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間客 第四十五章 難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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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襲青衫推門走出,卷起袖子,把站在最前方的人挨個兒瞅了一遍。

    院子裏邊兒,漓瀟有些生氣,已經想提劍去砍人了。

    你們這些個吃飽了沒事幹的,不去殺妖,跑這兒來找他的麻煩?你們配嗎?

    外麵巷子,從頭到尾至少站了百十號人,大多數其實是看熱鬧,隻有最前頭幾個,像是真想出手。

    劉清就納了悶兒了,一個個耳朵長在腳背怎的?不曉得自己在西南前線打碎了個妖族天驕,怎麽還來挑釁?

    喬阿橋緩緩走來,其實也沒太在意一旁人,看著劉清,心中卻是說了句,“以後再跟你喝酒我就不姓喬!”

    拍了拍劉清肩頭,喬阿橋笑道“給兄弟個麵子,下手輕一些。”

    話音剛落,聚攏在巷子裏的年輕人噓聲一片,前方有個黑衣男子,更是嗤笑道“你喬阿橋還真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咱們天下渡的年輕人,就那麽不如人?”

    喬阿橋都懶得搭理他,還是言袖淡然一句“不是天下渡的年輕人不如人,是你不如人。”

    陳船點了點頭,“讚同。”

    院子裏的漓瀟冷聲道“打不打?打就快些,吵死了。”

    劉清隻得撓了撓頭,朝著就在門口,站在最前方的兩男一女說道“打不打,打就快些。”

    喬阿橋傳音道“中間背劍的那個,劍修,叫宋巍,不到五十,元嬰境界,本命劍是啥神通我就不說了。左側的女子,叫嶽悅,也是劍修,不到五十。右側那個白衣男子,年紀最大,已經五十好幾了,叫陳櫝,神橋武夫,不太多見。”

    本命劍當然不能說,隻不過是覺得劉清值得交往而已,又不能真的胳膊肘往外拐,畢竟自己也是天下渡人。

    劉清笑了笑,直接掠過兩個元嬰劍修,轉頭看向白衣男子,笑道“神橋武夫?”

    那男子笑著看來,“歸元武夫?”

    兩位武夫,一個五境開山河,一個六境搭神橋。

    一入六境,其實已經算是拳法大成,升堂入室了。畢竟後麵就隻有天門、清微、真武,這三境了。

    這也是劉清學武一來,頭一次碰到神橋武夫,所以有些戰意沸騰。

    那宋巍開口道“估摸著得有兩三個月時間,南邊沒有什麽大戰事,我們也確實挺閑的,所以來領教你這位天才的本領。”

    嶽悅接起話頭兒,笑道“兩個月時間,我們三人各與你打一場,時間由你定如何?免得說我們車輪戰欺負你們。”

    那位神橋武夫,也是一臉戰意。

    劉清以心聲詢問道“阿橋,這個陳櫝應該是殺力最高吧?怎的不是領頭人?”

    喬阿橋被個阿橋差點噎住,沒好氣道“陳櫝與人捉對廝殺,確實殺力要穩高於元嬰劍修,不過他們幾人的小山頭,向來是宋巍說了算的。”

    劉清點點頭,笑著開口“就在巷子裏打?”

    宋巍隨口道“你要是不怕輸了丟人,可以去街上打。”

    劉清咧嘴一笑,指著宋巍,輕聲道“那就走吧,你先來。”

    漓瀟瞬身出來,與劉清並肩,斜眼看向那幾人,輕聲道“那就走,早去早回。”

    言袖好像從骨子裏懼怕漓瀟,一見女子走出來,當即退後,離得遠點兒才是。

    喬阿橋已經在一旁,說著小賭怡情的話,開始坐莊下注了。

    巷子口那一截院牆,黃衣小姑娘依舊趴在牆頭,一臉笑意,開心的不不得了,好久好久沒見著這麽些人了。

    他看著劉清從牆邊走過,使勁兒伸長脖子,喊道“劉清劉清,晚上我還去吃飯,吃你一頓飯,就欠你一頭妖,怎麽樣?”

    劉清笑道“一粒米一頭妖,你算算去,昨個兒你欠了我多少?”

    小丫頭皺起眉頭,腦子裏盤算了一番昨個吃得飯,那米粒兒就跟頭發似的,咋個數清嘛?

    於是苦兮兮看向劉清,嘟嘴道“你都是大高手老前輩了,怎麽就這麽跟我較真?米粒我哪兒數的清楚啊?”

    劉清搖了搖頭,“那不行,殺妖一事,要記在賬上的。”

    小姑娘隻得雙臂環胸,說曉得了曉得了,你打架別輸就行了。

    怪煩人的嘞!等我長大了,肯定會去殺妖,妖長了腿會跑,天下渡又沒長腿,跑不了,急個錘子。

    漓瀟靜靜跟在劉清背後,兩人算是第二次一起走這條街,上次就是有幾個管不著眼睛的蹲在這裏吹口哨,當然也都已經挨了打。

    今個兒就惹惱多了,大清早的,街道上已經擠滿了人,橋頭酒鋪的板凳估計都給人搬出來幹淨了,全坐在兩側,準備看戲。

    今日過來,漓瀟背劍站在劉清身旁,再無人敢對這個一身綠衣的女子,露出半點兒輕浮神色。

    畢竟一路往南,一劍宰一個元嬰妖族,可是不多見。

    宋巍緩緩走來,淡然道“不是欺負你這個外鄉人,隻是覺得一個能宰妖族天驕的角色,有資格能與我們切磋。”

    其實宋巍暗中傳音道“劉景舟與何雅茹的兒子,當的起宋巍問劍。”

    劉清已經緩步上前,勾了勾手,示意讓宋巍出手過來。

    後邊兒的喬阿橋嗤笑道“姓宋的,就是臉皮太薄,想要幫人,還繞這麽個大灣兒。”

    言袖沉聲道“可輸了,也很丟人啊!”

    喬阿橋搖搖頭,隨口道“宋巍會全力出劍,誰輸誰贏,我可看不出,隻知道兩人明麵上都不會留手,因為這是起碼的尊重。”

    陳船點了點頭,“讚同。”

    喬阿橋氣笑道“陳讚同,你押誰?”

    這姓陳的家夥,從小到大就是話不多,喜歡的就在後麵加上讚同二字,不喜歡的,則是看著不說話。

    天下渡幾乎天天都有這種聚眾鬥毆,互相問劍什麽的,所以並不稀奇。隻不過這處鬧市,人極多,兩人在這兒打架,還是有些惹眼。

    街道兩側,屋頂牆頭蹲滿了人,各式各樣的都有。

    按喬阿橋所說,天下渡裏,年輕修士有三個小山頭兒。自己這個,最為沒規矩,他喬阿橋自然是老大。還有就是這宋巍領銜的一眾年輕人,行事中規中矩。另外一個小山頭,他喬阿橋都不得不承認,是最為天才,殺力最高的一夥兒,領頭人是不到四十歲的元嬰,叫陸道亭,不是劍修,卻有一把殺力極大的仙劍,且一身雷法霸道無比,反正喬阿橋自認為不是對手,

    劉清抱拳道“勝神洲劉清。”

    宋巍見劉清不拔劍,自己便也沒拔劍,抱拳回禮,“天下渡,宋巍。”

    劉清以心聲與漓瀟說道“幫忙盯著,就看這在場眾人,誰有古怪。”

    漓瀟差點翻起白眼,以心聲沒好氣道“八十歲的老太太一般,操碎了心。”

    劉清尷尬一笑,雙腿微屈,一個暴躥衝宋巍而去,一開始就是重拳。

    青衫離地,兩腳卻將那青石地磚踩裂數塊兒,一時間塵土飛揚,那些個端著馬紮坐在外頭看熱鬧的,傳來一片罵娘聲音。

    前方白衣未曾提劍,而是雙手掐訣,一道道絢爛術法往劉清打去,不求傷人,隻讓他不能近身便是。

    有幾個大修士憑空出現,瞪著眼搶來馬紮,坐在人群中,隨手拍散那些被劉清讓開的術法神通。

    來了三個煉虛,兩個登樓。

    眼看劉清就要近身,宋巍再不托大,直接拔出背後佩劍,斬出兩道劍氣。

    劉清嘿嘿一笑,以跌架拳猛轟過去,兩道劍氣皆碎。

    橋頭鋪子前方,有個頭箍白巾,滿臉胡茬的漢子,淡然開口“勝神洲來的小子,力氣太大,拳意剛猛至極,或許宋巍的劍,都趕不上他的拳頭硬。想要贏他,就得以柔克剛。”

    一旁有個腰間挎劍、草鞋短褲,嘴裏叼了一根茅草的中年人,輕聲笑道“宋巍這小子可是小軍師,打架他不擅長,用計策坑人才是他的拿手好戲。”

    戴孝來此的漢子,像是指點宋巍如何克製劉清的拳意。

    短褲草鞋的漢子,卻像是在提醒劉清,別光顧著打人,卻中了人家圈套。

    這兩個常年出沒於中部戰場的漢子,一個是外鄉人,一個是本地人。

    劉清與宋巍更像是互相試探,打的有來有回,卻是誰也沒受傷。

    宋巍猛地後撤,笑問道“背劍又不用劍,當擺設麽?”

    劉清嘿嘿一笑,冷不丁甩出神行符,一拳照著宋巍腦門砸去,後者微微側身,躲過一拳,右手挽了個劍花削向劉清脖子,兩人互踹一腳,劉清才退後幾丈罷了,可宋巍卻是急退數十丈,劃爛了百十塊兒青石地磚。

    一襲青衫立定後便瞬身往前,一拳砸向塵土之中,可那其中並無宋巍身影。

    猛地側過身子,一柄無聲無息的飛劍瞬間在劉清耳畔擦過,右側臉頰被劃出一道細小傷口,血水微微往外滲出。

    方才不是躲不過,而是明明已經知道飛劍襲來,身體卻跟不上心中所想,感覺像是被人硬生生壓境一般。

    轉身看去時,宋巍一襲白衣,飄飄然站立半空中,對著劉清以心聲說道“我這本命劍,神通極其雞肋,就是能壓低武夫一境,正巧讓你碰上了。”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那個神橋武夫,真不一定打得過宋巍。眼前這個白衣男子,本命劍自帶的神通,便是天生壓製武夫。

    試探這麽久,不過是尋個機會,讓本命劍出竅,壓製劉清的境界。

    喬阿橋以手扶額,歎息道“完了完了,這下子劉兄弟要輸。”

    言袖白眼道“你怕啥?你不是坐莊押了宋巍贏麽?”

    陳船冷不丁說道“我押了劉清。”

    酒鋪前麵,兩個登樓修士各占個馬紮,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可就在宋巍祭出本命劍之時,兩人齊聲歎息,“宋巍要輸啊!”

    魚嬌嬌不知何時來了,站在漓瀟身後,輕聲說道“劉公子不會輸吧?”

    漓瀟並未言語,隻是死死盯著被困在本命劍神通之下的劉清,以心聲道“有一個,剩餘的瞧不太出來。”

    劉清微微一笑,“知道了。”

    剛剛震碎一身符籙,宋巍提劍已至,以元嬰境界對戰被壓製到山河境的劉清。

    穿草鞋的修士眨了眨眼睛,“好家夥!這勝神洲來的小子,相當於背著一座大山在跟宋巍打架啊。”

    戴孝修士歎氣道“三年之內的兩次那麽大動靜的破境,我估計都是這小子。”

    宋巍搖頭道“再不拔劍,就真的要輸了。”

    的確,以山河境對戰天才元嬰,還是個劍修,有些吃力。更何況宋巍這劍的本命神通,幾乎就是無解,隻能等時限過去。

    劉清笑了笑,伸手抽出青白,笑道“那便如你所願。”

    兩位登樓修士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劉清一劍斬去,青白之能,瞬間便破開宋巍的本命劍,隻不過劍氣及時止住,並未傷及宋巍。

    宋巍氣笑道“你到底是不是劍修?”

    劉清收回青白,笑著抱拳轉了一圈兒,好像是答謝眾人觀禮似的。

    實則是在尋找漓瀟方才說的那個人。

    隨意掃過那人之時,偷偷開了神眼觀瞧,可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來什麽不對,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啊!

    漓瀟以心聲道“不要用神眼,就做尋常觀瞧。”

    劉清收回神眼,再去看那人時,不知為何,就想起一句,“吾心本善,奈何世濁。”

    暗自記下這個男子,劉清看向那嶽悅,笑問道“咱倆也打一架?”

    嶽悅翻起白眼,沒好氣道“別欺負人啊!”

    其實方才就在與走去酒鋪的宋巍以心聲交談。

    “有一個,不敢確定,也沒法兒確定,不過我敢肯定,咱倆打架的事情,不出三天,就會人盡皆知。”

    宋巍則是說道“你確定要這麽做?”

    劉清以心聲笑道“確定。”

    那個神橋武夫自行走出,看向劉清,樂嗬嗬說道“我知道你想跟我打,我也想跟你打,不過今日就算了,什麽時候打,你挑時候。”

    劉清點了點頭,笑道“好的。”

    喬阿橋跟言袖早就不見蹤影,估摸著是偷偷分賬去了,就留下一個陳船還在此地。

    劉清頗有些惡趣味的問道“陳兄以為如何?”

    陳船咧嘴一笑“讚同。”

    果然是個陳讚同。

    桃林那處,草鞋漢子孤身前來,瞥了一眼獨臂老者,一臉嫌棄道“老頭兒,胳膊都沒了,就別學人家泡茶。”

    趙長生也不惱,一看就是被打趣慣了。

    邋遢漢子再次開口道“真就由著他們幾個年輕人胡鬧?你管都不管?”

    趙長生搖了搖頭,淡然道“就看多大的魚上鉤兒了,小魚兒,我自然不會搭理。”

    邋遢漢子哦了一聲,一道劍光便消失不見。

    午時前後,劉清與漓瀟齊身返回小巷子,可不比早晨,現在的小巷子,可冷清多了。

    黃衣小丫頭依舊趴在牆頭,見著劉清與漓瀟走來,高興的直擺手,一句“打贏了沒有”,喘口氣時間就能說不下二十遍。

    劉清隻是擺擺手,說當然贏了,晚上要是蹭飯,就早點兒來。

    回去宅子,劉清這才卸下一身防備,以青白劃出一道劍氣屏障,同時祭出道門,用以遮掩天機。

    漓瀟這才開口道“你跟那宋巍頭一次見麵,就已經要聯手?可你以什麽為誘餌呢?”

    再天才的年輕修士,都極難引來合道三境親自圍殺,因為不是資質好,就能殺力高。活不過百歲的所謂天才,比比皆是。

    所以由打一開始,劉清就沒想過以自己為誘餌去吸引什麽人。在戰場上幾次開神眼,露出神靈氣息,其實是一早就打算好的。

    與宋巍一番心聲交談之後,一拍即合。

    封神一事,妖族萬年來執念就沒削減半分,隻不過修建封神台一事,卻不是妖族如今所躋身的須彌山碎片可以做成的。

    所以妖族其實就是想搶奪地盤,搭建封神台,與小濁天那老梆子想法差不多。

    劉清笑著說“我就是覺得,既然來都來了,不做些什麽,有些對不住這日月高懸,天下清明。”

    說著咧嘴一笑,“那個叫泫夔的家夥你注意到了沒有?我覺得我定會與他再見,交手,分出個生死。”

    漓瀟搖了搖頭,就這麽看著劉清,不說話。

    其實心中有一句,“我光顧著看某人,哪兒有閑心管別人去?”

    ……

    天下渡南邊兒的城池不大,卻也有將近方圓五十裏。

    大致分作三個區域,一是本土修士祖宅所在與那些可租出去的宅子,這也是最熱鬧的地方。其二便是占了近小一半兒,由四大部洲領銜,九洲共處的地方。

    幾乎所有山頭兒,隻要到過天下渡,砸鍋賣鐵也要弄個住處。

    不過如今就難了,劉清聽說,現在要是想在天下渡購置宅子,不光得有錢,還得戰功足夠多。

    總而言之,光有錢不行,光有戰功也不行,就得兩者俱全,才能買下宅院。

    還有一小塊兒地方,就是那些個散修所在,上戰場殺妖,掙錢,活著。

    劉清曾聽人說過,人世間最喜不過一個活著,最悲也不過活著二字。

    一場瞧著聲勢浩大,其實對戰二人都沒傷筋動骨的打鬥,將這個前不久才來天下渡的年輕人,推上了風口浪尖。就那些橋頭鋪子裏,嘴沒把門兒的,說的最多。

    戰事就沒停歇過,但有規模的戰事,估計兩三個月內都不會有了。

    結果劉清每天一大早就拎著酒葫蘆出門,與趴在牆頭的黃衣小姑娘說幾句話,然後便去四處晃悠。黃昏時分回去做頓飯,黃衣小丫頭會問著香味敲門,吃完之後還要恭恭敬敬抱拳,說多謝前輩賞飯吃,我可是又欠下一頭妖了。

    原本對米麵都一視同仁的小丫頭,此後直接將米飯打入冷宮。

    一粒米一頭妖?小丫頭心說自個兒吃一碗米飯,就欠下一輩子還不完的債,還不如吃麵呢。

    劉清在外頭四處亂晃,小半個月已經與本地人混的極其熟悉。

    這天在一處小麵攤兒坐著,要了一碗臊子麵,吃得極香。

    攤主是個瞧著年過六旬的老人,可其實,老人家已經有近千歲高齡了,隻不過破境無望,也沒本事南下殺了,就幹脆支起麵攤兒,看著那些兒郎來來去去。

    這老者與劉清,算得上同鄉一說。老者是爹娘死在了天下渡,然後被人接來,在天下渡長大的。可六歲之前,他其實活在勝神洲中北部,一個叫成紀的地方。

    吃完麵,劉清擦了擦嘴,笑問道“不打算落葉歸根?”

    與將死之人說此類言語,有些不敬之嫌。可劉清覺得,該想遠的就要想遠點兒。

    攤主笑道“你倒是頭一個問我這話的。先前是有人問過我,說好歹也是個活了上千年的老前輩,臨了,還是光棍一人,不如乘著所剩日子,尋幾個黃花閨女。”

    劉清搖頭一笑,老者繼續說“修士也是人啊!哪兒有什麽寶刀不老?”

    劉清眨了眨眼,心說這話我聽不懂。

    老者自言自語道“家鄉話都不會說,落哪門子葉,又歸哪門子根?桃李林中,鐵牌每日作響,他們的根又在哪兒?老頭子我何來顏麵。”

    劉清微微一笑,“下次重回天下渡,我定予桃林李林各一捧土。”

    丟下一枚貝化,年輕人瞬間消失。

    攤主老頭兒笑著搖頭,輕聲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往東邊兒,是十三洲的頂尖宗門紮堆之處,在這地方,出門溜個彎兒,指不定就碰到哪個宗的哪個大人物了。

    劉清徑直走去一處大宅院,那是瘦篙洲的萬鞘宗常駐之處。

    抬手敲門,有個少年人拉開門戶,打量了一番,疑惑道“你要找誰?”

    劉清笑道“你去稟報一下,就說是劉清來了。”

    少年人將信將疑,往院裏傳音詢問,片刻功夫而已,少年人收到準確回信,便將兩扇門打開,請劉清進門。

    關好門後,少年人才恭恭敬敬抱拳,低聲道“見過劉先生。”

    劉清擺了擺手,笑道“你們這裏的主事人呢?”

    少年人撓了撓頭,指著裏頭一個屋子,苦笑道“暮姐姐在洗澡。”

    話音剛落,劉清頓時隻覺得如遭雷劈,抱拳拱手道“叨擾了,告辭。”

    扭頭兒便跑,恨不得禦劍離開。

    少年人再次撓頭,心說這又是什麽意思?

    緩緩走回巷子,已經大半夜了,黃衣小姑娘眼皮子直打架,但還是把下巴架在牆頭兒,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擺動不停。

    劉清瞬身出現,小姑娘當即揮手,笑著說“回來了?”

    劉清點了點頭,笑道“明兒見。”

    小姑娘點頭如搗蒜,嗖一聲跳下牆頭兒,跑回屋子,鑽被窩兒去了。

    漓瀟不喜歡這些繁瑣事情,所以沒跟著劉清四處瞎晃悠。可實在是一個人太過無聊,此刻一人坐在院中圓桌,伸出手臂,就這麽半躺在桌子上。

    感知到某人站在門口不敢進來,一下子就來了氣。

    門戶吱呀一聲打開,劉清訕笑著推開門,關門又閂好門,轉頭是卻見那雙仿佛攏來漫天星辰的眸子,當即便是一愣。

    劉清緩緩走去,半蹲在石桌前,兩人四目相對,誰也不眨眼睛。

    最終還是劉清率先認輸,手指頭從石桌爬到一隻玉手,腦袋不停往前湊,直到鼻尖微碰,見漓瀟麵色有些泛紅,這才開口道“想什麽呢?我不是在這兒嘛!”

    漓瀟實在是忍不了了,坐直身子收起手臂,板著臉說道“劉清你能不能正經點兒?”

    某人一臉疑惑,認真道“喜歡漓瀟,是我活了這麽久,幹的最正經的事兒。”

    不知怎的,漓瀟冷不丁說道“人家洗澡了,你怕什麽?又沒當著你麵洗。”

    劉清麵色尷尬,無奈道“不帶這樣的啊!”

    漓瀟撇了撇嘴,“我才不在乎呢。”

    轉而問道“你是想給你個攤主一份心氣,讓他知道,哪怕死,也能死得其所?”

    劉清搖了搖頭,輕聲道“沒這麽想過,就是覺得,一個父母死在戰場,兒女也死在戰場,妻子更是死在他麵前的人,一生都在天下渡,不該沒人聽說過。”

    有極多極多的前輩,都沒人聽說過。

    且不說妖族訴求,隻說一旦給那些大妖破開天下渡,兩方征伐,就得有多少凡人被殃及。

    所以這天下渡的修士,才是真正的戍邊人。

    漓瀟又問道“為什麽始終不進去小丫頭家那座宅子?”

    那個黃衣小姑娘,兩年多來,就最近時候,每天夜裏會跑去劉清那處宅子吃一頓飯。

    對她來說,出了宅子大門,就好像行走於刀山火海之中。

    劉清輕聲道“我不希望,是有人拿著朝氣蓬勃的花草栽去她家院子。我希望未來的花團錦簇、陽光明媚,是她自己一把一把抓來的。”

    漓瀟點點頭,輕聲道“劉清,你記不記得我與你說過,不要覺得世上好人很多,可現在我發現,我可能想錯了。”

    還以為她要說個什麽,誰知漓瀟緩緩站起,神色嚴肅,輕聲道“原來傻子要比好人多。”

    ……

    夜裏,劉清打開一封信,劉清看後微微一笑,提筆隻寫了一句話。

    之後翻出那枚玉簡,想來想去,還是沒有打開。等回鄉之後,與槐冬一起翻看吧。

    翻出梨茶鎮周遭那張輿圖,仔細看去,梨茶兩山之間的霧江岸,應該已經起了一大片宅子,未來更會有百花閣入駐,現如今已經隱隱有了一些門派景象。

    方圓三百裏,最西北邊兒,距離長安也就不到千裏路程,真可謂是在大秦皇家眼前。

    按喬恒的想法,是要把梨茶二山合為一山,搬去那九座山頭兒正中間,形成九星拱衛之勢。可劉清卻不太想早做決定,還是要等回鄉再看。

    可若是不搬,扶舟縣到梨茶鎮才多遠?

    耳畔忽然有人言,劉清瞬身出門,傳音漓瀟讓別擔心。

    瞬息到了南邊海岸,有個短褲草鞋的邋遢漢子,拋了一壺酒過來,笑道“別怕,就是找你聊聊天。”

    劉清擰開壺蓋,灌了一口,笑問道“前輩想要聊些什麽?”

    漢子笑道“少跟我抖你那機靈勁兒,我來就是想問問你。憑什麽就覺得自己一定能做到?”

    劉清有些不知所措,心說我怎麽就抖機靈了?叫你一聲前輩不應該麽?

    見草鞋漢子瞪來,劉清隻好說道“我從沒覺得什麽事情,自己一定能做到。可我知道,如果不去試試,一定做不到。”

    草鞋漢子撇了撇嘴,沒好氣道“你真不是個寫那些話本小說出身?”

    好嘛!瞧瞧這句話,若是配上什麽琵琶古琴,先抑後揚,在那些舒坦樓子裏,定然是極其受歡迎的。因為那種地方,多的是褲襠裏沒二兩貨,還硬裝豪俠的人物。

    劉清幹笑一聲,衷心道“還要多謝前輩,沒有當即出手揪出那人。”

    草鞋漢子歎了口氣,搖頭道“你得去謝柳家那個不會笑的。畢竟他才死了哥哥,若不是咱們這邊有了奸細,也不至於會被陰死。”

    劉清轉頭認真問道“我隻是個境界低微的小人物而已,為何與我說這麽緊要的話?”

    草鞋漢子一把從劉清手裏奪過酒壺,一通狂飲,擦了擦嘴,輕聲笑道“本事大又境界高的人,多的是。能有幾分力便盡量出幾分力的人,有多少?”

    漢子自言自語道“多少次最讓人心裏不痛快的,就是一句,管那閑事兒幹嘛?”

    說著轉頭,笑問道“管這閑事兒幹嘛。”

    劉清撓了撓頭,“打小就愛管閑事,好像改不了唉。”

    回到宅子,漓瀟已經睡下,當然在隔壁屋子。

    劉清歎了一口氣,就坐在門口,抬頭看向漫天星辰,就如同看著某人那一雙眸子。

    ……

    晃悠了近兩個月了,宋巍他們輪換至西線那處島嶼,想與那神橋境界打一場的話,不太容易。

    劉清走入散修聚集的區域,徑直推開一處門戶,見著了有個壯實青年,手持柴刀,在院子裏活動筋骨。

    那漢子斜眼看來,咧嘴道“呦!這不是劉大公子麽?”

    劉清笑道“還認得我?”

    漢子放下柴刀,請劉清坐下,笑著說“天下渡就這麽點兒大,你就是待的時間不久,要是待的時間長一些,出門全是熟人。”

    也是,天下渡南邊的所謂城池,其實也就那麽點兒人,幾千年來,大多數都沾親帶故的,一出門全是親戚。

    劉清笑道“就是聽了個故事,覺得心裏不爽利,所以過來走走。”

    漢子笑道“他人的故事,何必當真?”

    劉清點了點頭,站起身子,沉聲道“那就打擾了。”

    漢子也沒阻攔,任由這個剛剛落座便又起身的年輕人,轉身離去。

    又走到那處臊子麵攤兒,劉清咧嘴笑道“老爺子,今天兩碗。”

    漓瀟緩步走來,坐在劉清身旁,笑著說“多加辣子。”

    那老者樂嗬壞了,或許是上了年紀,或許是看過了太多離別,無論怎樣,就是看向這對神仙眷侶時,止不住的覺得般配。

    老者偷偷豎起大拇指,朝著劉清擠眉弄眼。

    劉清麵露笑意,下巴微微抬動。

    一個想說“好小子,真他娘的不賴啊!”

    一個想答“哪裏哪裏。”

    漓瀟斜眼看去,某人幹嘛低頭吸麵,三下五除二就是一碗。

    漓瀟還沒有吃完,劉清卻麵向老者,笑道“老爺子要是有機會去一趟秦國,定然變作一代麵食大家。”

    老者微微搖頭,“回去作甚,死在這裏,一了百了嘛!都不用為我敬香,每天都有人為我獻祭。”

    劉清隻得點頭,付了兩枚貝化,讓漓瀟先行回去,還說辛苦她走了這麽一趟。

    差點兒慘遭毒打。

    在橋頭酒鋪那邊,劉清終於沒再見到掌櫃的吃麵。遞去一枚布幣,說再來一葫蘆相逢酒。

    兩人各拎一隻小馬紮,左右門神似的,在這橋頭酒鋪兩邊。

    劉清問道“掌櫃的吃過多少碗橋頭麵?”

    一身灰衫的中年掌櫃搖頭不停,歎氣道“茫茫多。”

    其實這個掌櫃的,中年模樣是真實年齡,不過資質差些,如今也才是個黃庭修士。

    橋頭酒鋪,一代傳一代,接班人則是端起橋頭麵,一碗又一碗。

    掌櫃的歎氣道“喬阿橋還有言袖,包括陳船,我們其實是一個輩分,隻不過沒想到年紀差不多,人家還是年輕人,我都是這副模樣了。”

    劉清哈哈一笑,轉頭道“有沒有不想吃得橋頭麵?”

    掌櫃的又長歎一口氣,“天下渡就沒有我想吃的橋頭麵,卻沒有我不願吃得橋頭麵。”

    不想吃,就是不想北邊林子多出一塊兒鐵牌。

    至於不願吃,從來沒有過。

    劉清繼續問道“掌櫃的覺得,人世間疾苦之事,十有幾何?”

    中年人仰頭道“不曉得哦!從未出過天下渡,隻願少數幾個橋頭斷腸人。”

    年輕人緩緩起身,朝著這酒鋪掌櫃的深深一躬。

    掌櫃的有些摸不著頭腦,心說這年輕人,哪兒搭錯了一根筋怎麽著。

    返回小巷子,還是那個黃衣小姑娘,小腦袋搭在牆頭,笑嘻嘻道“回來了?”

    劉清依舊笑著點頭,“明兒見。”

    又是一溜煙,開門關門上床睡覺。

    回到宅子,漓瀟輕聲道“是覺得勸不過來,還是不想勸了?”

    劉清苦笑一聲“不知他人苦,我又怎麽勸?”

    其實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人疾苦,再怎麽設身處地,也終究抵不過心口那處,不見血的刀子真正來回出入,如同鈍刀割肉,年複一年。

    ……

    神鹿洲的龍丘家,有個百花閣花仙子特意登門,就為了送一封信。

    結果溪盉就有些埋怨龍丘桃溪,說先前非讓我去書院,我不去你就逼我去嘛!

    現在可好了,師傅好不容易寄來一封信,那麽厚的一遝紙,翻來翻去,也就在芝麻堆裏挑出了幾顆豆子。

    龍丘桃溪無奈道“你這死丫頭,你自己不願意去神鹿書院,反倒賴上我來?”

    溪盉隻得苦兮兮扯住龍丘桃溪袖子,嘟嘴道“桃姨,你念給我聽聽嘛!我答應你,明兒個開始,就去神鹿書院好好念書。”

    沒法子,龍丘桃溪便拆開信封,念道“師傅不在身旁,是不是調皮了不少?我可告訴你,明年過來接你時,要是有人說你調皮瞎胡鬧,就別想有一柄劍了。”

    溪盉嘟起嘴巴,悶悶不樂,“這麽長時間,好不容易寫了一封信,結果開頭兒就數落人家,有這麽當師傅的嗎?”

    逗得龍丘桃溪大樂,又念道“其實啊!我在你師娘家鄉得到了一柄劍,會由你師娘送給你,不過你要是不聽話,可就沒得了。”

    一段話出來兩個師娘,龍丘桃溪麵色有些細微變化。

    溪盉多聰明,過不了幾天都要六歲了,趕忙走過去,扯了扯龍丘桃溪衣裙,輕聲道“桃姨,不念了吧。”

    龍丘桃溪摸了摸小姑娘腦袋,笑道“沒事的,後麵也沒啥了,就是讓你好好聽我的話,還特意叮囑,一定要去讀書。再後麵,說等帶你回去勝神洲時&nbp;家鄉就會有一座他的山頭兒,倒是你就是開山大弟子了。”

    信足足有幾十張,極厚。除了叮囑溪盉的話,就是沿途的一些奇聞異事,溪盉最喜歡這些個,所以劉清真就沒少寫。

    可這麽厚的一封信,愣是隻提起來龍丘桃溪一次。

    龍丘桃溪也唯有苦笑,心說不然如何?打他一頓麽?

    次日清晨,神鹿洲神鹿城外的神鹿書院,有個粉裙小姑娘背著個精致小巧的箱籠,看著那座不太高的山,眉頭直皺。

    溪盉苦著臉問道“桃姨,你小時候用不用讀書啊?”

    龍丘桃溪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想去啊?那就不去了。等下次你師傅來信,你去尋別人念給你聽。要不然也可以等你師傅來接你,結果發現溪盉小小姐鬥大的字不識三個,你猜猜你會怎麽樣?”

    小丫頭打了個哆嗦,深吸一口氣,雙手各自攏住肩帶,撇著嘴搖搖晃晃往上爬。

    溪盉一邊走一遍哽咽,“讀書讀書,讀個錘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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