屠殺後的菜瓜更甚幾分,尤小五不由得被釘在原地。

    他深吸一口氣,又倔強地抓上她的袖子,咬住後槽牙,固執地說道“今日堪不透,還有下一次!”

    她抬頭看看天,眼神清明了幾分,聲音輕輕的,似乎是說給自己聽。

    “不,沒有下一次了。”

    尤小五伸手攔住她,被狠狠推開,他還想上前纏住她時,一隻修長寬大的手從斜刺裏伸出來,擋住了他。

    他順著對方的手向上看,平坦的胸膛,凸出的喉結,挺直的鼻梁,薄唇細眉,俊美中帶著一絲陰柔的臉龐,是觀邪師叔,觀音禪的禪子。

    聽說在齋戒日這一天,觀音禪的禪子會以自身最舒服的形態出現。

    尤小五看向觀邪師叔的胸膛和喉結,男的?

    又移向祂的小腹以下,看不出來有沒有。

    觀邪師叔唇邊抹開一抹笑意,似乎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輕輕開口道“那裏也沒有哦。”

    尤小五表情一變,觀邪看得一樂,調笑道“要不要試試?”

    說完,牽起他的手,就要往那處去。

    尤小五嚇了一大跳,趕緊縮回手,放在嘴邊吹了吹,心想道差點就弄髒你了。

    “你先回閉口禪的隊伍,和光這裏,我陪著她。”

    尤小五皺了皺眉,表情有些猶豫,斟酌道“可是……”

    觀邪拍了拍他的肩膀,推他向前,溫柔道“她的事,我自有分寸。何況這還是你經曆的第一次齋戒日,錯過可不好了,和光也不想你錯過的。”

    眼見尤小五走遠,觀邪扭頭看向深陷心魔的和光,眼神沉重。

    祂常年在外,與她的關係不算多親近,就此離去也無事。

    觀音禪的隊伍快到了,祂好不容易回一次宗門,不領一次頭的話,總覺得過意不去。

    於情於理,祂都不該在這裏。

    可是,看著她這副樣子,祂總會想到當年,陷入心魔的薛孤延是不是也是這樣。

    如果當年,祂沒有走開,而是陪他回到嗔怒峰,開解他的心魔,他是不是不會走,他是不是還是執法堂的三把手。

    外麵的人在想什麽,和光沒興趣,也無暇理會,她正與心魔纏鬥。

    心魔幻境。

    萬裏晴空,一時之間陰雲密布,烏雲壓頂,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和光睜眼,她坐在一張柔軟的椅子上,抬眼一望,視野之內,除了這天,這地,這雲,毫無一物。

    遠處,是一片黑暗的混沌。

    她震驚得不禁握緊了椅子的扶手,這一摸,細膩絲滑的手感,仿佛像是左手撫摸右手,她嚇得趕緊縮回手,站起身,離開椅子。

    看見椅子全貌的一刻,她心頭一震,驚駭得跌倒。

    這是一張人皮縫製的椅子。

    柔軟,因為人皮下是一灘灘軟糯粘膩的血肉,啪嗒啪嗒地滴血,一股股血流從椅子腳流下,向她流來,她忙不迭地縮回腳避開。

    椅子的最頂端是一顆白色的頭骨,歪歪地掛著,仿佛死去很久。

    突然間,頭骨抖了抖,上下唇哢噠哢噠相擊打,嘴裏發出嗬嗬的古怪笑聲,陰森森的。

    頭骨晃晃轉了個圈,冷不丁地對正了,對準了和光。

    哢噠。

    上下唇相擊最後一下,緩緩分開,一條紅色的舌頭從裏伸出,陰沉刺骨的聲音傳出來。

    “十妹,你為何要解開枷鎖?”

    和光的瞳孔驟然一縮,忍不住後退。

    從下巴開始,血肉一寸寸附上頭骨,從上往下,最後到額頭,露出一張與薛孤延一模一樣的臉。

    她看得一驚,嘴唇喃喃著,隻能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不要……不要你……”

    隻是心魔幻境罷了,不是真實的,她不能害怕。

    和光在心裏對自己這麽說著,可是渾身顫抖,完全做不到。

    “薛孤延”輕輕扯了扯嘴角,唇角上揚的弧度,眼角的笑意與師兄一模一樣,她沒法不聯想到師兄。

    他的聲音恢複了師兄那樣的低沉磁性,“不要?”

    他挑挑眉,眼裏露出幾分疑惑,“你不想看見我?”

    不想,一點都不想。

    他歪頭笑了笑,露出和師兄一樣寵溺的神情,在她震驚的目光中,輕聲道“既然十妹不想看見我啊,好啊,那師兄就不出來了。”

    她懷疑地看向他,擰緊了眉頭。

    怎麽可能?它可是心魔,究竟在耍什麽花樣?

    “我不是開玩笑,你不想見我,我離開便是。就算是心魔,我也是你的師兄。”

    說完,他閉上眼,垂下頭,仿佛沉沉睡去一般。

    和光不敢大意,慢慢接近它,摸出一把錘子,正準備趁它不注意,敲爆它狗頭。

    就在這個時候,它的額角中央冒出一滴血珠子,血珠緩緩向下,變成了一道血線,從正中切開額頭、眉間、鼻梁、嘴唇、下巴……

    頭分兩半,緩緩墜下,化為一灘粘膩混雜的血肉,而後血肉又重新結合,化出了另一張熟悉的臉。

    西瓜師叔。

    他的唇角浮現一抹嘲諷,道“薛孤延會心軟,我可不會。”

    他的頭掙紮了片刻,從椅子上端落下,而後脖子下又化出赤條條的身體,化出執法堂堂主的玄色僧衣。

    他緩緩走近她,威壓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鋪天蓋地地朝她湧來。一道刺眼的天雷從天而降,照亮了他猙獰的臉龐。

    他在她身前站定,垂下眸子,冷冰冰地睥睨著她,唇角勾起濃濃的諷意。

    “光啊,以咱們倆的交情,該是這樣。”

    她睜大眼,一道白光閃過眼前,胸口一痛,緩緩低頭,摸上被刺的傷口,位置與他們初見時一模一樣。

    咳。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擠出一個字,“你……”

    他抬起下巴,整張臉藏在陰霾裏,隻剩下眼裏的瘋狂嗜殺的光芒,亮得嚇人。

    他抬起手指,擱在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

    臉上的狂意和語氣裏的溫柔完全是兩個人,帶著觸目驚心的割裂感和違和感。

    但她不能否認,這種違和的割裂感就是西瓜本人。

    他不緩不急地開口,一句話使她如墜冰窖。

    “別急,咱們第一次見麵時,捅的不止一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