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醉生夢死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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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拔長老不信那個築基期修士, 從他在飛舟遮遮掩掩開始留了分心神,暗中使下追蹤咒。家主劃破虛空救走他,更是放大心中的懷疑。
自第一道黑柱起, 長老便追蹤他。咒文時隱時現,進程異常困難。尤其是近幾日,咒文慢慢消退,好幾次黑柱升起之後,才接收到咒文。
這次, 收到消息,長老立刻趕到醉生夢死山。時間不多了, 今兒非得抓住這小子,解開所有的疑惑不可。心中斟酌一下, 給賀拔勢發了枚紙鶴。
篤、篤、篤
那築基期小子拄著拐仗, 晃晃悠悠地走在狹窄的甬道。他的雙掌幹癟削瘦,手腕處橫著一圈涇渭分明的疤痕, 似乎不久前斷過手掌, 新掌還沒有長好。雙腳無力,渾身力氣全靠拐杖,看來雙腳也是如此。
酒氣漸重,些許微光透過來。
拐杖拖到甬道盡頭, 前方便是酒山腹部。
賀拔長老大喝一聲,“站住!”
拐杖篤地一聲敲重, 那小子身體晃來晃, 半晌才轉過身來, 神色訝異。
長老疾步上前, 厲色道“就此為止吧, 說出來, 這個陣法是什麽?”
他蹙起眉毛,語氣帶著嘲諷,“這麽久了,你還沒看出來?打開疏狂界和魔域的通道咯。”
長老想到過這點,確實聽到還是驚懼不已,這等想法、做法是多麽驚世駭俗!
“疏狂界得罪過家主?不然家主為何要做這種事情!”
“家主?賀拔六野?”那小子哂笑,語氣越發諷刺,“你不會還以為我是賀拔六野的手下吧?”
長老心神一震,這句話全然推翻所有的猜測。
這小子,竟然不是家主的手下?他不是自己人!等等,這小子是魔修,靠魔氣修煉,也就是說
“你是坤輿界的人!”
他哂笑,“你終於明白過來了。”
怪不得那坤輿界的代表死追不放,原來是她們自家的叛徒!不對,那家主為何要出手幫他?難不成家主和坤輿界叛徒有勾結?
長老不敢妄語,斟酌地問道“這個陣法這一切,與家主無關?”
那小子眯起眼睛,似是陷入回憶,“算是吧,他說沒興趣。”突然間緊皺眉頭,眼底閃過厭惡,麵上卻笑了。
“看在你跟了我這麽久的份上,不妨透露給你透露個消息。賀拔六野,不是你們想象的那個人。”他臉上笑意愈深,“那老匹夫,皮子下還是不是賀拔六野都說不準。”
長老猛地睜大眼睛,突然想起天問碑秘境第一關卡的碑文,那道完全不同的靈氣,家主不邁入疏狂界的原因,二少主被廢黜後下落不明諸此種種線索串聯起來,一個荒唐到難以置信的想法浮上腦海。
見他轉身要往山洞腹部去,長老再次喝住他,“無論你背後是誰,都停手吧。”
他沒轉身,語氣不耐煩起來,“我要怎樣,與你無關,你何必橫插一腳?這兒是最後一處陣點,布下陣法,疏狂界就完了。少了疏狂界,天極界更進一位,於你不是更好。”
“少年人的癡想!無知之言!諸天萬界的關係錯綜複雜,牽一發動全身,何況是挺立幾十萬年的第二大界。疏狂界淪陷,諸天萬界無不動蕩,天極界怎能孤立自處?”
“嗬。”他嗤笑,繼續往前走,“關我何事?”
賀拔長老心下糾結一會兒,還是沒法放任下去,剛想出手阻止,斜刺裏衝出兩道金光,唰地一下竄出去,直直貫穿那小子的雙腿。
隻聽得那小子尖叫,雙腿被釘住動彈不得,上半身猛然往前撲,慌忙之下扶住拐杖才沒跌倒。
“季子野,到此為止了。”
來人竟是那坤輿界的代表和光,賀拔長老正驚訝,就看見賀拔勢從她身後閃了出來。
季子野咬緊牙關,再沒瀉出慘叫,臉上卻寫滿了痛苦。
“又是你!阻撓這麽多次都失敗了,還沒放棄?沒完沒了!”他死死瞪住和光。
“殺了你,才算完。“她冷眼瞪回去。
季子野的視線在她們三人身上掃了一圈,譏笑道“三個對一個,這麽不要臉的打法,殺不了我才怪。”
賀拔長老上前一步,“不用,你小子是我帶進疏狂界的,我自會處理掉你。”
“是麽?”
季子野單手提起拐杖,拐杖底部化作利刃,陡地朝大腿一劃,嘶啦——鮮血迸射。攤開雙臂,就這麽往後倒下崖邊。
篤——
拐杖倒在地麵,那兒隻剩一雙還在噴血的斷腿。
誰都沒想到他居然有這等魄力,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們都沒反應過來。
賀拔長老立即追過去,寬闊的天洞衝入眼簾,騰騰水霧之下,那小子的身影越來越小。
下方是醉生夢死山的酒池,掉下去,不醉個千百年,可上不來。
就在這個時候,斜眼間竄過一道金光,那和尚竟然毫不猶豫就就身一躍,緊追著那小子而去。
“狗和尚——”
賀拔勢的呐喊回蕩在廣闊的天洞,隨著那兩道身影越來越遠。
和光不顧一切地往下衝,無視周圍的一切,眼裏隻剩季子野。這次,這次一定要殺了他,哪怕幕後之人的線索就此中斷。
她口念法訣,撚起兩枚舍利子,擲下去。
他偏轉身體,躲開關鍵部位,一枚舍利子僅僅射中他的腹部,豁地剖出大洞。他痛得五官扭曲,沒能躲開下一枚。
光柱直直貫穿喉嚨,血液噴薄而出,兩邊的殘肉頑強地連接,差一點頭就斷了。
他的五官漸漸放鬆,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
“季子野,就這麽死吧。”和光輕聲道。
話音剛落,他緊皺眉頭,五官痛苦地糾纏在一起,眼神流露前所未有的瘋狂和狠戾。
【誰死還說不準呢!你就這麽給疏狂界陪葬吧。】和光腦海裏響起他的傳音。
明明離死隻差一步,那兩隻幹癟削瘦的手掌竟然抬起來,啪的一下合在一起。
竟然藏了掌心陣!
呼——
上行風猛烈刮來。
黑色的掌心陣自他手中脫出,一瞬之間擴得天洞這麽大,而後以極快的速度落下,嘩地一聲墜入酒中,轟然沉底。
季子野半闔眼眸,直直地看著她,嘴唇一翕一合。
“大師姐,永別了。”
下方冒出虛空裂縫,吞噬他的身體。
一朵朵白雲錯亂堆在下方,她隨意抓住一朵,單手吊在半空中,細細端詳水麵,思考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補救。
這時,上邊傳來賀拔勢的呼聲,“和尚,情況怎樣?”
和光喊回去,“那小子從虛空逃了,不過他受了重傷,活不了了。”
“陣法呢!”賀拔長老語氣急迫,“那小子沒布下陣法吧。”
“晚了一步,他丟了個掌心陣下去。不過他一死,就沒人繼續布陣點,好歹能”
“這是最後一個陣點!”賀拔長老的語氣帶著驚恐。
“什麽?”和光腦子嗡地響,下意識又問一遍。
“他說,這是最後一處陣點,布下去,疏狂界就完了。”
下方,酒水湧動起來,錯綜複雜的水流相互碰撞衝擊,一揚起,一波蓋過一波,濺飛白色水沫,擠出透明水泡。
咕嚕、咕嚕
無數水泡浮出水麵,倏地漲大,啪地一聲爆破,迸出米白色的酒液。無數水泡生成又破,就像煮滾蒸騰的沸水。
不知何時,一個水泡爆破,迸射出黑色的泥漿,四濺開來,沾汙周圍。啪,又一片黑漿,啪,又一片黑漿
米白色的水麵頃刻間成了黑色,恍若荊棘深淵的泥潭一般。
黑光四起。
哪怕隔著百丈汙泥,酒山底部的黑光還是這麽閃耀,清晰到能看出陣法的模樣。
嘩嘩——
一波激起千層浪,魔氣隨之彌散開來。
“和尚,快回來,我們該撤了!”賀拔勢急切地呼喊。
水下激蕩不已,四麵山壁也劇烈晃動起來,落石啪嗒啪嗒掉下,偶有顆砸在一人臉上,頓時砸醒他。
那人哎喲痛醒,環視四周,害怕得大叫出聲,“什麽鬼!這是怎麽回事!”
和光急道,“快逃——”
那人拍拍白雲就要逃。這時水下衝來一條黑藤,抓住他。他反應不及,連聲慘叫都沒能發出,就被拽了下去。
轟轟幾聲響,山壁晃得越厲害,好似快要倒塌。落石洋洋灑灑,砸醒不少人。與此同時,無數黑藤黑手出水而來,拽得白雲殘亂零落,拽得眾人慘叫連連。
天洞立時哀嚎四起,混亂不堪。
嘩——
黑泥突然漲上來,猛地吞噬下邊的白雲和修士,洶湧澎湃,眨眼間就到和光腳下。
她立時攀爬四周的白雲,躍上崖邊,與賀拔勢、賀拔長老兩人一同往外逃。
三人剛入甬道,汙泥水位就高過甬道,倒灌進狹窄的洞中,朝他們疾奔而來。
好不容易竄出甬道,視野驟然開闊,全是些酒池“肉林”。溫泉池下、地麵、角落裏全是囈囈夢語,也不知躺著多少個人。
和光三人本想叫醒眾人,然他們連喘息的時機都沒有,身後的汙泥緊追而來,稍有不慎,就會被吞入腹中。
小池子的酒液早已變成汙泥,滿溢出來,水麵漂浮著一具具不知死活的屍體。
大池子土層嚴固,汙泥漲得慢些,嘩啦嘩啦漫上來,沿途池壁的修士都被拉進去。最上方的一人察覺到異樣,倉皇想逃,然酒氣上腦、四肢遲鈍,被酒池的浪頭拍下去。
三人沿路經過,眼睜睜看著眾人落入池中、陷阱汙泥,而後眼睛爬滿紅血絲,眼神變得凶狠瘋狂,麵目變得猙獰。四肢慌亂揮動,口中胡語,一瞬之間走火入魔。
許多人還沒醒來,還沉淪在欲念的美夢,就此徹底墜入心底最恐懼的心魔之中。
疏狂界酒鬼口中的天國,刹那間墮成地獄,真正成全“醉生夢死”之名。
山壁的碎石支柱砰砰打下,地麵裂開一道道深深的溝壑,身後、池子的汙泥奔騰而來。
三人使出全身勁兒,拚命逃向出口。
前方亮起微光,能看到洞口了。
然而汙泥已經衝到身後,緊貼著她們後背。一波汙泥濺上賀拔長老衣袍,嚇得他連忙割斷那片衣裳。
還剩十尺,汙泥的浪頭已經撲到她們上頭,一旦蓋下來,她們就完了。
和光心下一橫,摸出爆炸符。
賀拔勢瞄到她的動作,驚懼到變聲,“你要幹什麽!”
她左手招出念珠作防護罩,右手把爆炸符往後一拋。
砰——
火光四射,熱浪騰騰。
千鈞一發之際,三人借著爆炸的氣浪衝出洞口。濺來的汙泥悉數被念珠防護罩擋住。
好歹全須全尾地逃了出來。
“咦。”洞口響起驚呼聲。
和光轉頭看去,就見酒山的巡守弟子愈安驚詫不已地看著她們,洞裏汙泥滾滾而來。
她還來不及叫他快逃。黑色的浪頭拍下來,霎那間把他卷了進去。
黑色洪流翻騰而出,高聳山壁震裂塌崩,土地撕裂顫抖。數萬生靈,就此成為洞內掙脫不去的冤靈。
哢——
山壁中央裂開一道垂直的深壑,從山口一直蔓延到山腳,把酒山撕裂成兩半。
緊接著隻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嘯,山口劇烈顫抖,黑色汙泥噴薄而出,往四麵揚出幾十裏,裹挾數萬痛苦掙紮的修士,轟轟烈烈地墜落而下。
方圓百裏的天,須臾間黑了。
好似暗淡無光的夜空,就這麽掉了下來,砸在地上。
所過之處,山崩地裂,樹木折斷,屋舍坍塌,鳥啼獸吠,慘叫錚鳴,人盡屍浮。
中央城池。
嚴有山看到這一幕,心頭驚駭不已,“那個方向是”
他腦子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思考,拔腿就要往那兒去,猛地被寧非天拉住。
嚴有山難以抑製地喘氣,話語都錯亂起來,“你拉我幹嘛!你知道那兒是哪兒嗎!酒山裏幾萬個人!甚至有執法堂的前輩”
話還沒說完,山脈般粗壯的黑柱直衝而上,捅入天空。
陰雲滾滾而來,一道道天雷劈向山口。金色絲線般的細雷在陰雲中湧動,劈在黑柱上,無異於蜉蝣撼大樹。
黑柱毫發無傷,魔氣依舊奔騰不息。
天雷不行了!
嚴有山再也按捺不住,打開寧非天的手,招來白雲。剛轉身,又被拽住胳膊。
“你到底想幹什麽!”他忍不住朝寧非天吼。
寧非天的臉色難看至極,一個字一個字好似從喉嚨深處憋出,“來不及了。”
中央城池的地麵也震動起來,地磚翻出,土地裂開,草木顫抖。
不可能,酒山那麽遠,地動怎麽會波及到這兒來!
轟——轟——轟——
一道道黑柱捅入雲天,在四麵八方接連衝出,登時包圍城池。酒神像的巷子、酒樓廢墟、飛舟、碧湖
黑柱曾出現過的地方,時隔多日,再次升起一模一樣的黑柱。
一百零八柱,坐落在疏狂界最繁華最鼎盛的地方,接天連地,聳入雲霄,好似是它們支起這天一般。
狂風乍起,烏雲齊聚而來,凝結在黑柱上方。絲線粗細的天雷打下去,就像給黑柱鑲金邊。黑霧愈加沸騰,無情地嘲笑軟弱無力的天雷。
總總一百零八道黑柱,天雷打不了這麽多。最後一聲天雷轟下,徹底偃旗息鼓,最後一道金線消失在雲中。
烏雲密布,沉沉壓下來,陰雲垂到房頂,倏然推下屋粱的脊獸。
一望過去,視野無盡縮窄。
疏狂界仿佛被壓在黑壓壓的烏雲和皺巴巴的地麵之間,被一百零八道黑柱捅得稀巴爛。涼颼颼的陰風霍然刮過,直直衝進眾人心底。
所有人,無論是執法堂弟子還是平民百姓,都沒見過這天崩地裂一幕。
疏狂界的天道拋棄了他們。
歌舞升平的日常被打破,他們被無情地扔進屍山血海的地獄。
湖心島,扶桑樹,天樞閣。
無讖下意識抓過龜殼銅錢,急急卜算一卦,銅錢湮滅,龜殼崩裂——九死無生
“九死無生!”無讖忙抬頭看向艮目,“前輩”
隻見艮目臉色大變,手指還維持著掐算的姿勢,連聲音都變了,“怎麽會!”
左右兩半臉不約而同地露出一模一樣的神情,難以置信,心灰意冷。無讖沒想到艮目前輩也會露出這般神色,事態真的已經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湖水盡頭,遲迦陵重重撞開門,一腳深一腳淺,嘩啦嘩啦地踏著湖水過來。
震駭的語氣由遠及近,
“疏狂界的天道歪了!”
此時,萬界飛舟停靠點。
天地異變,諸天萬界的代表驚懼不已,再也待不住。一麵開啟跨界傳送陣,一麵啟動跨界飛舟,匆忙間都要離開。
陣光四射,飛舟悠晃,人流混雜。
秩序井然的代表聚居地,倏地亂了。
和鬱一麵指揮弟子啟陣開船,一麵通過玉牌向九德界匯報,尋求避難歸來的許可。說實話,現在情況這般危急,已經等不到上層施令。
坤輿界飛舟後方,也有一道黑柱,那兒的人早已逃離,形成真空地帶。
和鬱緊緊捏著扇柄,朝弟子大喊,“快點!丟了不重要的東西,人到齊了就行。再快點!”
再也顧不得君子風度,連麵色都變了。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突然傳來驚呼聲,眾人臉色大變,倉皇奔逃,看樣子似乎是從坤輿界飛舟的方向逃來的。
和鬱連忙揪住一人,急問“怎麽了!”
那人神情駭然,胸膛不住地起伏,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來了來了!天那些玩意兒來了!”
和鬱沒聽清,還想再問。這人已經害怕到極點地推開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逃。
無數人流穿梭而過,那兒的身影減少,漸漸露出後方來,一道熟悉的身影,黑霧騰騰,麵容猙獰,四肢詭異。
和鬱眯眼一看,心神巨駭,扇子脫手掉落,踩上無數腳印。
竟然是天魔!
不是天問碑秘境的虛像天魔,而是真真正正的天魔!
這玩意兒,到底從哪兒來的!
這時,烏雲又翻滾起來,一重疊高一重。垂落的陰雲就這麽疊上空中,浩浩蕩蕩地往四麵奔騰而去,敞露出一片亮堂的天空。
天色驟然亮了。
和鬱下意識抬頭,但見那澄如明鏡的天上,真的如鏡子般倒影出另一個世界。
無垠黃沙,巍峨王城,星點綠洲,漫天黑霧。
曾經進過天問碑秘境的諸天萬界代表,曾經參悟過世界真相的萬萬疏狂界修士,第一時間都認出來了。
“是魔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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