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世道如此斑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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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清了好些日子的遊方客棧,自打來了兩位讀書人,一下子就熱鬧起來,時不時有那達官顯貴來此就算了,前些日子居然連太子爺與二皇子都來了一趟。

    不過客棧掌櫃的也不傻,自然不敢打個幌子出去,說自家客棧,皇子排隊來。

    結果今兒個眼瞅著天黑了,又來了一夥兒人,五人定了五間房。兩個小姑娘住一間,剩餘三人各自一間,據說還有一個沒來的。

    龍丘桃溪先回了房,柴黃又四處晃悠去了,溪盉今個兒書還沒有抄完,所以就剩下槐冬與漓瀟二人在一樓等著。

    杜亭聲不是修士,自然察覺不到漓瀟等人的到來,還是那位夥計上樓去,才給叫下來。

    結果這位少年讀書人,站在漓瀟麵前,不曉得該稱呼什麽。想來想去,還是叫了句漓姑娘。

    師兄的道侶,叫嫂子不合適,叫別的更不合適,隻得叫漓姑娘了。

    漓瀟點了點頭,問道“蘇先生呢?”

    杜亭聲趕忙答道“先生與一位薑夫子出去了,估計晚點兒才回來。”

    漓瀟點了點頭,還是拗著性子說道“你師兄還在長安縣那邊,估摸著也要很晚才回來,先去歇著吧。”

    少年人點了點頭,麻溜兒返回樓上。

    倒不是等不住,而是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大對頭。

    槐冬小聲道“嫂子,這杜亭聲,怎麽傻乎乎的?”

    一個腦瓜蹦當即賞下,“不許背後議論人。”

    槐冬撇嘴道“好吧,那我下次當麵議論吧!”

    饒是那夥計在這兒幹了六七年,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實在沒見過如此漂亮的俠女,難免多瞅了幾眼。結果被難得蹲守在客棧的掌櫃瞪眼看來,輕咳一聲,走過來揪著耳朵就扯進了後廚。

    掌櫃的沒好氣道“管好眼珠子!那少年人的先生,是太子爺見了都要作揖行禮的人,可這少年人對外頭女俠恭恭敬敬的,拿腳趾頭想都知道不是一般人。還有一間房,人還沒來呢,你是想待會兒被人將眼珠子挖出來?”

    年輕夥計臊眉搭眼的,低聲道“掌櫃的,我錯了,管好眼珠子就是了。”

    掌櫃的又瞪了其一眼,走過去端了一碟灰菜,笑著掀開門簾,走去漓瀟那邊兒,輕聲道“姑娘,夜深了,咱們廚子都歇下了,沒什麽吃食,這是從同穀郡那邊采摘來的灰菜,算是野味了,不嫌棄的話,先吃著,不收錢。”

    所有開門做生意的,沒幾個是不會說話的。

    漓瀟點了點頭,神色平靜,淡然開口道“這客棧裏,是不是藏有一副匾額,寫著遊必有方四個大字,蓋著木秋山與張別古兩道大印?”

    小時候爹爹時常提起這遊方客棧,說是後來有了一座木秋山,路過這京兆府時,來過一次,寫了一道匾額。

    長安城,一直這麽叫,可其實長安是個縣,歸京兆府治下。

    所以長安的縣太爺,與旁的地方不一樣,是個從五品的官員,再升一級,都能做五品郡守了。

    如同成州那般,刺史是正三品大員。隻不過成州未曾分郡,各縣都是大縣,也與旁的地方不同,縣令都是正六品。一般有州、郡齊全的,縣令都是七品。

    掌櫃的一聽這話,嚇得臉上變顏變色的。

    那道匾額,乃是自家傳家之物,根本算不清傳了多少代了。他就曉得,自家這遊方客棧,翻修也好重建也罷,已經不下幾百次了。第一次翻修之時,就已經有了這匾額。不說旁的,光是這匾額的歲月,起碼也有大幾千年了。

    漓瀟心說這客棧也真是厲害,明明隻是一家凡俗客棧,硬生生萬年不倒,比尋常山頭兒都要老上許多了。

    “別多想,沒有奪你家傳家寶的意思,隻不過寫匾之人,是我先祖而已。”

    愣是沒敢說是自己爹爹,怕給這掌櫃的嚇死。

    掌櫃的有些不敢置信,投來疑惑神色。

    漓瀟笑道“不信的話,你回去瞧瞧,那匾額後方,有一句話,蠅頭小楷所寫。是那父母不在,更要遊必有方。”

    這下掌櫃的相信了,自家祖祖輩輩都把那匾額當做寶貝,後頭那蠅頭小楷,自然早就瞧見了。

    這掌櫃的當即咣當跪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終於來了,我家世世代代守著這匾額,就是等恩公來取回匾框裏藏著的一柄小木劍,可我家祖先都埋了一座山了,還是沒等來,今天可終於來了。”

    漓瀟輕聲道“先起來吧,我先祖沒說要取什麽東西,這個你還是留著,等他自己來取吧。”

    好像掌櫃的並未如何驚訝,緩緩起身之後,擦了擦眼淚,輕聲道“我們薛家近千代人,萬年時間,一直記著那位劍仙的恩情,從不敢忘。能把一間尋常客棧開了上萬年,也多虧了那位劍仙的大恩啊!要是那位劍仙還在世,我無論如何也要等到他來取的。”

    漓瀟笑道“在世的,會來的。”

    說完才隨手一揮,解除了後廚小廝的定身術。

    那年輕夥計慌忙跑出來,豆大的汗珠子直落。

    “我的老娘啊!掌櫃的,我剛才見鬼了,一下子就沒有知覺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

    這位薛掌櫃自然知道是眼前女子的神仙手段,便走過去扇了夥計一巴掌,沒好氣道“滾去睡覺,今晚上我盯著。”

    年輕夥計搖頭似撥浪鼓,“別介,你先回去睡吧,本來就有心痛病,熬一晚上非得熬壞了。”

    漓瀟輕聲道“你們都去歇著吧,我等人就好了,放心,偷不了你們任何東西。”

    薛掌櫃點了點頭,一把扯住夥計耳朵,就從後門出去,往後院兒去了。

    槐冬這才開口“嫂子,意思是這客棧,開了有一萬年了啊?”

    漓瀟摸了摸小丫頭腦袋,輕聲道“趕緊吃兩口,吃完了去睡覺。你哥哥估計很晚才回來,我主要是等蘇先生。”

    槐冬搖了搖頭,笑著說“雖說嫂子是大劍仙,可嫂子實在是太漂亮了,我可不放心。”

    漓瀟氣笑道“小鬼頭!”

    隻是心中想著,這遊方客棧寄放了一柄木劍的事兒,爹爹可從未提及。將一柄木劍放在這凡俗客棧足足萬年,為什麽呢?

    ……

    那位大夜遊神與劉清算是翻牆進的長安城,雖然不設宵禁,可夜裏還是會關城門的。

    行走於街市之中,兩人如同走馬觀花,市井之中那遊魂野鬼、精魅之類的,一覽無遺。

    凡俗市井其實遊魂野鬼極多,隻不過都是等酆都渡船來接引的,並不怎麽害人,多半是在自個兒家中。

    喬坤笑著說“以後分封神靈,也會有那門神灶神,反正民間信仰的神靈,大半都會有的。以後這些個遊魂想要回家再瞧瞧兒女後輩,不容易的。”

    也的確,如今人世間沒有此類神靈,所以市井之中精怪極多。光是一路走開,瞧見的成了精的貓狗,就有一大堆。

    劉清笑著說“十年之內要將這麽些山水神靈分封完畢,還是有些累啊!這門神之流,是不是也是一國有文武兩尊大門神,以下各州郡,都會有小門神?”

    喬坤點了點頭,輕聲道“大概會是這樣,總之每一國都會按情況分封,如同秦國這種,估摸著七十二萬鬼神,一個都不能少。”

    笑了笑,接著說道“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若是這七十二萬鬼神由你一個個去封,猴年馬月也封不完。你要做的,大概就是分封各國五嶽山神,大門神,大城隍之類的,還有各洲江神河神,其餘的,隻需在名冊蓋上你劉清大印就行。”

    劉清這才舒了一口氣,心說這樣還行,這天下十三洲,兩百多王朝,每國七十二萬,那得封到啥時候去?

    “五嶽山神與一國城隍,還有那門神,前輩可有人選?”

    說是由一國提名,事實上一國皇帝,哪兒有那麽多精力幹這事兒?估摸著三省六部之外,會有一個新衙門來管這事兒。

    喬坤搖了搖頭,歎氣道“哪兒那麽容易?秦國是個試行之地,如今我也隻有個文武門神的人選,五嶽山神,半點兒頭緒都沒有。按我跟溫諱的想法,秦國的五嶽山神,最低也得是煉虛境界。一洲江神水神,更得是入了合道三境才行,可哪兒有那麽些個高階鬼修挑選?還得兼顧品性,不容易的。”

    劉清笑道“我倒是有些人選,就是不曉得人家願不願意來,還的前輩去詢問一番才是。”

    喬坤輕聲道“說來聽聽。”

    劉清便說道“瘦篙洲光一座邶扈淵,我就有一個人選。邶扈淵中北部,有個叫魚骨城的地方,一副小酆都的模樣,城主小暮姑娘,雖是鬼修,卻有一顆大好人心。贍部洲北部,有個荒蕪小鎮,也有一位姑娘,不過境界都不高,可在那處小國擔任一國中嶽山神。我心中人選,最好的,其實是小濁天的一位青艾山神。”

    說著頓了頓,詢問道“妖族精怪,是否也能擔任?”

    喬坤點了點頭,說道“可以,唯獨活人不能擔任,因為無法承受香火,鬼修精魅,哪怕是土生土長的妖族,都可以擔任。”

    劉清眨了眨眼,傳音道“我這兒有一條真龍,合道境界的大妖,品性尚可,我覺得完全可以擔任人間水神一職,統領四海。”

    喬坤卻是搖了搖頭,“不行,暫時不能有這種能左右天下氣運的存在,最多能擔任一洲江河其中之一的水神。”

    劉清點了點頭,隻是說說而已,怎麽將青龍從人身山河揪出來都是大問題。

    既然自個兒要管這封神一事,那有些話,不說也得說。

    “我覺得,酆都城那些先賢鬼靈,不一定都適合放回各自家鄉,最好是將他們打亂。”

    總會有一族運道旺盛的,如同那遊方客棧一般,血脈傳承不斷的氏族,到時極可能會好事變壞事,人神勾結也不是沒可能。

    又不是那種無喜無悲的純粹神靈。

    就如同先前潼穀關見的那劍神殘魂,瞧著七情六欲俱全,可劉清總覺得,那是一種強加進去的人性,隨時可以摒棄的那種。

    喬坤笑道“這個到時自會征求你的意見,倒是你,就不想知道那文武門神會是誰嗎?”

    劉清笑了笑,輕聲道“白老將軍歲數大了,極可能撐不了多久,他一生勇武,為秦國守土擴土,是武門神的不二人選。至於文門神,我是真猜不出。我更在意的,其實是一國城隍的人選。”

    喬坤輕聲道“城隍掌管一國陰司,日後穩固陰氣,捉拿引渡遊魂,為冤死之人做主,的確極其重要。所以暫時還懸而未定,畢竟城隍爺,最少也得是那清正廉潔之人。”

    劉清倒是又有個人選,隻不過沒說出來,他希望那位老爺子,能多活些年。

    喬坤冷不丁問道“封侯都不要?白得一份國祚,倒是給你清漓山,不是極好。”

    劉清搖了搖頭,“我倒是的確以自己是秦人而自傲,可實在是不想與這些王朝有什麽牽扯。讓我當皇帝都不幹,別說什麽三等候了。”

    喬坤哈哈大笑,“今個兒就是與你閑聊,談談封神看法。你說的那魚骨城的女鬼,明日我便去瞧瞧,若是真的可行,便將她引來勝神洲,先給個東嶽山頭兒,讓其試試。境界低沒什麽關係,隻要她能在封神之前於一地有益,功德在身,到時你封神,她一步便能躍上登樓。畢竟封神之事,算是真正的天道加持的。”

    說著拋來一壺酒,兩人已經走到一處小攤,賣的羊羹烤串兒。

    劉清便坐在那攤子前,冷不丁就想起一位手持長槍南下尋死的老者。

    “前輩,我以天下渡人身份,懇求前輩,能否讓酆都分派一艘接引渡船,常駐天下渡。”

    喬坤疑惑道“為何?難道死在戰場上的,就沒有心術不正者?”

    劉清沉聲道“我隻要重返天下渡,便管轄春夏秋冬四司四官,我下過天下渡,自然知道那些赴死之人,不全是德行好的。我也知道,能為天下而死的人,不一定就能為天下人多做些什麽。隻是我覺得,莽夫有時候不一定比君子差的。”

    喬坤轉眼看去,笑道“依照上古天廷官位所置的四官?春官青龍,夏官赤龍,秋官白龍,冬官黑龍?所以你便是那伏龍?為何不置中官?”

    劉清沉聲道“無百姓教化,無臣民管理,就是一群等死與向死之人,要中官黃龍何用?”

    劉清取出一枚印章,一副令牌,皆篆刻“伏龍”二字。

    “懇求前輩幫這個忙!”

    喬坤笑道“幫了,你破境之後,我帶你去一趟酆都羅山,到時那四大鬼王要是不答應,咱們想辦法讓他們答應就好了。”

    此刻一碗羊羹端上桌子,方才談話,擺攤老者並未聽見,隻模糊聽著兩人說話不停罷了。

    此刻端著羊羹肉串走來,見劉清手中那精致無比的印章,稱讚道“我年輕時也刻過幾天閑章,這章子一看就是大師手筆啊!”

    劉清笑道“朋友送的,也不曉得值錢不?老先生既然懂,何不幫我瞧瞧?”

    說著就將那印章遞給攤主,老攤主借著微弱燈火好好瞧了瞧,歎氣道“這位大俠,容老頭子說句真心話。文玩之流,從沒有定價,若是碰上喜歡的,天價多的是,要是不喜歡,哪怕這印章是神骨所鑄,也不值錢。”

    收回印章,劉清哈哈一笑。

    “說的對,物價人賦嘛!”

    此後這天下,神由人封。

    ……

    醜時前後,劉清終於走到遊方客棧。

    一襲青衫手提酒葫蘆,一臉笑意。

    漓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起來,輕聲道“什麽事這麽高興?”

    劉清灌了一口酒,笑著說道“好事,好事,大好事。”

    惹得漓瀟翻白眼不停。

    槐冬是個凝神修士,本沒這麽容易犯困,不過給漓瀟略施小小術法,小丫頭這會兒已經趴在桌上,微微鼻息響動,口水流了一大堆,估摸著又做夢夢到肉了。

    蘇濡還未歸來,劉清便傳音漓瀟,將方才之事說了個大概。

    漓瀟眼神古怪,看了看劉清,輕聲傳音道“一想到你要擔任封神之人,還要去天下渡做那伏龍,我就覺得有些奇妙,好像昨個兒你還是個二境小小武夫呢。”

    其實更多是擔心,畢竟前者極其容易惹來天下目光,後者幾乎天天要在戰場上。

    說著板起臉,沉聲道“什麽時候破境?需不需要尋人來遮掩天機?”

    劉清笑道“這次不用了。”

    這次就是要試試這天地深淺,嚇唬嚇某些沒憋好屁的人。

    破境之後,劉清一定是要去一趟酆都的,是以天下渡伏龍魁首的身份,造訪酆都羅山,求得是酆都城在天下渡常駐接引渡船。

    回鄉之後,估摸著還是待不了多久,待天下渡那邊派人過來了,幾家還是得有一場議事,確定某些生意。

    他劉清雖說手持伏龍令牌,可未曾重返天下渡走馬上任之前,還是得天下渡那邊兒派來個人的。

    信早已送出,估計戰事略有停歇,就會有人上來。

    劉清希望如果是年輕人,最好是是自個兒相熟那些,好說話點兒。要是陸道亭那家夥,指不定要給自己揍成什麽樣呢。

    畢竟以後成了那家夥的頂頭上司,可就不能隨便打人了,還得絞盡腦汁,尋個由頭才是。

    劉清搖頭道“給槐冬送回去吧,趴著睡不好,估計溪盉也偷偷摸摸煉氣,還沒有睡覺呢。”

    這才多長時間?死丫頭已經引氣入體,成了煉氣士了。

    漓瀟點了點頭,將槐冬抱起來往二樓走去,剛剛上樓,一個醉醺醺的中年人搖搖晃晃走入遊方客棧。

    讀書人一見桌上一碟灰菜,抄起筷子就吃,都沒與劉清說話。

    劉清苦笑道“先生啊!學生在這兒站著呢,先瞅一眼成不?”

    蘇濡這才轉頭,故作驚訝,“咦?臭小子什麽時候來的?”

    裝吧!我看你裝到啥時候去。

    “先生啊!我去了一趟書院,差點兒給那季農打了一頓,你得給我討個公道。”

    蘇濡理都沒理劉清,幾口吃幹淨灰菜,打了個飽嗝兒,然後才轉頭,語重心長,笑盈盈道“劉清啊!你師弟隻是個文弱書生,以後要多照看他,得讓他把你那座清漓山當做靠山啊!”

    得嘞!有個師弟,自個兒就成了這沒地位的了,差點兒給人打了,當先生的理都不理會。

    結果蘇濡伸手過來,一隻手按住劉清肩頭,另一手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皮夾子,遞給劉清後笑著說道“以前先生沒錢,買不起好刻刀,如今還算混的過去,補給你的。”

    話音剛落,劉清猛地轉頭,一下子就覺得眼睛幹疼。

    蘇濡笑著說“呦呦呦,我這是養了一閨女是麽?”

    劉清這才回頭,沉聲道“多謝先生把那個不學好的劉清從岔路口拉回來。”

    蘇濡搖頭道“沒走岔路,又怎能知道哪條路是正道?再說了,我們自以為的正道,對走在另一條路上的人來說,會不會也隻是岔路?”

    又將手中半壺酒水遞給劉清,輕聲道“清兒,其實先生也覺得,人也好,神也罷,但凡心有人性,便是人。就如同將來你要幫著分封的山水神靈,哪個不是人?相比早先那次,不同之處在於,喬坤溫諱之流,被封賞時,封神之人便自稱是受命於天。隻不過他們那所謂的天,與咱們頭頂清清白白的天是兩回事,不過是一些與你一般,有著古神血統的人,自立的天庭罷了。而這次,不會是什麽受命於天了,而是受命於人。所以說,不必心中那麽抵觸,咱們封的,是人,而不是視人間生靈為螻蟻的後世神靈。”

    說著便咧嘴一笑,“給你個重擔子,日後若是碰到極其喜歡的後輩,可以給自個兒尋個小師弟的。不過一定要說清楚啊!是學問一事的小師弟,與你那拳法劍術無關。”

    漓瀟從二樓走下來,十分別扭的施了個萬福,麵向蘇濡,輕聲道“蘇先生放心吧,我會看好他的。”

    說完便落座於另一側,與劉清麵對麵。

    中年人喝著酒,有些開心,十分開心。

    “一晃神兒的功夫,小家夥成了大劍客?還帶個媳婦兒回來,真不錯。”

    劉清笑著說道“亭聲是哪兒人啊?家中諸事先生都可以與我說一說,日後能照拂的,盡量照顧些。”

    也就這麽一個師弟,能照顧自然要照顧些。

    漓瀟又給蘇濡倒了一杯酒,一副賢惠兒媳婦模樣。

    蘇濡搖頭道“亭聲比不得你,自小就是苦命孩子,是越人,小時候爹娘給越國兵卒隨手殺了,留下他一個人,一路往秦國逃難,跑了三年才到秦國邊界,給我碰到了,就帶回來了。”

    劉清沉默了片刻,沉聲道“知道了。”

    所有他人的不幸,不好去當麵說,更不好背後說。自以為的直率言語,傳去他人耳中,很可能會變做一柄兩邊兒開刃的刀子,傷人又傷己。

    想著去同情他人時,得先想想,人家需不需要你的同情。

    蘇濡笑道“沒關係,亭聲從沒覺得這是不能說的,他就是覺得,以身為越人為恥。”

    或許怕漓瀟聽不懂,蘇濡又轉頭對著漓瀟,輕聲道“人世間有那些偏執之人,瞧著心善麵善,卻偏偏覺得窮人就是過得不好,身有殘疾之人就是沒法兒在人前抬起頭了。美其名曰是關心人家,事實上,不過是在人家麵前顯擺罷了。”

    劉清接著說道“以尋常眼觀不尋常的人,才是最大的尊重。”

    先生學生一齊點頭,漓瀟隻得低下頭。

    其實心中歎了一口氣,心說我就這麽像個傻子麽?

    蘇濡笑著起身,往二樓走去,未回頭,隻是輕聲說道“為何是伏龍而不是束龍,這個值得你多加思量。”

    劉清灌了一口酒,也未轉頭,冷不丁開口問道“先生,生而為人,我當如何?”

    蘇濡笑道“當笑看人間。”

    生而為人,自有諸多不幸。

    有人三餐壓倒脊梁柱,一文錢極可能救活一條命。有人錦衣玉食,躺在錢窩兒裏,卻夜夜難眠。

    有人窮也不生奸計,也有人富也不長良心。

    有那踏入仙途的煉氣士一刀切幹淨與俗世的諸多羈絆,也有明明已經破開十二境,扶搖九霄之上的山巔人,每逢那已經不曉得多少年沒過的生辰時,十分想念家中一碗簡簡單單的臊子麵。

    有那遊俠行走人間,劍雖無鋒,但見不平,也要拔劍。有那武夫敢為不平事出拳,意氣長鳴。

    有和尚不願成佛,不念佛號,不吃齋飯,卻靠著雙腳,要走出個眾生平等。

    更有那讀書人,為著心中一點浩然,竭力治學,隻想給人世間留下些教人不得不點頭稱是,如同明光大道的道理。

    有一處渡口,一座小島,兩處牌林,三處戰場。

    雖無城牆,卻有向死之心,堅不可摧。

    有一場大戰,死傷無數。

    死了的恨自己未能多出一劍一拳,活著恨自己未能以身赴死。

    人有三萬六千思,人又何止三萬六千種。

    如此斑斕,善惡並存,故為世道。

    那些個說死就死的,誰的心裏還沒住著個不會變老的姑娘,誰的心中還沒有一處小院,幾間屋子?

    少一院亮光,卻換天下萬家燈火通明。

    為的不過是聚起星星之火,澄清這天上地下。

    漓瀟笑問道“想什麽呢?”

    劉清深吸一口氣,“想著自己能做些什麽?”

    ……

    今年推遲的春闈,在五月初五,端午那天開始,連考三場,每場三日。中試者則與尋常慣例相同,於次月殿試,由皇帝親自作為考官,點出頭名狀元,以及探花榜眼。

    初五那天,眾人起了個大早,天還未亮,那位薛掌櫃便端來了粽子。

    說是今年趕上了,吃了粽子,必中貢士,然後殿試一過,必是甲榜頭名,以狀元身份吃那瓊林宴。

    一句吉祥話而已,卻令眾人心情大好。

    特別是溪盉,當時拉著杜亭聲,笑著說道“不說什麽狀元郎,師叔隻要中了會元,我以後就也來考,做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狀元。”

    劉清倒是沒開口就是會元狀元,隻是拍了拍杜亭聲肩頭,笑道“大秦如今縱橫九萬裏,日後還會更大,九萬裏挑一,考個什麽都已經極其厲害了。你師兄都二十有一了,連個秀才都不是。”

    蘇濡輕咳一聲,瞪眼過去,沒好氣道“臭小子罵人是不是?”

    待送杜亭聲進去考場,劉清便跑去尋白駱。那家夥要立刻帶兵南下平越,得去送送才行。

    還是在那座橋,數十萬秦軍就在東側,劉清青衫背劍,拎著一壺酒來此。

    “也不曉得送你個什麽,這是我開的酒仙廬,自產的槐冬酒。”

    白駱笑著接住,將酒壺掛在腰間,朗聲道“南下平越,也不曉得到猴年馬月才能再見,酒我收下了,日後再喝。劉清,我白駱算是你的朋友吧?”

    劉清笑道“你不是誰是?”

    白駱退後一步,抱拳道“煩勞以劍氣為我三軍開路!”

    一襲青衫瞬間拔出長劍,轉身向南,左手持劍劃向天幕。

    一道青色劍光往南直下,沿途雲朵皆被斬碎散開。

    “三千裏劍氣,送將軍南征。”

    白駱微微一笑,再次抱拳,然後猛地轉身,上馬直往大軍紮營之地。

    劉清以心聲說道“謝了。”

    馬上之人撇嘴道“謝個屁,如此見外?瞧不起我這山河境武夫?”

    劉清再此傳音,“不用擔心,白老將軍隻會以另一種法子活著。”

    白駱縱馬東去,並未言語。

    越國國土甚至要大於秦國,白駱這一走,很可能趕不及見著老爺子最後一麵了。

    三代忠良,老將軍白齊,大將軍白城,少將軍白駱。

    起、承、落。

    按白老將軍的意思,白駱以後,白家便不再從軍。

    白家三代,皆在擴土。守土之責,就留與後人了。

    灌了一口酒,劉清轉身抱拳,輕聲道”見過薑夫子。”

    一位拄著拐杖的中年讀書人,其實來的比劉清早,是送後輩。

    這位隻身下冶盧,麵對十萬冶盧鐵騎麵不改色的中年人,此刻微微皺眉,問道“既然是蘇先生的學生,為何抱拳作禮?”

    劉清並未回答,轉而問道“不知薑夫子有何貴幹?”

    言語之間的生分,表露無遺。

    中年人笑著搖頭,“隻是想問問你,明明對皇室感官不佳,為何卻又不太討厭秦國?”

    劉清笑道“我是秦人,也走遍了秦國大地,從未見過餓死之人,也極少見那真正的貪官汙吏,唯獨最讓我看不慣的,是那趙橋。再者說,身為秦人,心懷秦國,這不是應該的?隻不過對秦國感官極好,對趙氏則一般般。”

    薑夫子搖頭道“隨你怎麽想吧,你家先生讓我幫忙給你尋個僻靜處,就在城南一座寺院,住持是秦國供奉,神遊佛修,到時過去報你姓名便是了。”

    劉清點了點頭,再次抱拳。

    那位薑夫子歎了一口氣,無奈道“小子,我不太想當那文門神,能不能給我換個?”

    這位國子監大祭酒,不到五十歲,卻已經時間不多了。

    “守了一輩子門,真不想再守了。”

    劉清搖了搖頭,笑道“這些事,我真做不了主。”

    中年人笑著轉頭,沒走幾步呢,背對著劉清說道“給一個毛頭小子當那伏龍大人?你覺得你擔得起麽?”

    自從拿到那印章令牌,頭一次有人這麽問。

    劉清笑道“背著半座匡廬登了三千階,與扛起天下渡四脈,其實差距極大。不過我倒是沒想過擔不擔的起,壓碎肩頭又如何?”

    老者緩緩轉頭,彎腰作揖。

    劉清也終於作揖麵向這位讀書人。

    ……

    “唉!這當師傅的,就曉得丟下一堆書,到底是教文還是教武嘛!”

    又是一個多月不見劉清,溪盉本以為能偷偷懶的,可杜亭聲不忙著自己準備殿試,卻跟個小夫子一般,天天盯著溪盉課業。

    小丫頭嘟囔道“明明明兒個就要去皇宮見皇帝老爺子了,卻一點兒也不著急。”

    杜亭聲隻是笑著不說話。

    早在漓瀟嘴裏聽說了,溪盉是個與自己遭遇差不多的,所以杜亭聲不自然的,就與溪盉感同身受了。

    杜亭聲覺得自己與這師侄都很幸運,因為自己遇到了先生,溪盉遇到了大師兄。

    蘇濡在國子監講學,也約莫小半個月沒回遊方客棧了。

    那位薛掌櫃自打知道漓瀟是恩公之後,便不再開門迎客,一座遊方客棧,如同給一行人包了似的。

    漓瀟轉頭瞪了一眼溪盉,沒等出聲呢,龍丘桃溪便淡然道“你信不信我給你丟去觀水書院?一年才回清漓山一次?”

    溪盉哼了一聲,接著埋頭抄書。

    有時小丫頭會覺得,師傅是個不會找媳婦兒的,幹娘與師娘,一個比一個凶。

    柴黃則是哀歎不止,這家夥幾乎天天出門兒,也不曉得幹嘛去了,反正回來時就帶著一兜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每次都給槐冬與溪盉瓜分了。

    沒忍住就開口道“還有沒有天理?漓瀟這樣就算了,二十歲的分神劍修,要嚇死個誰?現在那家夥也要破境,也不考慮考慮我們的感受?”

    槐冬眨眼道“我哥哥如今是什麽境界?”

    漓瀟輕聲道“煉氣士嘛,你跟他同境界。隻不過馬上就是第六境的神橋武夫,武道大宗師。”

    龍丘桃溪笑道“那他不就能攆著神遊修士打了?”

    漓瀟想了想,輕聲道“若是尋常神遊,估摸著是可以的。隻不過如同你們這般的,若是以神遊境界打他神橋境界,不出劍的情況下,他也不敵。”

    畢竟踏入煉虛三境之後,本就可以分出兩道真身,一旦踏入神遊,是金丹之後第二個分水嶺。劉清再想要一拳一個,不大可能。饒是他已經破境,碰上頂尖天驕的分神境界,也真不一定打得過。就如同各洲年輕魁首,劉清或許真會不敵。如若錯失先手,給人家施展術法神通,劉清很難贏。

    衡量殺力的,從不是境界,而是人。

    柴黃嘟囔道“他才多大?”

    那位薛掌櫃又端著一盤子吃食過來,滿嘴吉祥話。

    “雖說杜小夫子沒爭到那會元,可明日殿試,六月初六,六六大順,杜小夫子還是有機會以狀元身份去吃那瓊林宴。”

    杜亭聲氣笑道“薛掌櫃,你這話是好話,可天天把狀元掛在嘴邊兒,到時我要是連個榜眼都討不到,豈不是沒臉回來了。”

    薛掌櫃撓了撓頭,自個兒還真沒想到這層關係,隻得端起手中盤子,笑道“天氣炎熱,不如吃瓜吧?”

    說話時,有一位年輕人奪門而入。

    這年輕人一身錦衣,胸口繡著一隻大蟒,走進了直朝著杜亭聲,笑著作揖,“杜小先生,明日殿試,今年天氣怪熱,我特意從府上冰庫取了些冰塊兒,給小先生送來解暑。”

    杜亭聲趕忙作揖還禮,“亭聲何德何能,讓二皇子費心了。”

    趙傅升擺了擺手,笑著轉頭,輕聲道“不給我介紹介紹?”

    不等杜亭聲開口,漓瀟一把拿起風泉,輕聲道“我去你師兄那邊兒,要是蘇先生回來,叫他不用擔心。”

    說完便離去。

    杜亭聲苦笑道“這是我師兄的……妻子,江湖人,不喜見外人。”

    這位二皇子連忙擺手,幹笑道“原來是劉先生的道侶,果真是性情中人。”

    龍丘桃溪可不慣著他,冷聲道“趕緊走遠點兒,擺個笑麵虎模樣給誰看?”

    饒是這趙傅升脾氣再好也有些要翻臉了。

    杜亭聲隻好輕聲道“二皇子美意,亭聲心領了,隻是明日殿試,在下還需溫習,不如改日再與二皇子暢談?”

    趙傅升隻得硬擠出個笑臉,放下那冰塊兒,轉身離去。

    柴黃走過去拍了拍杜亭聲肩頭,笑著說道“亭聲啊!你不會真想留在秦國當大官兒吧?還不如回觀水書院或是去你大師兄那座清漓山呢。你大師兄,如今躺著掙錢,缺的就是個管錢的。”

    杜亭聲搖頭一笑,輕聲道“我從來就不想當什麽大官兒,隻是想替先生圓個夢罷了。”

    有個讀書人,年輕時就有個狀元夢,隻是三次鄉試,一次都未過。後來就隻能放棄仕途,遊走天下。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年,最被人瞧不上的讀書人,成了個鼎鼎大名的年輕夫子,各種頭銜兒有了一大堆。

    可蘇濡覺得最可惜的,是自個兒當年沒有堅持應試。

    其實蘇濡自個兒,倒不是對狀元郎的頭銜兒很在意。他在意的是,年輕時想做些什麽,苦於各種阻撓,偏偏就沒做成。

    所以他格外護著杜亭聲,想要這新收不久的學生,安安心心上金殿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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