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殊途(一)

字數:6532   加入書籤

A+A-




    殺戮禪大殿,大門緊閉,帷幕低垂,高高的小窗投下幾縷微光,沒能驅散靜室的黑暗,顯得更加幽深沉重。

    四麵牆壁刻滿石雕,八百金剛執棍揮拳,個個栩栩如生。大殿中央立著一座白玉雕塑,麵容帶笑,腰間佩劍。

    苦瓜麵朝西麵石壁,盤腿端坐,判官筆橫在身後。

    身前擺一小爐,煙霧嫋嫋上升,盤旋不斷。

    他雙目閉起,呼吸勻長,隨著煙霧起伏。一手執指骨項鏈,一手撥念珠,全然融入靜室。

    倏忽間,煙霧輕抖,細線斷了一截。

    他睜開眼睛,耳畔驚起人嘯狂呼、刀劍錚鳴。西麵石壁陡然逼近,八百金剛一齊開眼,齜牙狂笑,手臂揮展,躍出石壁,俯衝下來。

    念珠聲停,指骨項鏈捏得極緊。

    八百金剛的臉龐變幻,一個個化為當年師兄弟的臉。

    “這麽多年過去,你們還是當年的模樣。”

    這些師兄弟們提劍劈來,麵容猙獰,好似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劍刃劈到麵前,苦瓜嫻熟抬手去擋,念珠一揮,金剛身影消散,化為黑霧,退回石壁。

    “就不能放過我”

    殿外微光暗淡,石壁登時大亮,照進整座大殿,變成幻境,把苦瓜拉了進去。

    這般情形不知經曆多少遭,苦瓜早已習慣,又是心魔幻境,又是那個時候。築基期的禪門大比他當上禪子的那日。

    同一輩的精英弟子齊聚訓練場,進行較量。最後站著的人,即是勝利者,即是這一代的禪子。

    戰鬥持續三日三夜,斷刀堆滿場地,折劍累滿鬥台。

    弟子們戰到最後一口靈氣,一個個倒下,被拖下場。

    苦瓜打了很久,打得很累。最後一人,師弟倒下的那刻,苦瓜終於放鬆下來。

    他環顧四周,師兄弟們倒在地上,或昏迷不醒,或麵露敬佩。那一刻,他終於痛快地笑了。

    “師兄,你打架的時候一臉苦瓜相,不喜歡痛快的廝殺”師弟仰頭看他,滿臉疑惑。

    殺戮禪享受廝殺的過程,不止喜歡殺人的痛快,更喜歡刀懸脖頸的危機感。

    苦瓜怔了片刻,擠出笑容,“怎會不喜歡”他伸手,拉起師弟,扶去醫修那兒。

    爭奪戰的結果,這一輩最厲害的一百零八名弟子割下小指,剝皮剜肉,串成指骨鏈,送給他,當作禪子的象征。

    至於佛號,師兄弟們一致同意取名為“苦瓜”,因為他打架時總是一臉苦相,出招迅猛,打得敵人也是一臉苦相。

    一晃數百年,師尊坐化,苦瓜繼位禪主。

    他的修為卡在大乘初期,困於心魔,遲遲堪不透。

    當年的師兄弟們不是走火入魔,就是壽元終結。同一輩的弟子,隻剩他和師弟。

    門內議論紛紛,流言四起,猜測這任殺戮禪主是不是要步上任的後路,道途就此斷絕。

    後來,師弟升入大乘期,朝他挑戰禪主之位。

    這是殺戮禪獨有的規矩,勝者為王,挑戰合情合理。

    苦瓜隻能應下。

    那一天,雨很大,風很疾。千年歲月,苦瓜還沒見過比那日更差的天氣。

    那一戰,真的很難。戰鬥途中,他差點數次崩潰。

    幸好,最後他贏了。給出最後一擊,他終於舒心笑了。

    師弟倒在地上,捂住腹部,衝他笑,“很多年沒見師兄笑了,上次笑得這麽開心,還是禪子之戰吧。”

    和當年一樣,苦瓜拉住師弟的手,“走,去找醫修。”

    這次,師弟揮開他的手,還是那麽笑,“我不行了。”

    大雨如注,從萬丈天際直瀉而下,轟地砸在苦瓜背上。他腦子嗡嗡作響,才明白雨有多大,水有多冷。

    師弟的笑容一點點冰冷,雨水漲上身體,漫上胸膛,淹沒臉龐。

    腹部的血噴湧而出,渾濁的雨水攪得鮮紅,化為黏稠的血泥,纏住下墜的雨滴,翻轉上爬。

    天下紅雨,雨攪成泥,滾滾泥潭吞噬了他,吞噬那日的一切。

    隨後的記憶斷斷續續,想不真切。苦瓜隻記得,如墜冰窖的寒冷,呼吸不過來的痛苦。

    他脫離心魔幻境,猛然回神,念珠盡斷,啪嗒落了一地。

    沉沉黑影倏地從後方逼近師弟的聲音再次響起,“禪子之戰那日,師兄說謊,你享受的從來不是酣暢淋漓的殺戮,而是俯瞰眾生的勝負欲。”

    不知何時,大殿中央的白玉雕像已然立在身後,赫然是師弟的臉龐。

    苦瓜抓起判官筆,反身捅去。筆尖刺入白玉雕塑腹部前,登時停住。

    他無法下第二次手。

    師弟的聲音還沒有停下,“師兄,你修錯了,千年來,你一直自欺欺人。”

    四麵石壁隱隱動彈,八百金剛躍然跳出,怒目圓睜,視線死瞪住他,叫囂不停。

    “就你這樣,還敢當殺戮禪主”

    “你對得起我們嗎你根本不配修殺戮禪就不配做殺戮禪子。”

    “當初給你苦瓜的佛號,根本就是嘲笑你,可笑你一直埋在鼓裏”

    白玉雕像居高臨下俯視,四麵石壁急速靠攏,把他困在逼仄的監牢。諷刺譏笑,從各個方向傳來。

    苦瓜掐緊指骨項鏈,指甲幾乎要嵌進骨頭。

    “不不是這樣”

    夕陽西斜,緩緩掃過暗沉的大殿,暖陽即將掠過苦瓜的時候,一隻手拍上他的肩膀,猛地驚醒他。

    苦瓜猛然睜眼,抓起判官筆,回手攻去,就見掌門愣愣看著自己。

    他掃視一圈,白玉雕像穩穩立在大殿中央,四麵石壁毫無變化。念珠串還在手心,香爐煙柱橫斷。

    掌門訕訕收手,試探問道“又陷入心魔幻境了”

    苦瓜放下判官筆,自嘲笑笑,“還是二重幻境,看來心魔也在長進。”

    掌門回望白玉雕像,“當年他進階大乘期已是強弩之末,向你挑戰不過是想幫你看破心魔,死前不留遺憾。”

    苦瓜點頭,“我知道。”

    掌門歎氣道,“過了這麽多年,你也該走出來了。”

    苦瓜攥緊指骨項鏈,“為時尚早,我還不想就此放下。”略鬆開手,“再說,此時走出來,大乘期戰力怎麽辦”

    掌門忙點頭,“這倒是,你再忍忍,大戰一完就回來進階。”

    苦瓜收斂情緒,輕柔問道“掌門親自前來,可有要事”

    “也不算什麽大事。”掌門從懷裏取出遺書,遞過去。“執法堂派弟子送到門口,一直不見你取,又不敢貿然闖入,上報到我這兒了。天曜戰場的大乘期戰力向來九死一生,好歹留個念想。”

    苦瓜沒接,“不必,我想留話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把指骨項鏈纏回右手,尾部最後一枚指骨撞向小指的斷口,一瞬之間好像又連上了。項鏈纏完,晃蕩一下,再次分開。

    他細細摩挲指骨項鏈,“想要傾訴,隨時都行。”

    掌門歎口氣,“行吧,如果你堅持如此。”

    就在這個時候,殿外走來一人,沒有通報,走向大殿深處。

    “聽說掌門在這兒”西瓜閑庭信步踱到兩人身前,略一拱手,“掌門,師父。”

    苦瓜點點頭。掌門瞥眼看向西瓜手中的掌門玉印,道“和光進琉璃佛塔了”

    西瓜應聲,“下起棋了,看來短時間出不來。”

    苦瓜微微皺眉,“不到一日,便要上戰場,她還去那兒幹嘛”

    掌門麵色煩躁了些,“還不是洲九那老魔頭,這幾日鬧著見她,我說我去陪陪他都不行,非要和光。”

    苦瓜半捂住嘴,想了想,出聲道“該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西瓜挑高眉頭,“師父,你這幾日是不是又看了戀愛話本”

    苦瓜勾起兩根手指頭,“稍微瞥了幾頁,修生養性。”

    掌門捏著下巴,深思許久,點頭道“搞不好真是這樣,他在下邊窩了這麽多年,見到的大多是男弟子,近年來才有和光一個女的。算了,過幾天送幾個歡喜禪的弟子下去,讓他開開眼,希望他不要太感動。”

    西瓜咳咳,強行轉開話題,呈上掌門玉印,“掌門,物歸原主。”

    進入琉璃佛塔最底層的禁忌陣法,需要掌門玉印作為鑰匙。

    掌門伸手,指尖觸摸玉印,頓住片刻,摩挲兩下,又收回手。

    西瓜抬眸看他,“掌門”

    掌門深吸一口氣,“先放你這。”

    西瓜道“光出來後,我給她開門,再來還您。”

    掌門深深看著西瓜,“不,天曜大戰結束之後,我再決定你要不要還。”

    苦瓜瞳孔驟然一縮,滿臉震驚,“您要退位”

    掌門輕笑,摸摸光頭,“還不知道呢,能不能退位,得看你徒弟的表現。”

    苦瓜擰緊眉頭,“萬佛宗創立數萬年,從未有過殺戮禪的掌門,就連執法堂主,也是第一次。我並非不相信徒兒的能力,隻是他才化神期”

    掌門拍拍苦瓜的肩膀,笑道“掌門,不過是個稱號,等他大乘了,再辦繼位大典也一樣。重要的是掌門玉印,一門之首的權力轉到他手上。”

    苦瓜道“可是若執法堂的弟子不服,那”

    “那就打到他服。”西瓜揚眉一笑,“開個玩笑罷了,師父不必擔心,隻需驕傲殺戮禪首位掌門。”

    苦瓜注視他的笑容,眉眼之間的殺氣和暢快滿溢而出,不覺怔住,這才是師兄弟向往的禪子吧。徒兒比自己,更穩穩踏實殺戮一道。

    作者有話要說掌門親愛的至尊用戶您好,我們有四種套餐,男的,女的,不男不女,又男又女。

    洲九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掌門好嘞,客人說他全要了。

    歡喜禪、觀音禪傾巢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