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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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亭縣,周府後院。
    啪~啪!
    響亮的磕頭聲在庭院回蕩,蓬頭垢麵的周舍如同當時宋引章那般捆住手腳,用一根繩索係住脖頸,拴在當時拴宋引章的那棵樹上。
    “引章...娘子,救我啊娘子,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禽獸不如,我就是個畜生,你去和周公子求求情,求她饒了我吧~!”
    七天對周寂和司藤而言轉眼即至,但對周舍而言卻是度日如年。
    藤殺痛苦絕非常人所能忍受,再次經曆三天折磨,周舍心底最後的一絲怨恨徹底磨滅。
    周舍看到宋引章跟著周寂司藤從長廊走過,涕淚橫流的一遍遍磕頭求饒,淒慘狼狽的模樣看得宋引章大為解氣的同時,卻也讓她泛起一絲惻隱之心。
    “周公子...司藤小姐.....”
    “你還真是記吃不記打呀?”司藤一眼瞧出宋引章心思,掃了眼周舍,目光落回宋引章身上,清冷平澹的語氣透露出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莫不是身上的疤好了,身上的傷不疼了?還是餓的肚子填飽了,嘴裏也不渴了?他之前那般對你,可曾有過心軟?”
    “娘子,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一定痛改前非,我一定好好待你~”周舍臉上寫滿期許,緊緊盯著宋引章眼睛,跪在地上往前蹭了蹭,結果繩索突然繃緊,整個人摔倒在地,接連咳嗽好幾聲,脖頸漲紅,青筋暴起。
    宋引章退後半步,下意識的抬手摸向自己脖頸,經過這幾天休養,脖子上被繩索勒紅、磨破的一圈血痕已經逐漸恢複,可那種勒緊脖頸也無法喝到水的羞辱與絕望仍舊在心底泛起。
    宋引章雖然心思單純頭腦簡單;但她有著自己的主見與堅持。
    絕非逆來順受,以德報怨的傻白甜,要不然她又怎會聽到司藤要為她報仇的時候,懇求司藤一定要讓周舍付出代價?
    倘若沒有司藤,倘若周舍發現從宋引章身上再榨不出銀兩,決定把她獻給權貴換取最後價值.....相信這個看起來跟個小白兔一樣柔弱的小姑娘,一定會想盡辦法自救,甚至設計‘反殺’。
    “周舍,你把我拴在這棵樹下十天,我也當還你十天。”宋引章上前一步,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仰起頭,倔強道,“至於那些被你奪走的銀子,還有我的琵琶,你無論如何都得還我!”
    周舍哪敢反駁,眼裏閃過一絲怨毒,對於宋引章提出的條件滿口答應,隻求可以放了自己,讓他有時間籌錢還錢。
    周寂捕捉到這個渣滓眼底的怨毒,不禁有些好笑。
    輿論如潮水,稍不注意便會引來反噬。
    眼下滿城都因《宋十娘》義憤填膺,若非施展幻術將周府籠罩,怕是那些氣血方剛、憤世嫉俗的讀書人早就衝進周府,對著周舍嘴炮輸出了。
    當然...如果他們衝進來看到的是拴在樹上的周舍,安然無恙的宋引章,那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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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顧千帆帶著趙盼兒和孫三娘離開渡口去往嘉興。
    各地府衙已經下了海捕文書,汙蔑他是海盜,顧千帆本想傳訊給皇城司在嘉興駐點轄官,結果消息剛傳出去就引來一眾官兵。
    一個六品運判,說殺就殺,錢塘縣令不過七品,斷不可能把手伸到嘉興。
    眼下竟然連皇城司也牽扯其中,誰知道背後有多大的利益。
    三人擺脫官兵追殺,一路東躲西藏,曆經足足五日才從渡口趕製嘉興城中。
    所幸那些官兵尚且不知趙盼兒和孫三娘的存在,海捕文書上麵也隻有顧千帆一個人的名字。
    注意到街市來回巡查的本地衙役,趙盼兒和孫三娘各自撐著雨傘遮陽,掩護著頭戴冠帽的顧千帆溜入驛館之中。
    一名衙役瞧著三人臉生,正要上前查問,卻被旁邊的同伴連忙攔住,“哎~你傻啊?這可是官驛,當官才能住,你瞧他這架勢,一看就是官爺,海盜怎麽敢進去?”
    顧千帆翻出提前準備的進士文牒,驛丞不疑有他,忙引著三人走進後院。
    錢塘、嘉興的皇城司明顯已經被人滲透,整個皇城司,唯有秀州皇城司轄點的駐官萬奇尚可相信。
    顧千帆稍作安頓,寫了封信托趙盼兒和孫三娘找人送往秀州。
    此事幹係重大,兩女又在嘉興人生地不熟,就在一籌莫展之際,趙盼兒眼前一亮,突然想到了什麽,露出自信笑容,“我想到辦法了!”
    孫三娘滿臉疑惑,詢問趙盼兒想出什麽辦法把信平安送至秀州,趙盼兒故作神秘的笑了笑,隻說了一句‘隨我來’,然後找人打聽城中最大的青樓位置。
    來到青樓,趙盼兒像是回了自己家,當著孫三娘的麵編了一個哀怨淒婉、勸夫回心的故事,將顧千帆那塊燒融的金牌邊角塞給了香雲樓老鴇。
    說到深處,趙盼兒不由想起遠在京城的歐陽旭,言辭盡是真情實感,聽得老鴇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把金錠收進袖裏。
    同是賤籍中人,本就惺惺相惜,隻是往秀州送封書信,老鴇當即叫來行船的夥計叮囑他務必親手交給那個叫做‘萬奇’的官人。
    見到老鴇同意幫忙送信,趙盼兒心底舒了口氣,坐下來又和老鴇閑聊了兩句。
    女人湊在一起,通常說不了幾句就會往八卦上扯,聊到賤籍之人的淒苦,老鴇越說越氣,不知為何突然露出憤憤不平之色,咬牙切齒道:“這些男人平日花言巧語,其實多是狼心狗肺,負心薄命之人啊!”
    趙盼兒和孫三娘被老鴇突然發火嚇了一跳,老鴇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啊,讓你們見笑了,怪都怪這幾日城中流傳的那封折子戲,讓人看得實在窩火。”
    “折子戲?”
    老鴇看到兩人滿臉疑惑,起身從旁邊的梳妝台拿來一冊小薄本,遞給兩人道,“就是這個《宋十娘》...”
    趙盼兒接過本子翻看,越看越心驚,折子裏麵寫的宋十娘與宋引章竟然幾乎一模一樣。
    同樣是賤籍官妓,同樣擅長琵琶,同樣是江南第一琵琶手,同樣遇到一個叫做周舍的商人,以為遇到了真心疼愛自己的人,不顧一切的與之私奔,結果卻發現對方隻是一個貪圖她錢財,意圖謀財害命的爛賭鬼。
    當看到這位‘宋十娘’剛嫁到周府,就被周舍打了五十殺威棍,坑蒙拐騙索要錢財,趙盼兒隻覺手腳冰冷,一股寒意泛起渾身雞皮;再往後,周舍把宋十娘栓到院中,整日打罵,甚至連心愛的琵琶都被奪走賣掉.....
    啪~
    一聲輕響,折子脫手掉落桌上,孫三娘見況不對,連忙扶住搖搖欲倒的趙盼兒,低頭看了眼書冊,發現自己全然不懂,於是把趙盼兒扶到旁邊坐下,關切道:“盼兒,你怎麽了?盼兒?”
    “趙娘子,你沒事吧?可是哪裏不舒服?犯病了嗎?”
    “我沒事....”趙盼兒拍了拍孫三娘的手背,臉色蒼白的搖了搖頭,拾起掉落的折子往後再翻,發現折子內容寫到周舍準備謀財害命,試圖將‘宋十娘’沉屍塘底的地方戛然而止,連忙追問老鴇這封折子從何而來,後續內容又是怎樣?
    老鴇一邊安撫趙盼兒一邊向她解釋,這本《宋十娘》是近幾日突然冒出來的折子,最開始有人在茶館酒樓說書,然後編撰成折子,在城裏迅速流傳,引來無數文人士子關注。
    至於後續如何,別說是她,那些整日捧著折子為宋十娘義憤填膺的讀書人更想知道。
    巧合的是,臨近嘉興的華亭縣剛好也有一個叫做周舍的同名之人,而他恰好與折子裏麵寫的那樣嗜賭如命,為了還債甚至連家裏的仆從都給賣了,隻剩一座祖宅空有其表,半個多月前去了趟別處,還往家裏領來一個姑娘。
    “引章...沒錯!肯定是引章!”
    孫三娘看不懂書冊,雲裏霧繞的聽著老鴇描述,趙盼兒神色微變,再次翻開折子看了一眼,斷言道:“這個宋十娘就是引章。”
    兩人回到驛館,趙盼兒將她所見所聞告訴顧千帆,準備去趟華亭縣救回宋引章。
    “這件事太過蹊蹺。”顧千帆來回踱步,皺眉道:“即便你所認識的那個宋引章就是折子裏說的宋十娘,可這份折子又是從哪冒出來的呢?”
    清楚了前因後果的孫三娘點頭道,“對啊,按照那個嬤嬤的說法,又是有人在酒樓茶館說書,又是有人編成折子傳遍滿城,斷不可能是周舍自己做的吧?”
    “你們說的這些疑點我都有想過......要是有人故意敗壞周舍名聲倒是好事,但要是周舍真如折子那般對待引章......”趙盼兒想起折子裏麵看到的內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抬眸看向窗外,趙盼兒眼裏閃過一抹心疼與擔憂:“也不知引章現在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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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擔心宋引章的安危,趙盼兒當即啟程前往華亭縣,孫三娘放心不下隻得跟上。
    她們兩人趕到華亭的時候,天色已晚,她們又不知道周府具體方位,隻能先找一間客棧打尖,順便打聽一番具體情況,明日再去周府。
    提到周府,不管是掌櫃還是夥計都來了興趣,故作神秘的告訴兩人周府早在兩天前就被人轉讓變賣,周舍也因觸犯律法打了三十大板,刺配三千裏外。
    趙盼兒聞言大驚,連忙追問細節,一問才知周府變賣之前,周舍連續多日閉門謝客,從白天到晚上,府上始終沒什麽動靜,大門也沒有人進出。
    就在三天前,周舍突然找來鄉裏親朋、街坊鄰居做見證,當眾寫下和離書要和一個宋家娘子和離。
    但就在寫完和離書,宋娘子離開周府之後,周舍又去官府喊冤,狀告宋娘子謀財害命,因為周舍名聲本就不好,再加上近日在嘉興周邊流傳甚廣的話本折子,一眾讀書人為宋娘子抱不平,就連官老爺也在心裏有所偏袒,所以當場判處周舍私掠官伎,又是挨板子又是刺配流放。
    講到最後,掌櫃都不禁拍手稱快,趙盼兒再問宋引章下落時,卻已無人知曉。
    數十裏外,寧安鎮。
    一輛馬車停靠在鎮上的客棧旁。
    司藤掀起車簾目光掃過四周,落在已經下車的周寂身上,柔夷向前虛搭,眨動著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一言不發的看向周寂。
    周寂啞然失笑,沒有再向當初那般折根木棍當手杖,伸手接住司藤細膩溫涼的柔夷,將她小心扶下。
    司藤細若彎月的柳眉舒展開來,朝周寂遞去一個還算滿意的眼神。
    另一側,銀屏扶著宋引章走下馬車,從旁邊繞了過來。
    周寂和司藤都靠靈氣便可維生,宋引章和銀屏就不一樣了,經過一路顛簸終於趕來鎮上,兩人都有些餓了。
    咕嚕聲像是會傳染一樣,聽到別人肚子響,自己也會忍不住的跟著響。
    聽到兩聲悶雷在深夜回響,周寂看著捂住肚子,臉色泛紅的兩人,彷若無事的看了眼四周道,“白天趕了一天路,我也有些餓了,那邊好像還有一間麵館沒有打洋,不妨先去吃點東西吧?”
    宋引章低下頭,小聲道:“就依周公子。”
    麵館距離客棧不遠,老板是個看起來憨厚老實的中年人。
    周寂他們進門的時候,老板還在灶台忙碌。
    麵館本身不大,擺了大概五六張桌子,其中兩桌已經有了客人,周寂看了眼在和老板搭話的另一個中年人,視線挪到角落坐著的一位嬌豔女子身上,感受到一股濃濃的風塵氣息。
    和周寂的關注點不同,宋引章則把注意力放在了女子桌上擺著的一隻長型的厚布行囊上。
    宋引章從小練習琵琶,一眼看出這隻厚布行囊是專門縫製,用來裝琵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