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劍與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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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太大了, 以至於那浪頭已經高高掀起在人們眼前了,人們才看到這可怕的龐然大物。
“抓好!千萬別散,一旦散了就去州府, 等不到人的話, 就繼續在那兒生活吧——”麵對巨浪, 杜嬰嬰當機立斷道, 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時間緊迫,甚至沒有一點告別的時間, 杜家人緊緊握住了彼此的手,身上綁了繩索, 能做的固定她們都做了,剩下的就隻能靠命了。
她們抱在了一起。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老杜家人和周圍其他村民一樣等待被浪頭淹沒的那一刹那, 一道劍光從她們身後重來,那劍光速度太快,她們隻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 然而下一秒——
下了四天五夜的大雨忽然停了。
不對,仔細看那不是雨停, 而是雨被……斬斷了?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大雨被分成了兩段, 一段在上,一段在下,中間卻是沒有一絲雨點的。
而就在那裏, 此刻空中立了一個人。
穿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藍衣, 頭發高高豎起, 左手持劍, 右手捏訣,卻不是這陣時間一直和她們在村裏說說笑笑、還幫她們做農活的小林夫子是誰?!
村裏人正在發呆,那中斷的大雨馬上又落下來了,眼瞅著就要再次將人們的視線遮掩,小林夫子又動了,這一次,人們清清楚楚看清了她的舉動——
劍光向反方向一斬,她竟是用手裏的劍將大雨斬斷了!
然後人們便再次看到了之前那種大雨被分成了上下兩段的詭異景象。
不過這樣一來,人們也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了那即將撲來的駭人巨浪——
鼻尖冒著水珠,一雙愛笑的眼睛此刻殊無一絲笑意,凝視著越來越近的浪頭,小林夫子頭也不回對眾人道“我會盡全力阻擋這浪頭,依我的靈力,大概最多能拖延一炷香的時間,在這期間大夥兒盡快找安全的地方避難吧!”
說完,她再次揮出一劍將雨絲斬斷,然後這一次雨水斷開的時候,那浪頭已經就在她眼前了。
下一秒,小林夫子被淹沒了。
不知道她在巨浪裏做了什麽,那浪頭像是被她牽引住了似的,居然原地停留在了那裏,心裏又急又怕,還有擔心,好些人都不會動了,還是村長在她家屋頂大吼了一聲
“大夥兒愣著幹啥?不要浪費小林夫子給咱們拖延的時間!快逃!往山上逃!”
這一嗓門將所有人都吼醒了,此時水已經淹到屋頂處,屋頂雖然被淹但距離水麵還不遠,不知道是哪個杏郎第一個想到的,他們忽然倒了下來,就倒在兩個屋頂之間,兩三名杏郎樹枝纏繞在一起,他們竟是用自己結了一座橋,將一個個屋頂連在一起了。
人們愣住了,然而杏郎卻根本不給她們發呆的功夫,伸出多餘的枝手,他們將人們往自己的身上拖,示意人們踩著自己過去。
“你們……你們……哎!”人們長歎一聲,又吼了起來“大夥兒趕快過,咱們過去了杏郎們就起來了!”
村人這才飛快地過起“橋”來,一邊走還不忘對腳下的杏郎說著話“你們可快點呀!我們馬上就過去了,我們一過去你們就得跟上來啊!千萬別掉隊呀!”
杏郎們就紛紛用枝手示意自己聽到了。
杏郎的軀體有粗有細,因為浸了水,樹幹滑膩,加之人們又很慌亂,情急之下,就有不少人過“橋”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下去,而這時候杏郎們則用枝手織成網,一甩將她們甩上屋頂。
仔細看,這和杏郎們在河邊洗衣服順便看孩子時的技能有什麽兩樣?看到杏郎們一邊洗衣服一邊用樹根織成網,看到孩子們落水就把孩子們撈起來扔到岸上,不少大人還羨慕哩!說道自己那會兒的杏郎不會這個技能,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體驗一把這被撈的感覺就好了。
那會兒她們說著隻是好玩,然而現在——
被撈起來的人一咕嚕爬起來,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抹著淚,一邊迅速回到隊伍裏。
當歸也跌了一跤,不知誰家的杏郎把他撈了上來,然後扔回了老杜家那邊,朱子軒趕緊把他拉住。
別人可能不知道,他卻最是清楚他的杏郎就是第一個躺下做橋的杏郎。
倒下搭好橋的瞬間就將他放在了自己身上,示意他們趕緊逃命,然而大杏郎卻沒有走,他們家在中間,還有其他人家的人要經過他過來。
麵色蒼白著,當歸腳步有些踉蹌,杜雨涵索性背起了他,一家人飛快地往山上跑。
沒有人安慰他,甚至沒有人說話。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心都是慌亂的,不止當歸的杏郎留下了,她們所有人的杏郎如今都在她們身後。
她們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要浪費小林夫子和杏郎們給她們爭取的時間,盡快找到盡量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然後,祈禱小林夫子和杏郎們都平安歸來。
慌亂的腳步在屋頂上跑的飛快,又遊過一段水路,她們用最快速度上了山,雖然兔尾村的山並不高,可是那也是附近的最高點了,村裏最後一個人跑到躲避點的時候,一炷香的功夫剛好到。
居高臨下看前方空中的景象格外清晰,人們看到村口的浪頭還在一個接一個的拍,然而卻被小林夫子一一用劍勢化解,和她平時幹活一樣利落,小林夫子分解巨浪的動作端的是利索又犀利。而此時,杏郎們也已經在往這邊趕來了。
人們心裏鬆了一口氣,她們正在想搞不好小林夫子能夠將這浪頭攔住,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現的,遠遠地,她們看到一個體積高度數倍於現在浪頭的龐然大物在不遠處成形了。
那是簡直可以淹沒她們所在的這座山的巨型水浪。
這……還是發水嗎?
麵如土色,人們腦中一片空白。
細劍斬向巨浪,小林夫子斬出了這輩子最犀利的一劍。
然而——
海浪太巨大了,她沒攔住。
這一刻,沒有人認為她是敗了。
隻是沒攔住而已,她已經盡力了。
雙手合十,人們為被巨浪衝開的小林夫子祈禱著。
或許還在為她們的杏郎祈禱,為她們的村子祈禱,為她們自己的家庭祈禱。
正在往山上趕的大杏郎看了一眼巨浪,又看了一眼山上的人們,他忽然停了下來。
不止他,所有的杏郎都停了下來。
快點過來!不要停啊!站在山頂看的一清二楚,人們急了。
然而杏郎們非但停了,他們還往彼此的方向聚攏了。
他們站在了山腳下。
並排站成了一排,然後張開了枝手。
他們的枝手,平日裏幹的最多的是抱孩子,孩子大一點了不需要他們抱了,他們就扶著孩子,一開始是用枝手圈在娃娃們的胸前,兜住他們幫他們學走路,等到小娃娃們腿腳硬朗一點,他們就用枝手扶著他們,隻需要一隻枝手就可以了,小手牽著枝手,娃娃們便一天一天走穩了。
大部分杏郎都擅長編織,這一代的孩子們,所有人的編織啟蒙都是杏郎們做的。
因為這些功能,所以杏郎們的枝手往往是垂下來的,扭轉的,靈動的,極少有伸展開的時候,可如今,那些枝手全部都展開了。
向上,向左,向右,杏郎們的枝手向四麵八方伸開開來,彼此拉住,牢牢拉住,打成無數個結;他們的樹根也深深紮入土地,彼此連接起來,在地下製成了比地上更加壯觀的網。而似乎覺得他們織成的網還不夠緊密,他們居然開始發芽了。
枝頭迅速抽出嫩芽,嫩芽綻開成為嫩葉,然後葉子迅速支棱起來,將枝手交織的網中最後一點縫隙填補的滿滿當當,他們就這樣,昂首挺胸的,沉默而又堅定的,等待巨浪的到來了。
然後,就在杏郎們的靜候與人們的淚眼之中,那足以淹沒兔耳山的巨浪終於來了,以鋪天蓋地之勢,它襲向了杏郎們組成的樹牆!
大腦一片空白著,杜楠看到杏郎們……攔住了那巨浪?
雖然樹枝斷了不少,可是他們確實攔住了那巨浪!
眼淚滑下來,杜楠嘴上剛剛帶了笑,下一秒他卻驚恐地看到,新的巨浪又衝過來了……
怎麽會這樣?
他愣住了。
冰冷的雨水中,他忽然感到了一絲暖意,抬起頭向上看去,他才看到當歸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紅紅的。
他這是……哭了?
然而雨水還是很大,肆虐在他臉上,將他的淚水淹沒了。
沉默的,他們隻能眼睜睜瞅著杏郎們再次齊心協力為他們擋住了又一波巨浪,這一次,好些杏郎的樹冠都斷了。
杜楠聽到旁邊好幾戶人家忽然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
然後,他看到第三波巨浪在醞釀之中了。
比之前兩波還要巨大,第三波巨浪到來了。
然後——
就在所有人近乎詭異的平靜注視下,雨忽然停了。
仔細看,仍然是和小林夫子那時候一樣,雨被削斷成了兩段,一半在上,一半在下。
是小林夫子?她沒事?又起來抵擋巨浪了?人們剛這麽想,卻在之前林夫子立過的那處看到了另一個人。
一個男人,一身白衣,一把劍握在他右手中。
他斬斷的雨絲範圍可比小林夫子大得多,幾乎會令人錯覺雨停了的程度,人們的視野範圍幾乎看不見雨了。
麵對巨浪,男子右手劍輕輕一揮——
那浪瞬間被切分成數塊,劍尖一擰一挑,下一刻,那被斬成數塊的水浪以他的劍尖為中心扭動起來,直到旋轉成為一個巨大的水渦,那男子劍尖向上一指,那旋渦便脫離他的劍尖飛揚到了空中。
“禦水以火。”天地間,那人隻是輕輕說了一句。
然後,他手中的薄劍赫然成了一把火劍,驟然向前綿延出數百丈甚至更遠,火焰所及之處,那天空的水渦也好,雨水也好,甚至地上的雨水,全部飛速化成了水蒸氣,然而不等人們感到水蒸氣的巨熱,那人又輕聲道了一聲。
“風。”
然後,劍上的火便火龍一般飛出,卷著地麵天空的熱氣迅速向前飛去,人們看著那火龍席卷四方,越來越粗壯,直到將四麵八方的水都蒸騰成氣,這才盤旋著向天空飛去,衝破雲層的時候,那火龍還發出了一聲咆哮,片刻之後,雲彩被它穿透了一個大洞,然後待到它消失後,久違的太陽便從那洞中出現了,片刻之後,厚厚的雨雲散開,藍天出現,陽光照射大地!
大地上,人們的歡呼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兔耳村的人們飛快的從山上跑下去,跑到自家的杏郎身旁,她們抱著樹幹大哭,大聲呼喊著,期待杏郎像往日一樣回應她們。
然而——
僅剩的樹葉被她們搖晃地嘩嘩作響,杏郎們無聲無息。
他們矗立在那裏,就像一棵棵真正的樹。
和村裏其他人一樣,當歸也站在他的大杏郎身前。
沒有哭,他隻是怔怔看著他。
大杏郎也斷了。
比其他的杏郎更慘烈,粗壯的樹幹,攔腰斷了。
站在所有杏郎最中央的位置,大杏郎讓其他杏郎的根緊緊纏在了自己身上,第一個發芽長出葉子的是他,長出最多葉子抵禦巨浪的也是他。
巨浪來襲的時候,首當其衝承受了最大力量攻擊的,還是他。
他斷的慘烈,不僅橫著斷裂,豎著的部分也斷了。
而且,這斷裂還在繼續。
當著當歸和老杜家一家人的麵,大杏郎僅存的樹幹碎成了片片碎塊,在他們麵前分崩離析。
眼瞅著就要裂到地麵下的部分了,這斷裂忽然停了。
淚眼朦朧中,老杜家這才看到將自己箍成一個圈,牢牢圈住大杏郎根部樹幹的小杏郎。
原來,巨浪襲來的時候,小杏郎太小了,根本參與不到其他杏郎中去,於是東瞅瞅西瞅瞅,他最終將自己圈在了大杏郎身上,而因為體型有限,他隻能繞住大杏郎一圈,於是他選擇了最重要的接近根部的位置。
也正是因為他圈住了這個位置,這才保住了大杏郎的樹根。
最重要的樹根。
懵懂的站在地上,小杏郎看著大杏郎斷在地上的樹幹正在發呆,下一秒,他和大杏郎便被老杜家一家人抱住了。
劫後餘生的喜,重要杏郎們重創的悲,兔耳村最終淹沒在一片哭聲裏。
結束這場災難的神仙是無聲無息的來的,又無聲無息的離去。
然而那人白衣飄飄的身影,和那驚天地的一劍卻印在人們心裏,再也磨滅不了了。
小林夫子沒有死,自己撐著劍從山那邊走回來之後,足足吃了一大鍋米飯,她這才重新有了些力氣,然後才去外頭打探消息。
據她打探來的可靠消息,這場大水不是普通的天災,而是修仙者引起的。
“外頭的散修強行越界,天上破了個口子,妙翎宮費了好半天力氣才將那散修拿住。”她對眾人道。
“不過補上天上破洞的好像卻是趕到咱們這兒的那名師叔。”
“就不知道是哪名師叔了,不對,這麽厲害,八成是妙翎宮裏哪位老祖,比我師父還厲害的老祖!”她又道。
如今小林夫子還是十分接地氣,然而見過她一人一劍抵禦巨浪的一幕,村裏的人對她親熱之餘更多了一份尊敬,尤其是村裏的小孩子,加上那名修仙者也是用劍的,不知不覺中,修仙者、尤其是劍修忽然就成了村裏孩子們最敬佩的職業,如今再問孩子們將來她們想做什麽,竟是清一色的想要做劍修了。
杏郎們仍然立在山腳下,維持著當時那個保護的姿勢,城牆一樣立在那裏,哪怕他們高高低低並不整齊,好些甚至已經斷開,他們依然立在那裏。
有些人的杏郎活轉了過來,從同伴之間“醒”來,又回到村裏自己的家中去了,而更多的杏郎則是繼續無聲無息的立在那裏,仿佛真的隻是一棵樹了。
“怕是得讓他們再緩緩,隻是依這裏的傳統,如果他們繼續這樣下去,怕不是會和其他杏郎長在一起,真的成樹了……”
那就再也醒不過來了,隻有等將來再去他們枝頭請新的杏郎了。
這句話小林夫子沒說,然而村裏的人都猜得到。
“主修木靈氣的修仙者或許有法子,相關屬性的天材地寶搞不好也行,隻是我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劍修,仙根裏木靈根又差,我暫且沒有法子。”抓抓頭,小林夫子一臉愧疚。
村裏人卻已經十分感謝她了。
山腳下的現任杏郎們大部分還活著,雖然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恢複,也有可能永遠都是一棵樹,可是他們還活著。
而村裏的老杏郎們則……
沒有像現任杏郎們似的交織在一起集體抵禦□□,它們的樹幹全都斷了。樹幹碎裂成塊,飄的哪裏都是,再也讓人認不出來哪塊木塊曾是誰家的杏郎。
然而他們的樹根卻都在!
這水太大了,巨浪卷的地麵的泥土都跑了,土壤中的樹根這才顯露出來,人們這才發現,這些表麵上長在不同人家院子裏的杏樹在地下竟是樹根纏繞樹根,連成一片的,這些樹根牢牢的抓住了下麵的土地,還纏繞在房子上,大水過去,她們自家的院牆幾乎都沒了,房子卻基本都在!雖然缺磚少瓦甚至屋頂都有缺的,可是房子的大體結構居然還在!
如果說現任杏郎們組成樹牆保住了人們的性命,那這些前杏郎就是護住了人們的家!
他們,把他們和人類的家護了下來!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白羽鎮附近的各個村子,那個破洞似乎就在她們頭頂的天上,所以這次災難她們是首當其衝,本來妙翎宮想要補償附近的居民,想把她們遷到靈氣更充足的土地,分給她們更多的田地,讓她們更好的生活。
卻被大部分人拒絕了。
“杏郎們習慣這裏的土壤了,如今好些杏郎又還在土裏歇著,咱們不好自己走哩!”人們是這麽拒絕的。
挖來泥土重新填滿村子裏的地麵,籬笆重新搭起來,房子修補好,再把田地清理一遍,她們已經又開始新生活了。
老杜家也是如此。
隻是沒有了大杏郎,她們做的有些慢。
花了一個月的功夫將自家重建,房屋上梁的那天,老杜家一個月來第一次好好吃了頓飯。
大杏郎被她們挖了回來,如今就長在她家的院子裏,安安靜靜的,隻剩短短一截樹根。
沉默地吃完一頓飯,朱子軒正要起身收拾碗筷的時候,當歸忽然率先站了起來。
離開飯桌,他膝蓋一彎重重跪在了地上,向杜嬰嬰等人行了一個大禮之後,他直起上身對眾人道“奶,母親,父親,杜楠,杏郎——”
將所有人都稱呼了一遍。
“我想修仙。”目光堅定的,他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不是之前那種修仙,我想去妙翎仙門所在的地方,正式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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