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假一天

字數:6637   加入書籤

A+A-




    又是一年白雪皚皚,初雪城是這座破碎太那些最高的一座城池,所以初雪極早,雪化極晚。

    天還未亮便有個一身單薄灰衫的少年正拿著笤帚掃雪,一條由打書院門口往藏書樓去的青磚小道已經有大半被掃幹淨,白雪整整齊齊堆在兩旁。

    少年人也就是十四五歲的模樣,清瘦無比,一對眉毛極濃,夜幕下竟也瞧得見幾分病懨懨的煞白。

    這處地方名叫白鹿書院,算是這方天地之下貴人最多的地方了,各國那些把持朝政的大官兒,甚至十三座邊城的守關之人,大多都是出自這座書院,掃雪少年的父親也是。

    在這處破碎天地,書院所在的初雪城在正中間,算上各家勢力,方圓萬裏而已。往外依次是九個小國,三個大王朝。

    初雪城不屬於任何王朝,可卻是無人敢招惹的存在,因為拱衛著這片最後的人間淨土的十三座邊城,隻聽初雪城號令。而那些邊城之外,是妖魔橫行的蠻荒之地。

    掃雪少年名叫張見秋,他爹說這個名字是他沒見過的娘親取的。

    此時由打書院門口走來個白衣少年,與張見秋差不多年齡,就是個頭兒要高一些,肌膚略微有些發黑。

    白衣少年見張見秋拿著掃把認真掃雪,沒來由就一臉怒氣,走上前來先是一腳踢飛掃把,緊接著又一腳將張見秋踹翻在地。

    臉蛋煞白的張見秋隻是輕輕咳嗽兩聲,蹣跚著走去一旁,撿起掃把接著掃雪。

    白衣少年有些憋不住了,走過去又是一拳頭,打得張見秋嘴角有鮮血溢出。

    張見秋艱難爬起,擦了擦嘴角鮮血,淡然道“這會兒打了幾下,待會就讓他們少打幾下,我這小身板每天就隻能挨二十鞭子。”

    白衣青年有些抓狂,怒聲大喊“張見秋,你丫腦子灌了水嗎?你知不知道邊城有報,霽月關收回來了?”

    張見秋苦澀一笑“又與我有什麽關係?還當我是那個少將軍?刑徒而已,給人廢了修為,每天還得挨二十鞭子。”

    白衣少年滿臉寫著恨其不爭,沒好氣的塞去一枚藥丸,冷聲道“毒藥,吃下去就死,早死早超生,下輩子別他娘的找我餘衫當兄弟,丟不起這個人!”

    說罷便拂袖離去,隻餘張見秋苦笑不停。

    “又能有什麽辦法?父親在那場大戰之後便下落不明,霽月關守將但凡活著的都受到了懲罰,我作為少主,替父受過最合適不過了。”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天光大亮,少年人終於掃到書院門口,已經有數百學子列隊在外,等著看已經持續一年的戒課。

    據那些所謂大人物說,是以人為戒。

    張見秋麵無表情,徑直走向書院山門之外,脫下單薄衣衫,露出溝壑縱橫的背,等著那二十鞭子依次打來。

    鞭子抽打的聲音十分緩慢,故而聽起來也是鞭鞭分明。張見秋隻是攥緊拳頭悶哼不停,這都打了一年了,其實也算習慣了。

    而那些看戲的學子們,大多抱著戲謔心態,瞧著曾經高高在上的霽月關少主挨打。隻有少數幾人握緊了拳頭,眼神中藏著無盡怒意。

    盞茶功夫後二十鞭子才抽完,方才監刑的人當中有個中年男子,冷著臉跑去一隻拇指大小的瓶子,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張見秋抱拳行禮之後才穿好衣服,撿起掃把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一旁等著那一句句的嘲諷聲音。

    要說張見秋在這白鹿書院,也算是輩分極高的存在了,出生之前就預先拜了先生,與這新任白鹿洞主也是同輩。

    不過這輩分倒是讓少年人比挨鞭子更難受。

    因為每次挨了鞭子之後,他都要站在門口等著一句句略帶嘲諷的“師叔”喊來。

    待那些學子全部進了院子,張見秋便要開始去那藏書樓歸置前一天放亂的書籍。

    那些個分散去往一間間屋子的學子中,有個隻有十來歲的小丫頭,頭一天來書院,對張見秋挨打一事極其不解,對一眾師兄師姐的小人作態更是看不慣,沒忍住便嘟囔道“那是張帥的錯,加在他身上幹什麽?何況他還是我們師叔呢,一個個的都是小人,讀個錘子書!”

    有個學子猛然轉頭,厲聲道“你懂個屁!”

    藏書樓打雜的就張見秋一人,那個愛喝酒的陳先生極少來此,幾乎將什麽事都交給了張見秋,這一年來也就現身過三次,分別給了張見秋三本古籍,說是天地未曾崩壞之前,最受推崇的三家學派。

    至於那些所謂的修行法子,張見秋是真沒心氣去看。

    正午時分,有個小姑娘跑來藏書樓,看著端坐桌前的張見秋,恭恭敬敬作揖,左顧右盼一番才湊上去說道“師叔,我想找一本有關符籙一道的入門書籍,能不能偷偷告訴我最好的。”

    說著還遞去了一隻描著梅花的小瓶子,看模樣是打算賄賂人。

    張見秋將那瓶子推回去,輕聲道“上三樓後往左,第三列第六排,從右往左第一本就可以。”

    雖說不看,可整日擦灰,什麽書在哪兒放著,張見秋閉著眼睛都找得到了。

    小丫頭見張見秋沒收下,皺著笑臉便往樓梯去,隻是猛然轉頭說了句“師叔,我叫喬沐沐。”

    張見秋淡然一笑,“曉得了。”

    自這天起,這個叫喬沐沐的小丫頭每天都會換著法兒去找張見秋,可每次給東西張見秋都不要。沒法子,她就隻能賴在一旁,翻開那本符籙粗解,說這兒看不懂那兒看不懂的,讓師叔幫忙指教指教。

    一連就是兩個月,這天喬沐沐拎來了一隻飯盒,也不理會那些出入藏書樓的學子們,就是撇著嘴嘟囔“藥不吃,吃飯總行吧?”

    張見秋無奈接過飯盒,一邊吃一邊聽小姑娘自言自語。

    “師叔,我告訴你啊!我其實不是初雪人,我是南邊兒的楚國人,是個公主呢!你說那些個師兄師姐怎麽都對你沒好臉色,張帥的事兒我都知道,打了敗仗又不是他的錯,就算是他的錯,憑什麽罰你啊?”

    張見秋無奈一笑,伸手按住小丫頭腦袋,第一處由打內心的笑了出來,“喬沐沐是吧?我記住你了,隻不過以後別來給我送東西了,再來會給你家人惹來禍事的。”

    此時有個白衣少年疾步走來,看見小丫頭比看見張見秋還來氣,“小丫頭片子滾遠點,你不怕連累家人,可這傻貨已經給你害的不淺。”

    來者正是餘衫。

    張見秋笑著給喬沐沐遞去個木牌,上麵刻著“天真”二字。

    “快回去吧,為了你好。”

    小丫頭隻好皺著小臉,慢悠悠離去。

    待喬沐沐走遠,餘衫才沒好氣的瞪向張見秋,也不怕被人背後說事,直接揮手圈禁此地,沉聲道“明天會是霽月新軍班師封賞大典,已經定了讓你殿前自述罪狀。他們……已經擬定,張叔是投敵了。”

    臉蛋煞白的少年人一年多來,頭一次眼神變得淩厲起來。十一歲便跟著大軍上陣殺妖,十三歲才被押解回初雪,一身煞氣能少嗎?

    張見秋猛地攥緊拳頭,緩緩按到身前桌子,一張石桌如同被什麽東西攪得稀碎,變作沙子般落在地上。

    “我在書院服刑,是因為我爹的確打了敗仗,父債子還,我受了。可要給我們霽月守將安上個投敵罪名,我張見秋不認!”

    餘衫被那股子莫名意氣一驚,張大嘴巴詢問道“你恢複修為了?”

    張見秋苦笑一聲“哪兒那麽容易,當年被他們碎了金丹,內府氣象極亂,這一年多來連引氣都做不到。”

    餘衫疑惑道“那你這是?”

    張見秋以玄妙法子傳音過去“陳先生其實給了我三本古籍還有一本拳譜,一本可以內養正氣,一本是闡述天地自然,還有一本講的什麽勞什子眾生平等,我不愛看。而那本拳譜,其實沒什麽招式,就是講的如何內煉中氣,我覺得應該叫做武夫。按那本書所記載,我現在算是四境武夫,打個五境修士應該問題不大。”

    白衣少年冷不丁的一拳砸去,張見秋輕描淡寫便接下。

    張見秋神色有些複雜,輕聲道“那小丫頭要被我連累了,說不定會被圈在初雪,沒法兒回去楚國了。”

    餘衫一把按住張見秋肩膀,沉聲道“你要是真做了什麽,張叔投敵的罪名就坐實了。”

    張見秋苦笑一聲“他們就是等這天呢吧?我要是不走,真就沒命活了。我有了點兒實力這事兒,那些人會不知道?你這隔音陣法也不頂用,人族最頂尖的大修士,可有一半在這城中。我若是潛逃出去,正中他們下懷,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餘衫猛洗一口氣,以煉氣士特有的心聲傳音,“之前我爹說了,若是你想走,初雪還有三千鎖牢關將士,隻聽我號令。張叔之事,至少有七位大帥心生不滿,那幾個護法也不敢太過分。”

    可張見秋卻笑著說“你先走吧,別死在鎖牢關,以後說不定我會去找你。”

    兩個光著屁股長大的,怎會不明白對方意思?

    有人來了。

    餘衫撤去隔音陣法,轉身就走,幾步過後忽然停下,仰頭沉聲道“小爺我舅舅是大秦皇帝,老子是鎖牢關大帥,有種的來找我麻煩!”

    張見秋無奈一笑,心說這家夥可比自個兒多個頭銜兒,二世祖沒跑了。

    猛然回頭,笑著說道“師兄是來攔我?”

    憑空出現一位一身青衫的中年文士,這位白鹿洞主笑著搖頭,遞去個白玉簪子後輕聲道“先生留給你的,說沒教學生半點兒學問,是個不稱職的先生,無顏見你。”

    張見秋點點頭便轉身離開,一年多來頭一次提前離開藏書樓。

    白鹿洞主搖頭一笑,瞬身前往雲海,有個同是青衫,背著一柄劍,腰懸朱紅酒葫蘆的老者正歎氣不休。

    老者問道“你說那小子猜不猜得到我這個偷懶兒的老頭兒其實就是他的先生?”

    …………

    明日臘月二十,立春。

    古時的許多東西都已失傳,唯獨這曆法節氣口口相傳,從未斷絕。

    這天剛剛入夜,還是大學紛飛,那個每日都要挨二十鞭子,被一眾學子嘲諷不停的灰衫少年,腰間掛著一柄柴刀,徑直往女子住所去,一路上有許多賞雪學子,可他們仿佛看不到張見秋。

    有個學子握緊了拳頭,紅著眼睛道“我們的書也不是白讀的,師叔終於不忍了。”

    張見秋走去喬沐沐的居所,站在外麵喊了一句,隻眨眼功夫,小丫頭便跑了出來。

    喬沐沐笑嘻嘻問道“師叔,有事兒嗎?”

    張見秋笑了笑,輕聲道“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你留在初雪,但是,有可能你這一輩子都回不去楚國。第二,我送你回家,但我們可能死在路上。”

    小丫頭撓了撓頭,憋了半天還是苦著臉說道“可我有好些東西咧,師叔……不是被廢了修為嗎?扛的動不?”

    張見秋露出疑惑眼神,喬沐沐擺手不停,“逗你玩兒呢,我們啥時候走啊?”

    少年扯下柴刀,那個每日都來監刑的中年漢子已經孤身攔住張見秋去路。

    不知何時,大批學子聚集在不遠處,他們齊聲喊了句

    “讓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