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間客 第十二章 誤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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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這天,二十萬秦軍壓境,齊遠隨楚言冬回冶盧京城,齊述疆親率十萬黑甲,在沐鳶郡東三百裏紮營,與秦國對峙。
白雪茫茫之中,兩國邊境盡是好兒郎。
沐鳶郡的客棧小院子貼上了劉清親筆書寫的春聯,客棧東家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進門,這才發現院中空無一人。
昨夜劉清臨時改了主意,吃過晚飯後就與漓瀟離開,此刻兩人也不知已經駕駛飛舟西去了幾千裏,早已出離冶盧境內。
有些美中不足,進入沐鳶郡時沒走大門,所以通關文碟至今也沒蓋了一個大印。
其實劉清一直知道,漓姑娘著急回鄉,是怕自己心裏不好受才留下的。
按漓瀟的說法兒,大渡船比不上飛舟速度快,從太和到駱越渡口就得十餘天,駱越渡口到贍部洲那座搬山渡更是要走足足近兩個月,到了贍部洲後,她還得往東南,也得一個月時間,所以哪怕速度再快,她回鄉也得花去三個月時間。
少女說這個時不禁歎氣,說自己要是修行用功些,哪怕此刻才是個元嬰境界,也能直接禦劍去駱越渡口,可誰讓自己偏偏還是個金丹,根本無法長久禦劍。
當時劉清在一旁長舒一口氣,說得虧不是元嬰啊!
兩人如今所處位置,已經離著太和山不遠了,幹脆就降下飛舟,雪中步行前往。
這次劉清沒有裝病,是漓瀟開口讓飛舟落地的。
劉清苦笑著說“我又不是沒長腿,千萬裏又如何,隻要我有理由去尋某人,就一定尋得到。”
少女撇了撇嘴,瞪眼道“要什麽理由?尋誰?沒理由就不去了?”
劉清麵色苦兮兮,撓頭道“若是沒有理由,去了不光惹得別人難受,自己也塗增煩惱。”
除夕夜裏,兩人就這麽坐在一處山巔,今年氣候頗為古怪,明明如今都算是勝神洲偏南部了,怎的還會下雪?
漓瀟伸手接住雪花,一絲冰晶在她手中融化,少女笑著說“其實你想錯了,四座大洲所處位置不同,天候也差異極大,就像勝神洲跟牛賀洲,都是愈往南愈暖和,其他地方也氣候宜人。俱蘆洲是常年暖和不起來,隻有最南部堪堪有個夏季。至於我們贍部洲,其實是北境暖和,南部較冷。我小時候最喜歡爬到最高的屋頂,伸手去捉雪花。”
劉清疑惑道“漓姑娘這是怎麽啦?”
少女歪著頭笑道“沒事,以後叫我瀟瀟吧,我家裏人都這麽叫我。還有,我其實應該姓離,可娘親說我火氣太大,所以就加了個三點水。”
不等劉清說話,漓瀟便接著說“一路走來,無論是那個綠衣湖還是先前的齊家,你都太把人想的好了,這樣挺好的,不過不能對所有人都這樣,不然會吃虧。真正的山上人,其實已經不算人了,要知道好些人追求的大道,就是太上忘情,所以你凡事得多個心眼兒。”
劉清苦笑道“我在漓姑娘心裏就這麽傻?”
漓瀟板著臉開口“叫瀟瀟!”
少年憋了半天,臉色通紅,卻依舊沒有喊出那句瀟瀟。
漓瀟隻得翻了個白眼,開始說這十三洲有什麽危險地方,說些修行之中必回遭受的劫難,也把這天下有合道三境坐鎮的宗門一一細數出來說給劉清聽。
其實她早前還想著把那位讀書人說的話轉告劉清,可這些天下來,她發現劉清壓根兒就不樂意仗著那柄劍的威能去對敵。當日若是手持長劍與那個黑衣人對打,不出三個回合,那個黑衣人必死無疑。
而現在,她得勸著劉清去用那柄劍。
“你的佩劍其實是一把頂尖仙器,隻不過好像被人以秘法封印,這麽跟你說吧,你不用佩劍的情況下,尋常四境修士皆可殺,可要是遇到我這樣的,你全然不是對手。就跟讀書一樣,不一定每個人讀出來的意思都一樣,修士也是同理,即便同境界,也可能戰力相差巨大。所以,不要覺得自己依賴這把劍,敵不過的時候,該用就得用。”
今夜的漓瀟好像格外話多,劉清甚至覺得,她是想把自己知道的,能說的,恨不得一股腦塞進自己腦袋裏。
少女一直在說,少年便仔細聽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半夜,山下村落忽然燈火通明,一陣爆竹炸響聲音打斷漓瀟。
劉清笑了笑,拍了拍背後長劍,一抹青光滑過,少年人腳踩長劍以禦劍之姿高懸半空,手中卻多出幾筒煙花。
漓瀟抬頭看去,隻覺得這家夥有些傻。
由打劉清手中冒出數縷五顏六色的煙花,瞬間便把白雪照的換了顏色。
他知道,漓姑娘要走了。
兩人重新落座山巔,劉清感覺自己的時間從未過得這麽快,兩個月說沒就沒了。他止不住在想著,以後的遠遊路上,自己身旁少了個人,自己會不會不習慣?
天色大亮,漓瀟站起來伸了伸胳膊,遞去一張輿圖,嚴肅道“如果想來找我,三年破兩境可不行,至少也是歸元境武夫了,你才能見著我。”
三年之後,她漓瀟肯定早就破入元嬰了,那個家夥再怎麽也能初入元嬰。以山河境武夫對敵元嬰劍修,絕無勝算,若是歸元境界,輸贏就不好說了。
劉清苦笑道“你要走了?”
漓瀟點了點頭,“太和駛來的渡船會在我們上方路過,我半途登船就行。”
劉清攤開輿圖,贍部洲東南方向被圈了一個點兒,可光是中間那大海,就足足能放下十個勝神洲了。勝神洲南北可是近一百二十萬裏長,哪怕從這裏開始算起,待漓瀟回鄉,兩人相隔真就是千萬裏之遙了。
渡船已經到來,漓瀟騰空而起,沉默片刻後開口道“劉清,最好別喜歡我,最好別死。”
說罷便一道光華閃過,瞬身前往渡船。
劉清苦笑一聲“好像已經晚了。”
看著那艘遠去渡船,又看了看手中輿圖,劉清咬了咬牙,自言自語道“不就千萬裏麽?不就是歸元境界麽?老子就往南直下,三年過三洲,破他娘的三境!”
一道綠衣身影去而複返,撇嘴道“說啥呢?”
少年人啊了一聲,麵色潮紅,愣是沒把最想說的話說出口,隻是憨笑道“瀟瀟姑娘怎麽又回來了?”
漓瀟開口道“我想問你,若真有一天,你喜歡的人被逼著嫁人,你真會去搶?”
劉清狠狠點頭,“會!”
少女笑道“那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對那時的那位女子說?”
劉清脫口而出“相信我。”
少女嫣然一笑,拋過去一個玉墜子,輕聲道“這是我從小帶在身邊的,能聚斂靈氣,更有遮掩境界的功效,你自己慢慢琢磨。”
說完便轉頭,遠去途中大聲喊道“若是來找我了還是個境界低微的傻小子,小心我揍扁你。”
劉清手拿墜子陣陣發呆,她這次是真走了。
此時此刻,少年人給自己定下一條路線。
三月之前到駱越渡口,乘船到瘦篙洲,依次過青鸞洲、棲霞洲,三年時間跨過三洲,直去贍部洲。
劉清苦笑著背劍下山,向南而行,心中實在是有些提不起力氣。
原本想著自己至少能鎮定些,可事到臨頭,劉清隻覺得想喝酒。
偏偏自己還是個喝不醉的人。
……
有個少年人一路南下,在正月十五這天終於到了宛國,往通關文碟上蓋了個大印,急忙忙就跑去打酒,反正現在凡俗金銀多得是,不怕錢不夠,就怕肚子不夠。
這宛國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國,南有勝神洲排第二的越國,北邊兒是蜀國,夾在當中,時常被當做蜀國與越國談判的地方。
越國地盤兒大,但蜀國就隻靠著一點便能跟越國掰扯。
自古巴蜀多劍客。
劉清邁步走進酒鋪,還是說著秦國官話,也就是通行雅言,要了一大壇子酒,找了個角落坐下正想開喝,一旁有個錦衣青年卻吸引力他的注意。
原本以為自己夠沒魄力了,漓瀟一走總感覺身旁少了些什麽。可一見旁邊這人,劉清心說自己肯定上的了台麵。
那青年不停的以頭顱撞擊桌麵,嘴裏喃喃不休,來回念叨著一句“周姑娘,我哪裏不好了,你為什麽就是不喜歡我?”
如同僧人手敲木魚,誦經不斷。
說著還猛地站起來,拍著胸脯大喊“我羅肇東就是喜歡你周曉檬!”
劉清這才發現,酒鋪裏麵,至少有一半兒就是為著看這家夥兒來。
苦兮兮喝了一口酒,不知為何卻有些釋然,這會兒覺得瀟瀟姑娘走了,其實不是自己喜歡上喝酒的原因,而是那老道士李乘舟就曾說過,劍客需飲酒。
急匆匆走來幾個夥計裝扮的男子,把那錦衣青年攙起來就往外走,這幫看客也好似見怪不怪。
劉清搖了搖頭,丟下一小粒碎銀子,拎著酒壇子便出門兒,一路往南,漫無目的,不多一會兒就喝完了一大壇酒,走路略微搖晃,也不知怎地就到了一處小河,有個船夫笑著招手示意其上船來,鬼使神差的,劉清還真就上船去了。
那艘小船順水而下,少年人斜倚在船邊兒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猛地一個激靈,再起身時卻發現自己還是身在船上,並且時辰也對不上,現在好像是黃昏時分。船卻在一條無名大江,撐船的變作一個十來歲的少年。
劉清心聲警覺,左右環視一周,並未發現什麽異常,這才開口詢問“這是哪兒?”
撐船少年微微一笑,以稚嫩聲音開口“這裏是風泉鎮啊!”
劉清皺眉道“哪洲?哪國?”
撐船少年滿臉疑惑,心說這個醉醺醺上船的客人莫非不記事了?於是笑著說“孤水國,樵西縣風泉鎮。”
劉清使勁兒把十三座大洲大小國捋了一遍,愣是沒尋出來一個叫孤水國的地方。
猛地皺起眉頭,可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是怎麽回事,明明自個兒酒前還在宛國,酒後醒來卻到了這不知何處的孤水國?
這條大水比不上勝神洲的大江大河,卻也有三百丈寬,少年撐船明顯有些吃力,但見那位乘客好像興致不高,便笑著開口“這位大哥瞧著年齡也不大,是個劍客吧?風泉鎮這幾天來了好些外鄉人,估摸著客棧都滿了。”
少年人說著眼珠子滴溜一轉,試探道“客棧應該都滿了的,我家小宅子卻還空了一間屋子,若是大哥不介意,可以到我家去住,一天給十文就行了。”
見劉清沒有說話意思,少年趕忙打了個對折,說五文也行。
劉清這才看向那個好似窮怕了的少年,淡然一笑,點了點頭,輕聲道“你叫什麽?這麽點兒年紀就獨自撐船,不怕麽?”
少年人笑著說“我叫遇秋,是被人從卸春江撿起來的,所以沒個姓,養我長大的人前年病死了,我得活著,就得出來撐船啊。”
寥寥幾句,劉清便聽出來這叫遇秋的孩子境遇十分不好。
小船靠了岸,遇秋抿著嘴從袖口掏出來三枚本土銅錢,跑去一個大髯漢子身旁,低聲開口“楊老大,我今天沒拉幾趟,一共就掙了二十文。”
可那一身短褂的大髯漢子卻半句話不說,遇秋隻好再取出一枚錢,那人這才一把取過,撇著大嘴說道“遇秋啊!規矩不能變,我知道你不容易,明日我打了魚給你一條吧。”
遇秋苦笑著點頭,那楊姓漢子卻扭頭看向劉清,好似自言自語“這年頭兒,有了好東西誰都想搶,也不看看自個兒是什麽份量。”
劉清跟著遇秋回去一處江畔宅子,雖然十分簡陋,卻是收拾的十分整潔。
指了劉清住的地方,遇秋笑著說“能不能把今天的錢先給一下?家裏沒有吃食了,我也隻有十六文,買不到什麽的。”
劉清便從袖口取出一錠銀子,遞給遇秋,隨口道“幫我買些酒水,要好酒,剩下的就都是你的。”
遇秋笑嗬嗬接過銀子,憨笑道“要不了這麽多的,先生等著,我有些事可能會耽誤一會兒,天黑後才能回來。”
劉清無奈一笑,心說這小子可比自己小時候雞賊多了,這就從大哥變成先生了。
說完便跑去屋內,穿了一身黑色長衫,應該是碰到大事兒才舍得穿的。
遇秋這宅子其實算是在風泉鎮外了,要去鎮子裏還要約莫二裏地。
劉清貼上匿蹤符,跟著那少年人走去風泉鎮。
路過一片林子時,遇秋加快腳步跑過去,很明顯是怕這個略顯陰森的樹林。
一路跟著遇秋到風泉鎮,隻見他直直走向一個幽深巷子,在一處大院兒外理了理頭發,取出今天掙來的十六文錢捏在手裏,深吸一口氣大步邁進院子。
劉清貼著匿蹤符蹲在院牆,看著那小子低著頭從人縫中往裏擠,伸手要把那十六文投進個木箱子裏時,一隻大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一位拄著拐杖的老者。
老者歎了一口氣,沉聲道“遇秋,說了很多次了,外姓人不能投錢。”
遇秋擠出個笑臉,“宋爺爺,我是代替我幹爹來的。”
一院子的人都轉頭看著少年,遇秋見老者閉口不言,便幹笑幾聲,輕聲道“我隻是想讓幹爹的牌位擺回祠堂。”
老者搖了搖頭,“他已經被逐出宋氏,能埋在祖墳邊上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遇秋苦笑著點頭,一言不發便轉頭走了,出了院子後才有個年輕人忿忿不平道“老太公,這孩子不容易的,大哥已經死了,為何就不能在族譜上添上名字?”
老者隻一句,規矩就是規矩。
劉清搖了搖頭,跳下院牆,剛想離去卻聽到有人笑著說“這小家夥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都要來這裏,每次都差不多,不是給人趕出來就是給人趕出來。”
劉清轉頭看去,是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白衣男子。
既然能看見貼著匿蹤符的自己,那至少都有黃庭修為了,畢竟自己的符籙也隻能堪堪躲過靈台修士的眼睛。
劉清笑著發問“道友是本土修士?這是個什麽地方?”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拋過來一壺酒,搖頭道“我可不是什麽本地人,隻不過比你早一個時辰登船,所以比你早到這裏一年。”
劉清皺起眉頭,這白衣人的意思是,自己現在所在的地方不同於原來,外界一個時辰,這裏便要過去一年?
劉清笑著抱拳,開口道“在下劉清,贍部洲人氏。”
白衣男子也有模有樣,抱拳回禮,“鬥寒洲,柴黃。”
劉清笑道“不知柴兄現身,所為何事?”
柴黃做出個請的手勢,兩人緩緩走出巷子,柴黃這才說道“兄弟修行的是武道?這年頭兒咱們外界武夫那是鳳毛麟角,可這裏,卻武夫極多。隻不過大道壓製,此地修為煉氣士頂天了也才是金丹,武夫頂天了也不過是個山河境。我是凝神修士,兄台是二境武夫,我們倆人要是兵合一處,那不就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劉清搖頭一笑,轉身就要走,可那白衣身影瞬身而來,攔住去路。
“劉兄,此地一甲子一開門,六十年內,誰都說不準會發生什麽的。”
一襲青衫隻是微微側身,笑問道“你想如何?”
柴黃隨口道“人不留下便劍留下。”
有個穿著白色短褂的大髯中年人緩步走來,劉清頓時心弦緊繃,一旁的柴黃被隻大手按住頭顱猛砸向地麵,瞬間便昏死過去。
那人轉頭看向劉清,隨口道“武夫?”
劉清點了點頭。
那人再問“幾境?”
劉清沉聲道“二境。”
大髯漢子撇了撇嘴,頭也不回的朝前走去,淡淡說了一句“十七了還是個二境,丟人。”
劉清麵色並無異常,隻是猛地往右側身。
大髯漢子已經貼在劉清身旁,左拳正在其右側。
漢子大笑道“收回我方才那句話,好好琢磨琢磨,怎麽在這裏活過去一甲子吧。”
劉清恭敬抱拳,眼前中年人絕對是個武道前輩,絕對不是本土人,在外界時絕對不止山河境。
青衫少年開口詢問“那我們這種沒到歸元境界也不是凝神修士的,且不是要老死在這兒?”
漢子搖了搖頭,“外界人的光陰是以外界來算的,哪怕你在這裏實實在在過了六十年,外麵其實也才五天,不過倒是有個好處,若是在此地破境,外麵也算數,也算是這裏的主人請進來六個人,給的機緣吧。”
劉清笑道“自然也有壞處吧?”
大髯漢子笑道“自然,死了也就真死了。”
……
遇秋買了酒水吃食回去,硬是把剪下來的剩餘銀子塞還給劉清,說是一天給一天的錢就好了。
說完便返回自己屋子,一把關上門戶,呆呆站立片刻,猛地抱頭蹲下,哽咽不停。
隔壁的劉清獨坐床頭,看著窗戶外的卸春江水,不由自主便灌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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