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人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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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憋著什麽?當然是憋著一肚子怒氣,沒找劉清報仇了。

    天底下的父母親,大多都是一樣。瞧著特別嫌棄自個兒兒女,你旁人動他一根手指頭試試?不跟你拚命才怪。

    帝王家也不例外。

    隻是帝王家相比尋常百姓,更需要瞻前顧後罷了。

    趙煬嗤笑道“自稱為讀書人,其實讀過幾本書?如今天下,靠你那點學問,有什麽用?相比你們這些人,我更願意聽道門學問,如同那書上所說,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契大渾之樸,而立至清之中。”

    劉清淡然道“那本書,我也讀過,以皇上言語來看,也是個隻讀書,去過戰場卻沒行走人間的。”

    照這位皇帝心中所想,如今儒道,就是哀世湊學,不知原心反本的存在。

    劉清覺得,這本書上所言,道理極多,隻不過對道門推崇,卻有些打壓儒道。

    也是,那篆寫書本之人,本就是為規勸一國君主行那無為而治所寫。

    真不愧是在南山腳下,皇帝也近道也?

    換作劉清嗤笑發問“既然如此,那你當勞什子皇帝?由著趙橋天性,就養出來怎麽個玩意兒?”

    趙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畢竟是馬背上的皇帝,讀書治學,與人吵架,還是欠缺幾分。

    “平心而論,你打死趙橋,我也沒道理去懲罰你,畢竟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我一個當父親的,要是不做點兒什麽,也太不是人了。”

    於皇帝來說,劉清打了那麽個玩意兒,該賞才是。於父親來說,不給兒子出氣,那還當個什麽父親?

    這就又扯到親疏與是非上去了。

    劉清摘下酒葫蘆,小口灌了一口。不著急,如今破境,動靜太大,也不曉得多少後手沒出來呢。你趙煬想你的,我想我的。

    鍾靈兒被鍾繇從那丹房救出之時,孟晚山已經發現了端倪。

    至於有那月宮樵夫去院中害槐冬,劉清是真沒猜到。行走天地之間,每日見著的人怎麽好都去探視?況且有些存在,光看是看不出來的。好在白骨真人有先見之明,給了一瓶畫恧泉水。

    畫恧泉,化女泉。

    當年徐真人因為這事兒錯失機緣,可他得道之後,結廬泉水一旁,也是不曉得守了多少年了。

    擺攤兒老者也是個異數,劉清是真沒想到,一個長安城擺攤兒二十年的人,居然是那最早自稱天子的皇家之後,真正的受命於偽天的存在。

    現在想來,那位前輩當時說自個兒年輕時也學過篆刻,是否在有意暗示?

    畢竟八臂神魔已經衝到枯陀寺,那位手持“受命於天”的前輩,卻由始至終也沒出手。

    至於城東那地龍,不過是薑夫子借著氣運匯集之時,釣起那“小偷兒”而已。

    最讓劉清沒想到的,是那尤仲,居然奪了肉身。按漓瀟說,應該在天庭中還是個神位不低的。

    遺憾的是,自個兒始終沒能見著爹娘。

    不過瀟瀟替自己見過了,也是好的。自個兒手掌中的乾坤玉裏,可還有一枚玉簡沒看過呢。

    這幾日就要與漓瀟動身,前去酆都羅山,還不曉得到時候會有什麽意外。

    反正一路走來,壓根兒就沒太平過。

    收回心緒,轉頭看了看這位皇帝老爺,瞧著該是想好了。

    趙煬歎了一口氣,沉聲道“趙橋要是學好也就罷了,要是不學好,那這仇我不報了。”

    劉清隻是喝了一口酒。

    你報不報仇,與我何幹?我劉某人反正是從沒覺得趙橋不該打,沒打死,那是因為袁明書的一番話。

    趙煬又說道“我秦國打從從宋國手裏接過大權,就一直以伐天作為準備。可其實我知道,若是一旦大戰起來,我們不過是螻蟻罷了。所以才想盡法子,將那些仙家山頭兒收攏。能不能,暫時不動那蒲黃山?”

    劉清笑道“殺過南守之一次了,他們要是不在我眼前跳,我多半不會去尋麻煩的。”

    這會兒說話,才像樣嘛!

    趙煬接著說道“無論如何,你這場灑遍一國的武運大雨,是你劉清所為,無形之中已經給秦國帶來了巨大武運。所以你推選過來的神靈,我全都答應。”

    劉清笑問道“不怕到時候這些一國神靈隻聽我的,不聽你的?

    趙煬氣笑道“封神都要借你的手,到時你對天下神靈,天然壓勝,說的我自己挑選擔任,他們就不會怕你似的。”

    倒也是,若是在封神時按上自個兒大印,也確實會對天下神靈有天然壓勝。

    劉清搖頭道“行了,皇帝陛下有話直說就行了,咱又不是朋友。”

    誰知趙煬忽然走下來,躬身抱拳,沉聲道“若有一天,山河傾覆,還請盡力護著我秦國百姓。”

    劉清笑了笑,揮手撤去拳意屏障,淡然道“放心吧,真有那麽一天,先死的,絕對不是你們。”

    話說開了,劉清起身扭了扭脖子,本來想走,可還是沒忍住,笑問道“我那師弟,不會給你穿小鞋吧?”

    趙煬笑道“頭名早已點好,夜裏宴會便知。”

    劉清切了一聲,邁步走出。懶得去猜了,是不是都行,反正都已經圓了先生的夢了。

    走出禦書房,那高公公苦笑不停,劉清轉過頭聞道“若讓高公公挑選,會去輪回轉世,還是擔任一處神靈?”

    高公公苦笑道“劉公子還是別打趣咱家了,就是個不全之人,擔任神靈?惹笑話不是?”

    劉清便沒接著說,人家不遮掩自身痛楚,可不是你往傷口上撒鹽的理由。

    轉去看向趙琰行,劉清笑問道“太子殿下覺得,這個秦國怎麽樣?”

    趙琰行當即答複“都說人性如何在於世道如何。可我覺得,世道如何,在於天下如何,天下在於各國,一國百姓之善惡,在於教化,教化之責任,就要交由劉先生這等讀書人了。”

    說的極好,方才趙煬沒說出口的,大概就是問劉清,這兩個兒子哪個更適合接替他的位置。

    其實這還用說嗎?光是兩人站在一起,高下立判。

    看都沒看那二皇子一眼,劉清走出很遠之後,那二皇子才敢出聲怒喝“成了神仙修士就不是我秦國子民了?也太放肆了!”

    趙琰行無奈道“二弟,你要是相當皇帝,我讓給你,可有一點,別學三弟。若是有一天你也惹了大禍,給人打斷了雙腿,我可不會幫著報仇。”

    裏頭趙煬冷聲道“我可還活著呢,你們就商量著誰當皇帝?如此兄弟和睦,可真不多見!這是你們說誰當,就能誰當的嗎?”

    劉清出了宮城,漓瀟就在外麵等著。

    絕美女子換上了一身水藍色長裙,手腕戴著一隻白玉鐲,穿著白色布鞋,黑發如瀑一臉笑意。

    某人當即伸手捂住眼睛,蹲在路邊咿咿呀呀不停。

    氣的漓瀟喊道“鬧什麽呢?”

    劉清聲音有些顫抖,沉聲道“娘咧!這誰的小媳婦啊?如此紮眼,我都要眼睛瞎了。”

    漓瀟走過去就是一腳沒好氣道“油嘴滑舌的,大庭廣眾之下,注意形象啊!如今你可是名人了。”

    的確,一場破鏡天下皆知,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盛傳,秦國有位武道天才了。

    二十一歲的神橋武夫,打從有了武道之後,也極少見這麽嚇人的。就是煉氣資質,實在是有些讓人不忍直視。

    拉起離瀟手掌,兩人就這麽走在大街上,時不時就有人側目,可劉清哪兒管你這些去?有本事自個兒也找一個這麽好看的去。

    漓瀟忽然說道“桃溪走了,說讓你記得看看那封信。”

    劉清點了點頭,輕聲道“溪盉呢?有沒有怪我?”

    漓瀟搖了搖頭,“怎麽會,小丫頭很自責,說幫不上師傅什麽忙。”

    劉清岔開話題,轉而說道“我們去找喬坤前輩,確定一下具體往酆都去的時候,到時還要抓緊返回清漓山。盡量今年把該做的事兒安排好,明年得去俱蘆洲,我還是得去找爹娘,把一些事情問清楚。”

    漓瀟問道“人家都在等你吃飯呢。”

    劉清撇嘴道“我先生,可從不等我吃飯。”

    ……

    夜裏,杜亭聲去吃那瓊林宴,其實沒有多想去,可考都考了,不去一趟也不行。

    相比與旁的進士們,杜亭聲可不向往那什麽狀元郎。

    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給穿了小鞋,頭名狀元,還真就點了他。

    榜眼是國子監出身的一位年輕人,不過也比杜亭聲大多了,叫做李桷,乃是成紀人,是當年那位飛將軍之後。

    探花郎是京城權貴,禦史大夫家的小公子,年近三十,叫楊鏵。

    宴會散去,三位年輕人給趙煬叫去,補了一頓夜宵。

    這位皇帝笑著說道“若是新立個衙門口兒,讓你們三人主持,有膽子接下嗎?”

    探花郎與榜眼都是大戶人家,家中勢力不小,當即與趙煬保證,無非就是說,隻要陛下下令,自己拚了姓名也要做好。

    唯獨杜亭聲沒有開口。

    皇帝笑著看去,問道“亭聲為何不說話?”

    杜亭聲輕聲道“皇上,我不是做官的料。”

    誰知趙煬甩了甩袖子,麵帶怒氣。

    “你先生如此,師兄如此,你也要如此?我早已決定,新立一座朝天府,由你杜亭聲擔任首座,官至三品。他們兩個則為左右點檢,從四品。下邊兒人手自個兒在新科進士中挑去,地方也自個兒挑,挑好了告訴我就行。”

    說完便拂袖離去,不給三人說話時間。

    高公公拿著三枚分別刻著“朝天首座”與“朝天點檢”的印章遞給三人,然後歎氣道“杜首座,這是何等恩賜,可千萬別推卻了。”

    說完便也走了。

    李桷與楊鏵對視一眼,苦笑道“這新衙門是幹什麽的,總要與我們說說吧?”

    兩人隻覺得自個被塞進冰鍋冷灶,以後仕途無望了。

    杜亭聲苦笑一聲,無奈道“我估計明日便會有密旨傳來,朝天府,監察天下山水神靈,你們二位點檢大人,估計要時常行走於山水之間嘍。”

    一聽這話,兩人趕忙轉頭,李桷苦笑道“賢弟啊!能不能換個人,這從四品,官兒是大,可天天不在家,不好弄啊。”

    杜亭聲歎氣道“要不然咱們刀架脖子,去找皇上說說?”

    二人便再不言語。

    很明顯,這是杜亭聲被穿小鞋,他們二人遭災了。

    ……

    那座枯陀寺,這次是劉清於漓瀟一起登門。

    接待的還是那小和尚。

    劉清走過去笑著說道“小師傅,今日有無念到萬遍經文?”

    小和尚搖了搖頭,“不曾,修為不夠,心念太雜,無法靜心,故而不曾。”

    這小和尚幾歲時就立下宏願,說自個兒要每日誦經萬遍,做到了才出枯陀寺,做不到就老死在枯陀寺。

    所說的誦經萬遍,可不是幾句話或是一段經文,而是一本經書。

    劉清笑道“冶源大師呢?”

    小和尚輕聲道“師傅說有塵緣未了,得那位喬前輩點撥,要北上居胥國,了卻一段塵緣。”

    這個漓瀟有印象,昨夜喬坤猛地轉頭,沒來由說過一句話。

    劉清點了點頭,再此開口道“借貴寶地,見見喬坤前輩,不會太久,可行?”

    小和尚點頭道“劉先生自便就好,佛門不拒人。”

    漓瀟傳音道“他為什要叫你劉先生?”

    劉清隻是笑了笑,未曾解釋。

    為何要叫劉先生,自然是因為教了這小和尚。

    坐於後邊兒小亭,劉清詢問道“是不是你也打算回家了?”

    漓瀟看著劉清,點了點頭,“娘親傳信來,我得回去了。”

    離鄉也不過兩年時間,兩個人走了千山萬水,過不了多久卻又要分別。

    劉清摘下青白放在一旁,取出先生送的一副刻刀,比小時候那副,齊全多了。

    先前買過一堆尋常材質的壽山石,皆是打磨好的,劉清取出來一枚扁圓石頭,拿起刻刀開始在想那些字。

    漓瀟輕聲道“準備刻什麽?”

    劉清左看右看,嘿嘿一笑,提刀便開始篆刻,一小會兒功夫便反篆二字,“晚秋”。

    還是功夫不到家,有些不規整,下刀太過遲疑。

    漓瀟笑著說“以後可以多刻章,就當做練劍了。等到什麽時候下刀不遲疑,刀痕規整了,劍術也能提高極多。”

    每逢這時候,劉清就有些不願意說話了。

    倒不是愛麵子,是怕漓瀟覺得是她傷了自個兒的名字。

    不過這刻章練劍,倒也是個法子。

    又取出一塊兒石頭,與方才差不多,不過略方一些。

    此次刻意提刀落刀幹脆了一些,結果用力過度,將那道字鏟去了一橫。

    若是以靈氣操控篆刻,自然會刻的極好,隻不過就少了一層意思,起不到練劍之用。

    漓瀟笑著說道“我爹說了,練劍伊始,大多數人求得是大開大合,一劍斬開數座山,求得是滔天殺力,可劍術跟殺力是兩回事。要劍過蠅背隻落翅而不傷命,其實很難。”

    劉清點了點頭,“師傅真是厲害,不光有劍術,還能講劍理。這麽說來,刻章一事,起落於方寸之間,倒真是練劍的好法子。”

    收回兩塊兒石頭,下次磨平重新刻,既然是練,就得省一些。

    喬坤憑空出現,獨自一人,沒帶小暮。坐下後第一句便是“別打我手裏這兩個的主意,想要那樵夫,尋徐真人去,要是想要鍾靈兒身上扯出來那道靈魂,去跟溫諱磨。”

    這點兒小心思,還沒說出來就給人識破了。

    一旁的漓瀟往劉清靠了靠,在外邊兒時,漓瀟其實極少插話,有些覺得需要提醒的,也隻傳音。

    劉清笑道“喬前輩,想啥呢?我是那樣的人嗎?”

    喬坤搖頭道“說死了也不給。”

    劉清歎氣道“那位小暮姑娘怎麽樣?聽說極對前輩胃口?”

    這話說出來,喬坤怎麽就覺得這家夥在給自己下套兒呢?

    “你小子的嘴啊!真是讓人忍不住想扇兩巴掌。”

    劉清趕忙擺手,笑道“聽說前輩瞧上了個活人?”

    說著便取出一盞燈,一道分魂當即如火苗子一般噴起。

    “又幹嘛?”

    話音剛落,隻覺得一股子潑天陰氣壓來,這道魂魄麻溜兒返回燈盞,破口大罵“這我打得過?你他娘的真是不拿分魂當人看啊!”

    劉清笑道“行嗎?”

    喬坤捧起燈盞,一臉笑意,“全斷了?”

    年輕人摘下酒葫蘆灌了一口酒,笑道“我大師姐手持青白一劍斬下,你說斷沒斷?”

    喬坤哈哈一笑,“可以可以,湊活用吧。”

    劉清笑道“那酆都城?”

    這位大夜遊神當即拍板,笑道“你倆有那無事牌,去酆都羅山屁事沒有,我隨時可以動身,看你們時間了。”

    ……

    返回遊方客棧,眾人都已經歇息,唯獨溪盉小丫頭趴在一樓桌子前,硬撐著不睡覺。

    “你先上去吧。”

    漓瀟點了點頭,也回去了房間。

    見師娘走了,溪盉吸了吸鼻子,輕聲道“幹娘給你的信你記得看啊。”

    劉清點了點頭。

    小姑娘欲言又止,想了又想,還是沒開口。點了點頭,自個兒也回了房間。

    本來有一大堆話要跟師傅說,可是溪盉看得出來,師傅也不高興。

    想了想,還是取出來了那封信,匆匆看過,手中當即生出一團火苗,將那信封燃燒殆盡。

    剛剛拿起酒葫蘆,還沒灌進嘴裏,便有個黑衣年輕人邁步走進來。

    劉清轉頭看去,輕聲道“明兒個開始,客棧才迎客。”

    黑衣年輕人笑了笑,“翩月山羅仉特來領教。”

    劉清灌了一口酒,淡然道“勝神洲年輕一代排名第二?狗鼻子吧?躋身分神再來尋我,不然我怕一拳打死你。”

    羅仉冷聲道“你可以試試。”

    都說六境武夫可以壓著七境煉氣士打,他羅仉偏偏不信,得看人,而不是看境界。

    劉清並沒有打算起身,隻是坐在原地,小口喝著酒。

    信中說的,就權當不知道了。還能如何?與龍丘桃溪說聲對不起?

    劉清覺得沒必要。

    有些事其實人是可以忘記的,當然是自個兒覺得不重要的。

    就如同孩童時跟餘衫偷著吸那老旱煙,一旦給人發現,屁股保準兒開花。那時會在院牆上拆下一塊磚頭,敲掉一半,那油紙包包好煙絲煙杆兒藏進去。

    現在其實很難想起來當年是在那一麵牆。

    被晾在一旁的羅仉笑了笑,走去隔壁桌子落座,嘖嘖道“蒲黃山這千枚泉兒,有些錢不邸貨啊!”

    劉清還是沒搭理他,那羅仉卻言語譏諷,硬要激的劉清與他打一場才行。

    “早就聽說了,這清漓山主有個好看媳婦兒,有一柄好劍,更有幾座山頭兒將他捧在手中。怎麽今個兒一看,也不怎麽小白臉兒?若不然我去試試?”

    二樓一處門戶被一把推開,柴黃走出來,沉聲道“我去揍他?”

    狀元郎也走了出來,並未開口。

    劉清終於轉過頭,冷聲問道“怎麽就偏要與我打一架?”

    羅仉神色自若,淡然道“先前動靜太嚇人,想領教領教。”

    劉清哦了一聲,回頭端起酒葫蘆,背後羅仉忙往後退。

    遊方客棧拋錨光陰長河,停頓不前。除了劉清之外,也隻有漓瀟與蘇濡不受影響了。

    年輕人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想落三百六十劍,卻收不住三萬六千思。”

    隻可惜這萬縷思緒,龍丘桃溪隻占其中一二。

    數道劍氣如若遊絲,結網落下,如同棋盤。羅仉所在的那方圓一丈,除了羅仉的立身之地,整個被劍氣篦過去一遍。

    灌了一口酒,放下酒葫蘆時,周遭一切恢複如常。

    那羅仉心神震顫,冷不丁的,差點兒就著道落。光是這一手,自個兒就要受傷不淺。

    眼前這人可是武夫,方才施展的卻是劍術。

    羅仉苦笑道“待我破境,再來尋你。”

    劉清隻是點了點頭,輕聲道“抱歉,今個兒實在提不起興致與你打一場。不是我有多厲害,而是你沒踏入煉虛三境。”

    四座山,十二樓。站在煉神三境那座山的最山巔,瞧見的隻是煉虛三境的山腳而已。

    羅仉抱拳道“打算去一趟天下渡,回來後找你切磋。”

    這人走後,柴黃便回了房間。而杜亭聲,緩緩走下樓梯,到劉清身後,輕聲喊道

    “師兄,沒事吧?”

    劉清笑了笑,“能不能喝酒?”

    杜亭聲便走去一旁坐下,劉清已經遞出來一壺酒,是自家的槐冬酒。

    拿起酒灌了一口,嗆的杜亭聲咳嗽的不行。

    某人笑著說道“再喝一口,潤潤嗓子就沒事了。”

    杜亭聲將信將疑,端起酒壺就又喝了一口,結果咳的更厲害了。

    惹得劉清哈哈大笑。

    這位過年才十七的狀元郎,其實老成的緊。在書院時,能聊的來的,多是上了歲數的老先生們。

    蘇濡少有的罵他幾句,也無非是說,十六歲的人,一天天捯飭的跟八十六似的。

    杜亭聲喝了半壺水才緩和一些,苦笑著說道“小時候家裏窮,一日三餐就是攔路虎,我爹喝酒都是去撿人家丟掉的酒糟,少放些水,在鍋裏煮一煮,然後舀出來些,灌幾口,就當是喝酒了。”

    當師兄的小口喝著酒,聽師弟說話。

    沒喝過酒的,一杯倒也不稀奇,杜亭聲這算是好樣的的了。

    誰知這家夥自個兒拿起酒壺又灌了一口,這次沒咳。

    “我記得很清楚,家裏雖然窮,可爹娘都是熱心腸,左鄰右舍,同村的人家,但凡有什麽婚喪嫁娶,他們都要去幫忙。我爹是個泥瓦匠,手藝極好的那種,可惜身子不好,幹活兒一天比一天慢,後來就不太有活兒了,就在家裏拉泥胚去賣。五十塊才賣兩文,我爹哪怕忙活一天,也才拉的出來一百塊兒。還不能是壞天氣,一旦下雨,就白忙活了。後來好不容易搭起一個草棚子,做了個晾曬泥胚的架子,可……”

    已經有些喝醉了,劉清伸手要去取酒壺,卻被杜亭聲搶先拿起。

    劉清沉聲道“亭聲,不能喝就別喝,酒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喜歡,是因為酒入愁腸,又添愁又消愁,如此往複。”

    杜亭聲好似沒聽進去,狂灌了一口酒,眼睛通紅。

    “我記得很清楚,那年越國出兵安南,官兵來籌集糧草。可我家實在是沒有餘糧,一村子幾乎都被搜刮幹淨了。我家沒拿出糧食,我爹就被安上了個叛國罪名。”

    又灌了一大口酒,杜亭聲淚如雨下。

    “那天,我娘出門極早,回來很晚,我都已經餓的不行了。好不容易等娘回來,她……一隻手拎著拳頭大小的布袋子,裏頭是小米。另一隻手抱著個沾著血的布袋子,抱在懷裏。”

    杜亭聲抬起胳膊,狠狠抵在眼前,哽咽道“那沾血的包袱,裏頭裝的是我爹的頭顱。”

    劉清靜默無言,又取出一壺酒遞了過去。

    既然喝了,那就多喝點兒,醉了好睡覺。

    “師兄,若不是遇到先生,我要不就是死了,要不然最次也是個嗜血魔頭。出了考場那會兒,見先生與師兄都在等我,我差點兒就沒忍住哭了。”

    說著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繡百寶囊,將一方大印倒出來,摔在桌子上。

    杜亭聲大聲道“狗屁朝天府首座,我寧願回書院當個教書先生,或是去師兄山頭兒,做個賬房先生也行。”

    劉清拾起那方印章,輕聲道“亭聲,你的遭遇確實淒慘,因為這個,你極其討厭朝廷,無論哪國。難道你覺得,先生就不知道你不願意考什麽狀元?”

    杜亭聲微微一怔,劉清接著說道“舉個例子,師兄學問一般,可好歹有些修為在身。若我隻是個靈台修士,碰到個作惡的金丹修士,是不是即便豁出命去,也懲戒不了他?”

    頓了頓,劉清沉聲道“人世間就隻有一個杜亭聲嗎?”

    杜亭聲再次發怔。

    劉清將那印章重新裝進荷包,遞給杜亭聲,輕聲道“人世間不止一個杜亭聲,沒飯吃的大有人在。先生不惜帶著你徒步幾十萬裏,讓你看人間百態,又讓你考個功名,從來不是為了自己心中那小小遺憾。先生是想告訴你,一個站在高處的杜亭聲,能瞧見無數個旁的杜亭聲。一個三品朝天府首座,能救的吃不飽的孩子,極多。到時候人世間被杜亭聲救活的孩子,會有多少個稱為那個快餓死時碰到先生的杜亭聲?當那些杜亭聲都站在高處,是不是隨意伸手,又能救下極多個杜亭聲?到時,那些命運淒慘的孩子們,會不會長成一顆顆參天大樹,給從前的自己遮風擋雨?到時,那些個命運淒慘的孩子們,會不會化作一顆顆天上星辰,雖不如日月光明,卻也是能指引極多人,匯聚成星海,作作有芒?”

    杜亭聲不再發愣,顫抖著手臂,將那官印收入袖中。

    然後站起來,退後三步,對著師兄深深一揖。

    緊接著,咣當一聲,這位天底下最年輕的狀元郎,也或許是最年輕的三品大員,就這麽倒在地上。

    喝醉了。

    劉清嘴角抽搐,心說這什麽酒量?連白駱都趕不上。

    二樓一間屋子,蘇濡坐在桌前,桌上放著一張白紙,此刻他剛剛寫完三個大字。

    “好學生。”

    當師弟的不懂什麽情愛之事,隻得揭開自個兒傷疤,讓師兄來不及思緒萬千。

    當師兄的,不勸人,不教人,隻是給迷途中的師弟一粒星星之火,放在極遠之處。

    有些道理,之乎者也說出來就顯得空泛。閑談似的說出來,卻直刺人心。

    所謂道理,在蘇濡看來,就是行走之中,人間大道,所見所聞。

    劉清揀起酒葫蘆掛在腰間,收起青白,緩緩走出遊方客棧。

    抬頭看著天幕,月牙半彎。

    龍丘桃溪信中所寫,不是什麽強加致辭,更不是無言的聲嘶力竭,也沒有半句話是為了讓劉清愧疚的。

    可信中說了,“龍丘桃溪喜歡劉清,很早就喜歡了,再晚也不會不喜歡。”

    最難言之事,其中之一,怕也就是個將她人之心,明月照溝渠吧?

    緩步往外走去,一頓酒已經喝到了醜時,可這座古城,也就是燈初上,夜未央。

    走過一處小攤兒,賣的是那麵皮、羊羹,肉夾饃。

    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被裹著薄被子,就睡在攤子後方,地上鋪了草席而已。

    沒忍住就開口道“地上潮,別受涼了。”

    攤主歎息道“死丫頭偏不在家裏,說爹娘辛苦掙錢,她就要陪著爹娘,睡路邊也是高興的。”

    劉清便掏出銀子,買了幾十個肉夾饃。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已經算是長安城最繁華的地方了,本想繞道,可老遠看到一個拿著手絹笑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招攬客人不行,臉上一閃而逝的痛苦神色。

    又是多管閑事,沒忍住走去問道“人世間就再沒旁的的事由兒了嗎?”

    結果那女子一肚子火氣全撒在劉清身上了。

    “你們這些個裝正經的,未知他人苦,哪兒來的臉皮勸人?世上有幾個掉進糞坑裏爬出來之後不惡心的?我也惡心自個兒,可有什麽辦法?滿身屎尿屁,就隻能幹屎尿屁的活兒!這是妓院,誰能與那蓮朵似的,出淤泥而不染?”

    罵罵咧咧大半天,最後給那老鴇扯了回去。老鴇連聲說著抱歉,劉清也沒搭理,隻是接著往前走去。

    冷不丁就想到了天下渡南邊城池,那個不敢走出宅子的小姑娘。

    最終她走出了那座宅子,走出了那條小巷子。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氣踏出離開的步子,因為前路不明,或許是錦繡前程,或許會是萬丈深淵。

    結果又碰到個醉醺醺的年輕人,以腦袋給牆鬆土,滿臉淚花。

    年輕人又哭又笑,含糊不清的大喊著“你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

    好像宛國酒館碰到的那人,先前傳了一封信給宛國的一座百花閣,據回信說,早就找到了那個男子並且告訴了他,獅龍國南邊兒渡口,有個姑娘。

    可惜人生就是如此,兩情相悅,本就極難。

    繼續往前,到了一座石拱橋前,劉清猛地頓足,站立河邊。

    冷不丁想起那句,“山步溪橋又早秋,飄然無處不堪遊。”

    隻不過,不是繁華街市,隻是城中大渠,遠瞧近觀,都是無人。

    正想離去,忽然瞧見一位老者手持魚竿兒,拎著小板凳,翻下河堤,於石拱橋下撐竿兒。

    老者哼著一嘴老戲,“耳聽得悲聲起,心中如搗。”

    劉清笑了笑,邁步過橋,不知為何就心情大好。

    人間路上閑人少,老來持竿擠春秋?

    打油詩,真不錯。

    隻是自言自語道“古人誠不欺我,那浮生半日閑,果真非得偷來才行。”

    有個女子偷偷摸摸跟了一路,終於忍不住走出來。

    “劉清,你腦子有病吧?”

    劉清轉頭,歎氣道“我這腦子有病的,都能討到媳婦兒?”

    漓瀟撇了撇嘴,輕聲道“杜亭聲說的我都聽見了,我也給你講個故事?”

    劉清點了點頭,兩人就坐在橋頭。

    “我爹以前說過,他頭一次離鄉,都十三歲了。在那次離鄉之前,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小竹鎮西邊兒的開元寺。太婆給他袖子裏縫進去了一小粒銀子,另外有二十文銅錢在小荷包裏。他牽著一頭毛驢,路上碰到了一隊馬幫,與當中一個同齡人聊的極好。離鄉時,家裏人就告訴過我爹,說山裏人,出去後可千萬別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可一路上與那同齡人有說有笑,他愣是沒覺得有什麽……”

    一個有著遊俠夢,從來就覺得人跟人沒什麽區別的少年人,就在遊方客棧,遭受了人生之中,第一次對心頭的重擊。

    一件很簡單的事兒,說起來甚至有些不至於。

    隻是那位同齡人,換上了一身錦衣而已。

    可張木流就是有一種天大的落差感,覺得自己以為的朋友,其實與自己相隔天上地下。

    自那以後,張木流獨自牽著青色毛驢南下,有一天,他扯開袖子,取出裏麵的碎銀子,買了一身新衣裳,賣了毛驢。在一艘往南行駛的凡俗渡船上,少年人於同行乘客侃侃而談,好像一身新衣裳在身,他就能把頭抬高點兒。他與旁人吹噓自個兒,說家裏有幾座礦山,朝廷的兵器都是從自個兒家裏買的鐵礦所鑄。還說家裏的棚上,一袋一袋裝著的,都是金葉子,沒錢了去抓一把就行。

    唯獨不敢說自個兒出身何地,好像與旁人說出自個兒家鄉那處窮鄉僻壤,是個極其丟人的事兒。

    那時的張木流,是真的不曉得自個兒的言語舉動有多麽可笑。

    直到臨近豫章,在那彭澤湖畔,張木流遇見個老者,與其泛舟湖上。

    那時有許多讀書人遊湖,離得不遠的一艘船上,有許多讀書人,該是以詩會友,大家夥都介紹這自己。

    有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說自己個兒自西邊兒而來,在河水上遊的古羌。

    結果便有幾個讀書人故作驚訝,說那是個什麽地方?是洪都的一個縣?

    黝黑青年不卑不亢,沉聲一句,“雖不是什麽富庶之地,卻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漓瀟輕聲道“那是我爹最羞愧的時候,他說後來他在那船上撿到一樁機緣,一夢三千年,醒過來時,一旁的老者已經奄奄一息。”

    那位彭澤老者,當時說了句“豈可盡如人意?”

    張木流雙目無神,沉聲道“但求無愧於心。”

    自那兒以後,無論去往何地,與人交談時,那個少年人總會自稱為,“小竹山,張木流。”

    橋下夜釣老者哈哈一笑,“不錯,像個真故事。人嘛!都有個長大過程,自然會被大千世界迷了眼睛。老頭子我幼年時自認為早熟,比旁的孩子多讀了幾本書,蒙學時,先生讓我們讀那天地玄黃,我隻覺得幼稚無比。可老了老了,才覺得,幼稚的是自個兒。”

    劉清起來抱拳,笑道“謝前輩點撥。”

    ……

    天光大亮,劉清與漓瀟終於返回遊方客棧,溪盉拿著一張卷起來的紙遞過來,輕聲道“是師傅的先生讓我交給師傅的。”

    打開一看,劉清滿臉笑意。這張紙上,是先生手書三個大字。

    “人間客。”

    (第一卷完)

    夜裏還有會要開,明兒個就閑了,會把先前那幾章的錯別字一起改。

    影響閱讀,實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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