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傳

字數:6939   加入書籤

A+A-




    冬至!果不其然一場大雪。枝頭也好,紅磚也罷,都是覆了一層雪白。其實北地入秋後,不全是滿目蒼夷的,至少山中鬆柏,小竹,盡是綠意!

    據稱此地自古以來,山中多生小竹。細的約莫筷子粗細,粗的也才拇指般而已,於是此地便喚做小竹山,約莫方圓五十裏地界而已。當中有一山穀,三條溪流蜿蜒至山穀匯而成河,小還是小的,算是河岸,窄處也才丈許,寬處丈而已,由於百年來周圍村寨於溪中取沙石,雖不寬,卻可以泛起小舟,古時稱之為同穀溪。兩側房舍倚山而建,多是紅磚砌牆,青瓦覆頂,因小竹山之名,也便叫做小竹鎮了!

    除了白楊與鬆柏,山中最多的就是那細竹,也無別的。於是家家戶戶門口都有竹子編的小筐,擱置門前養花種草,有些泛著綠意,可大多都是泛黃的!

    小竹鎮,其實說小鎮才是!隻是一條同穀溪,由三條溪流匯聚之地而下,兩邊略平緩的地方建了一些房舍。中間是同穀溪,兩側是房舍,多是商戶。正溪流上方,兩側房屋中間,各自有能並排站三個成年大漢寬的棧道,隻是兩邊是不通的,隻有上下各兩頭才有小橋與人互通!小竹鎮是這小竹山最繁華的地方了,每月三六九,都是逢集隻有臘月三十這一天,是例外。稱作是鬼集,隻有上半天,據說是給陰間人采購年貨的時間。而小竹山地界兒那些村寨,大多都會來人采購家用及農用物。

    小竹山家境殷實的人家,多是這鎮上的商戶!隻不過周圍村寨都瞧不上這些做生意的!而鎮裏人,也是瞧不上周圍村寨人的。村寨人覺得都是農人,你們這些賣各種物件兒的,連個一畝三分地都沒有,米麵肉全靠買,那年遇上天災,不餓死才怪!而小竹鎮的商人,都覺得是,一些隻知道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鬥大的字不識三個!沒見識。

    隻不過,村裏人要或買或換各種所用之物!而鎮裏人賺的都是這些村裏人的錢!所以雙方甭管心裏再嫌棄,都是笑嗬嗬的。哪怕打一邊兒走過去的農人,看到溪對麵出來提桶由溪中打水的商戶,盡管隔著一條溪,卻都要笑著打招呼的!混個人情總是不錯的,買燈油時,總能少個幾厘錢的!

    也有一處意外!這五十裏地界兒可不全是叫什麽村什麽寨的!有一個地方,便直接喚做了小竹山!其實是一個村子大小,四五十戶人家,可偏偏與別的地方不同。種地還是種地,買賣也須得到小竹鎮,可唯有兩點例外就是,這裏全是小竹,旁的樹木竟是一點兒都沒有!整個小竹山五十裏地界,唯一一座學孰便在此地!

    這個村落建在不高的一座山。房屋由上至下錯落有致,呈一個尖角!最高處那幾棟小樓,就是小竹山唯有的學孰!依次而下,房舍錯落,每排都有一條足以兩輛牛車並排的青石路。連小竹鎮可都沒有青石路!

    之所以學孰建在此地,之所以連鎮治所在的小竹鎮都沒有的青石路這裏有。全是因為此地三十年前出過一個大人物——原名叫做陳土生!因其出生時先天雙腿不足,無法立地。早先是可以醫治的,可農家人,哪裏負擔得起那種醫藥物!在張漢竹六歲那年,他母親便將其雙腿擰斷了,斷了能治好的念頭,從此以後便不用負擔那種足以令人傾家蕩產的藥錢了!本姓是陳,可三十歲發際後,被郡守大人請去做師爺,離家之際,脫了族姓,改姓了結拜大哥的姓,亦改名為漢竹!

    今日大雪紛紛,又是冬至!各家都忙於包餃子或是到祖墳敬香!小竹山亦是如此。若是站立南山上,就可以看到北側小村,除了最上麵的幾間房屋沒有炊煙,別家都是煙霧繚繞!若是有那些文人雅士看到這場景,定要大呼美哉!滿山透著綠的白雪,還有略濁的煙,好一副人間美景!

    學孰下方的一條路,已經看不見青石了!唯有一片雪色。一家紅磚做的院牆,小竹編的已經泛黃的門前,有一個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的男童,最多也就是歲!大雪紛飛,男童赤腳站於雪地之中,眼淚在眼裏打轉,雙腳不停的在雪地裏跺著,腳邊其實已經沒有雪了,該是站了許久了!

    男童偷偷順著竹子大門的縫隙朝內望,片刻之後快速挪動至一塊廢棄的石碾盤旁邊,用那石碾盤擋住一些部位,可大半個屁股還是在外麵露著的!這是打從左側過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男子起先沒太注意到男童。是那男童先看到中年男子過來,挪了挪地方,隻留個上半身能被那人瞧見!就是這一挪步,被那人發現的。

    “吆!流兒,光屁股蛋站在這裏幹嘛呢?練功啊?昨個兒老爺子我教你的劍法練的怎麽樣了啊?”那中年男子雙手攏起袖子,扯了扯灰色布袍,走到男童站立的石碾前,蹲下來笑嘻嘻的說道。那被稱作流兒的男童哪有心思搭理他,下意識又把屁股挪了一下,瞪著眼對中年男子小聲說了一句“混蛋老爺子!等我熬過這一難,看我不把你的茶罐兒都變成我的尿罐兒!”男童表情委屈極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雖然沒有哭出來,可言語中,任誰都聽得出是哭腔,可始終沒有把眼淚流出來。中年男子笑罵一句,站起來往舊竹子大門那邊走。走了三步,到了石碾一側,男童趕緊把身體往左側挪了一大步!中年男子磚頭看了看男童,又看了看大門,歎息一口,終究是沒進去,轉身順著那條已經盡是白雪的青石路,往男童右邊而去。幾步之後回頭一個誇張的笑臉,緩緩說道“你那還沒有金魚大的鳥兒,小時候我家雞都不愛琢,你躲個屁!”說完哈哈笑著往前走去。

    男童一下漲紅了臉,怒吼道“老混蛋!六爺家院邊上坎兒高,青石板滑,小心摔死你!”那中年男子依舊笑著不回頭,片刻過後已經過了男童說的六爺家院邊,隻是沒摔倒,男童頓時有些心情不好!

    看著眼前被那個人踩過才隱約看得到青石的路。又挪了挪位置,左右路上各瞄了一眼,又使勁兒搓了搓手,剁了剁腳。哈了一口氣,前麵都是白霧!其實心裏還是比較慶幸的,因為沒看到同齡的人在家門口走過,不然直接還怎麽混!

    男童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怎麽都有一個時辰了吧!怎麽還不讓我進去。

    想起這個,又是一臉委屈!眼淚打轉,可始終沒有掉出來,隻是使勁兒搓著手。他其實心裏想著,為什麽不拿鞭子抽自己一頓,哪怕像上次一樣吊起來打,打的背上都是血,他也認了。哪怕退一步,脫光了再澆一盆涼水,讓他站在雪地裏。都可以的,可是為什麽要站在門口啊?我雖然小,可是也要臉的啊!

    想著想著,就更委屈了!

    隻是這時,忽然有一道聲音從院子裏傳來,小男童頓時臉色有了笑意!

    “張木流!給我滾進來!”院子裏一個渾厚男子的聲音傳出來,男童趕緊拍了拍臉,把笑意褪去,換成哭喪著的臉,推開泛黃的竹子大門,邁步進去。手裏拿著一邊找得舊了扔掉的鍋蓋,擋著小腹。

    男童進院子後也不說話,往正中間一個房子走去。正中間房子門口站著一個穿青色布袍的年輕婦人,懷裏抱著一個裹的嚴嚴實實的孩子。正中間一把藤椅上坐著一個年輕男子,二十幾歲的樣子而已!

    中間男子瞪了一眼名字叫做張木流的男童,小男童沒有立即把鍋蓋丟掉,而是看了一眼一側的婦人。那婦人抱著孩子朝裏屋走去,張木流才把就剩下一半兒的鍋蓋輕輕放下,然後跪在台階下方的雪地裏,正對著男子。然後口中喊道“爹!”

    年輕男子男童也不抬頭,眼裏露出一抹失望。“為什麽要打小竹鎮的小胖子?他哪裏欺負你了?他敢欺負你?為什麽要砸了老夫子的硯台!為什麽要折斷老夫子的狼毫?說不出來就一直跪在這裏!”

    張木流低著頭,淚水已經滴在雪裏,腳掌厚的雪就融化了一個小洞。隻是絲毫不做聲!也不抬頭。這時那個婦人抱著一堆衣服,還沒有出門就聽見聲音不喜道“張玉明!你差不多得了,那是你兒子唉,我這後娘都看不下去了,你還要怎麽樣?真要凍死他嗎?”

    婦人說完也不管叫張玉明的男子,獨自快步走下台階,拖著張木流,可張木流不肯起來!婦人無奈回頭看向張玉明,男子哀歎一聲“小祖宗,起來吧!凍死你了我白養你這麽大!”說完站起身想屋內走去。

    張木流這才起身,身體已經打顫了,婦人細心的幫張木流穿好衣服,最後扣上長袍紐扣。張木流光著腳走上台階,在沒有雪的石板上使勁跺腳,婦人接過來一塊破布,他擦了擦了腳,穿好鞋襪。背對著婦人,揮袖擦幹已經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回頭對著婦人笑道“謝謝燕姨!”

    “你叫什麽?”房內傳出一聲怒吼。張木流趕緊改口。

    “謝謝小娘!”

    婦人摸了摸張木流的頭,拉著他的小手往廚房走去,烤火!

    外麵那條又看不出是青石的青石路,若是往右邊一直走,到頭一個丁字型的路口,有一身著灰色布袍的中年男子,正拉著一幫小孩兒在斜坡滑雪,本是鬆軟的雪,已經給他們溜的反光了。總之幾天內要是不出太陽,這條路絕對會滑到走不了人。

    飯桌上,張木流和張玉明各吃各的,也不說話。婦人則是在一旁逗孩子。吃完飯,張木流說先去睡了,回了自己屋子。張玉明也沒有說話!

    這天夜裏,來了兩個人。一個白發蒼蒼,拄著拐杖,一臉的歉意!還有一個中間男子穿著布袍。三人坐在火盆旁,一黝黑茶罐兒在炭火邊兒煨著,三人輪番往自己的茶盅倒茶。年輕男子和白發老者,臉上皆是有些愧疚,一旁的被張木流稱為混蛋老爺子的中年男子,則是捧腹大笑。

    張木流回到屋子後,挪開木床。然後撬起一塊兒青磚,從裏麵掏出來一截兒木頭,木頭是中空的。打從裏邊兒倒出來一把東西,約莫二三十顆。捧在手心裏眼淚終於決堤而下了!這是一把葡萄籽兒,吃完葡萄剩下的。是那個他已經記不起長什麽樣的娘親,和自己倆人吃完吐的。隻記得娘親說留著籽兒,種院子裏,以後就不用買了!可怎麽我收好了還沒有種,你就不見了。再後來燕姨來了家裏,我其實已經知道你不會回來了,可我還是留著葡萄籽兒!那是我唯一能記起一點兒的了。燕姨她對我不壞的,可我還是想娘親!

    小竹鎮的姓南的胖子,比張木流高,還比他胖。可張木流愣是把小胖子打得鼻子都歪了!因為南胖子說張木流的娘親跟別人跑了。

    學孰的老夫子,別說小小的小竹山,哪怕這樵西縣的縣太爺!更大些,渭水郡的郡老爺,都是禮遇有加的!可他張木流就是敢砸碎老夫子心愛的黑硯台!就是敢把老夫子時長拿出來擦的狼毫折斷!

    因為老夫子說“你父母就不知道,養子須教子?”

    今日冬至!雪猶未止!

    舒燕哄著懷裏的孩子,看著自家男人挑燈夜讀!她其實聽見了先前三個人的對話的。她心裏也是不好受的,大人的事情,為什麽要苦了孩子啊!

    張玉明忽然起身,說了一句你早些睡!轉身出門而去。出了家門往高處去,過了最高處的學孰,其實已經是山了!雪花亂舞,陡峭的十分誇張的山路,在張玉明腳下竟然半點不滑!甚至,愈走愈快,步步生風!

    次日早晨!張木流早早起身,放好了摟在懷裏一夜的葡萄籽兒,歸置好被子,拿起一旁桌上放的書,緩緩放進與自己一般高的箱籠。推開窗戶一看,果真還是鵝毛大雪!

    背起看起來碩大的箱籠,推開竹門,往其實不遠的學孰緩緩而去!出門右拐到了盡頭丁字路口,差點沒一下滑倒!心裏想著昨天受罰又錯過了一場大事!可惜!

    老夫子今日並無責怪他,而南胖子今日也未來聽講!剛開始還納悶兒,可休息時間玩兒起來就什麽都忘了!老夫子布置了課業,張木流就發愁了。寫的話就不能玩兒了,不寫又會挨板子!愁啊!拿出筆墨放在桌子上後,忽然腦袋一扭,向旁邊一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童!這男童是一個叫白楊寨的村子裏的人,離這裏足足二十裏地,每天都要走一個多時辰來上課。張木流今天早上看到他箱籠上頭的篷布積雪比昨天他腳邊的還厚。想了半天,眨眨眼道“周兄?課業做了嗎?”

    那高個兒男童笑道“尚未起筆!”

    張木流翻了個白眼,拉起高個兒男童就出去滑雪了。課時打盹兒,放課便滑雪。中午時,張木流回家吃飯,那些個離家遠的,便從箱籠拿出薄餅幹糧。吃完飯張木流老早就跑去學孰,放下箱籠問那高個兒男童課業做了嗎?男童回複一句尚未!張木流就很高興了!拉著幾個同窗就去玩兒了,當然高個兒男童是絕對要拉著的!

    下午時分,即將放課,老夫子講完了課業。學生們都已經在歸置東西往箱籠塞!一個黝黑女孩捧著一摞紙到老夫子麵前,低語幾聲,然後聽見老夫子怒吼一聲“張木流!又是你一個人不交課業,留下抄書!抄完再回家。”

    張木流先是愣了一下,轉頭看了看那個高個兒男童,男童微微一笑。張木流也不言語,轉頭後把剛剛放進箱籠的筆墨取出,任憑老夫子走後的喧鬧變作隻剩他獨自一人的喧鬧!默不作聲。抄完書後,雪已經停了!他背著箱籠,看著白茫茫的世界映出一些金燦,淺談一笑便回家了!

    這天吃過飯後,張玉明拋給一把木劍給了張木流,張木流捧在手心,喜愛的不得了。當即耍起來了隔壁老混蛋光棍教他的劍法!找了一根麻繩,將木劍綁在背上,蹦著跳著就到了那個中年漢子家!那中年漢子正坐於火盆旁喝茶。看見張木流便大笑道“流小兒?今天不練你那光腚神功了?”張木流臉頓時黑了,不過馬上笑嘻嘻的跨過門檻兒,熟絡的自己找了小板凳,坐火盆邊上,拿著一根小鐵棍兒,攪的灰塵大起!坐了好一會兒了,中年人都喝了兩杯茶了!張木流緩緩說“剛剛過來時看見下莊王家大院裏的幾隻狗,在追你家雞!去的晚了可就……”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老混蛋一溜煙就沒了,耳邊隻聽到罵聲“我家大公雞要是被狗咬死,我割了你那小的雞!”

    張木流十分暢快!左右一看,無人。於是便寬衣解帶,賞這老混蛋一杯仙釀!完事兒麻溜兒跑了!

    少年時總是盼著長大的,總覺得時間好慢!其實可以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的!一頓飯,就比老爹高了,那不是最好嗎?

    一處滿山遍野都是竹子的小山村,讓人感覺氣味都是香的!日頭尚未西陲,一群背著蒸籠的學子一哄而散。一穿著青色長袍,束發於頂的少年,背著箱籠走在青石路上。往左踢一個石子兒,往右一記王八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