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鬥篷似乎材質特殊,  隻能朦朧看見罩在兜帽下的人臉一部分。

    但洛修僅憑一個眼神就知道，這就是安何。

    “該告別了。”安何說，“我要在前麵的城邦下船。”

    “這麽快？”洛夏覺得奇怪,  其他人登上日輝船後都驚歎不已,  想盡可能多待一會兒，安何卻反其道而行之,  被譽為奇跡的日輝船，在安何眼中仿佛沒什麽特殊，和普通交通工具別無二致。

    似乎看出了洛夏的想法，安何微微一笑“日輝船固然聲名遠揚,  強大絕倫,  卻不是接待客人的好地方。”

    日輝船還保持著伴隨洛夏誕生時的原生態樣貌，隻增添了少數幾種生活必需品，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改動，船艙沒有裝飾，走廊樓梯和房間的劃分粗糙,  內部空空蕩蕩，住著確實不怎麽舒服。

    “還是第一次有人敢挑剔日輝船。”洛夏說，“日輝船是武器，可不能變成供人居住的房屋。”

    “為什麽不可以？”安何反問，“讓它更加完美，用途更多，不好麽？”

    洛夏有點被說動,  不由開始思考安何意見的可行性。

    看洛夏身上陳舊的衣服,  快要磨破的草鞋就知道,  他對衣食住行並不挑剔,  野外隨便找個山洞,  都能躺在堅硬硌人的石頭上美美睡一覺。他見過最豪華的居所，就是身為洛氏領袖的父親所住的房屋。除了神明的神殿以外，再沒有能比洛氏領袖的住所更豪華舒適的地方。

    但是，洛夏對這種旁人羨慕的優越居住環境早已見怪不怪，如果按照那種條件進行改造，他會覺得辱沒了日輝船。

    無論哪個方麵，日輝船都必須是獨一無二的。

    安何提議道“你沒有想法的話，可以讓我來。”

    洛夏抬眼看他“你？”

    “不答應就算了。”安何放棄得很快。

    “等等，誰說不答應了？”洛夏挑起眉，雙手環抱。

    讓別人改造日輝船，確實有些觸碰到洛夏的底線，但想到安何能控製日輝船的本領，這種小事就變得無所謂了。現在他意識清醒，靈魂與日輝船緊密相連，船上任何一點異動都逃不過他的感知，讓安何再施展一次操控日輝船的手段，他說不定能看出些許端倪，進而破解安何的秘密。

    洛夏伸出一隻手，做出邀請的動作，“你來吧。”

    安何不客氣地上前，用手貼上甲板通往船艙的門扉。

    洛夏暗暗露出壞笑，故意指示日輝船不對安何做出回應。

    然而，這種小手段毫無作用。

    門扉在安何手下迅速勾勒出古樸高雅的輪廓與花紋，變幻出把手。安何握住門把一擰，門扉打開，他走進去。

    洛夏怔怔睜大眼睛，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後。

    安何走過的地方鋪開地板，牆壁浮現華美大氣的浮雕，天花板搭起框架，正中央落下吊燈。

    船艙內部的走廊和房間格局像積木一樣打散又重新排序。安何轉過兩個走廊，停下腳步，對洛夏說“我隻是給你一個靈感，剩下的就由你自己來吧，這是你的船。”

    安何按自己的喜好稍微改造了日輝船，但沒有做得審美太超前，否則這裏的人反而理解不了。

    適合古老人民的樣式，到了洛希的時代已經落後了。

    他回想起洛希的日輝船，自己此時做的改造，到了洛希手上確實一點改變都沒有。

    與此同時，日輝船也行駛到了安何的目的地。

    為表示對安何的尊重，洛夏讓日輝船降落地表，將安何送到城邦的正門外。

    安何走下去，洛夏依依不舍地挽留“你要不要來洛氏做客？洛氏會視你為座上賓。”

    “不用了。”安何直接回絕。

    “好吧。”洛夏遺憾地歎了口氣，“我們就在這裏分別吧，神秘的朋友，希望還有再見的一天。”

    說完告別的話，洛夏卻依然沒有走，直勾勾盯著跟隨安何的金翼鷹。

    “帶他去見你的族群吧。”安何笑了笑，對金翼鷹首領說，“看有沒有金翼鷹願意追隨他，洛夏會是很好的主人。”

    金翼鷹首領長鳴一聲，展開羽翼升上天空，示意洛夏跟上。

    它沒有給洛夏準備時間，眼看已經快要消失在天際盡頭，洛夏連聲招呼都來不及和安何打，連忙命令日輝船追過去。

    等回到天上，洛夏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先前忘記觀察安何是怎麽控製日輝船的了。

    之後的日子，洛夏再沒見過安何，但偶爾能聽說安何的消息，聽到他消滅了哪些異獸，教導了哪些人寶貴的知識，拯救了哪些部落。

    不知從哪個時間點，洛夏開始產生了競爭意識，暗暗與安何較勁，比一比誰做出的功績更多。

    這是洛夏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大挑戰，安何沒有日輝船，走過的地方卻不遜於他，其他人都會被洛夏輕鬆超越，唯獨安何令他產生了難以趕上的感覺。洛夏熱血沸騰，感覺從未過得如此充實過。

    時間在這種情況下流逝得飛快，洛夏單方麵的暗自較量持續到一年後，安何的消息越來越少，直到消失殆盡。

    洛夏駕駛日輝船四處尋找，人類生活的區域被他找遍，他就去普通人難以踏足的地方去找。

    終於，他在通往山巔神殿的道路上發現了安何。

    這裏沒有任何人類文明的痕跡，屬於無名星係特色的恐怖自然環境盡顯獠牙，前往朝聖的神明信徒都會經過此地，他們認為這是必要的考驗，隻有通過如此嚴苛的考驗，才有拜見神殿的資格。

    日輝船懸浮在安何頭頂，洛夏叫住他“喂，黑鬥篷。”

    他抬頭看向洛夏，麵容依舊被陰影遮擋，辨別不清，僅能模糊看到一雙波瀾不驚的漆黑眼眸。

    洛夏問“你也是要去朝聖的信徒？我告訴你，神明是很難見到的，幾百個虔誠信徒裏都不一定有那麽一個幸運兒。”

    安何平靜問“所以呢？”

    “所以，你別去了唄。”洛夏抓了抓淩亂的燦金短發，“沒有你當比較對象，我打架都沒那麽有動力了。去朝聖的人動輒都在神殿山下待個一年半載的，要是你也那樣，我的進步速度不就要變慢了？”

    安何道“這似乎和我沒有關係。”

    洛夏趴在甲板邊緣看著他“這樣吧，我有一次謁見神明的資格，到時我帶你一起去，保證你絕對能親眼見證神的尊容。”

    安何道“這是屬於你一個人的特權，帶上其他人不妥吧。”

    “你們這些信徒就是死腦筋，我就算帶人去又怎麽樣？”洛夏神采飛揚，“沒人可以管得住我，神也不行。我不但要帶上我的朋友去見祂，還要讓祂後悔當初對我的不屑一顧，承認是祂自己看走了眼。”

    安何道“對你不屑一顧，是指拒絕你成為神子的事？”

    洛夏臉色一垮“果然，這件事你也知道。”

    “你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目標，不能因為沒有了追趕對象，就止步不前。”鬥篷底下傳出的聲音帶上了零星笑意，“比如，讓神對你刮目相看。”

    “期待我們的再次見麵。”

    安何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

    洛夏沒有再跟上去，目送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野盡頭。

    三年過去，洛夏徹底成年。

    洛夏每天都在以恐怖的速度進步，現在的他或許在其他方麵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學習，但在實力上已經舉世沒有敵手。去年他特地找當初的金翼鷹首領打了一架，不動用日輝船，金翼鷹首領瞬間落敗。

    在父母又一次催促他去拜謁神明後，洛夏特地去最大的草原擊殺了那裏的異獸之王，拖著龐大如山嶽的異獸屍體回來。洛夏身上沾滿了異獸的血，準備就這樣去將異獸之王的新鮮屍首作為送給神明的見麵禮。

    洛氏族人大驚失色，紛紛勸阻。

    “怎麽能將如此血腥汙穢的事物獻於神明尊前！”

    “萬萬不可啊！”

    “洛夏大人，請您三思，放下這具醜陋的屍首吧。”

    吵吵嚷嚷的反對聲讓洛夏的頭都大了兩圈，他沒耐心再聽下去，伸出左手的小拇指塞住左耳，右手拉著異獸屍體就跑。

    其他人拚命追趕。

    “洛夏大人，等一等！”

    “臭小子！你快給我滾回來！”

    “太不敬了、太不敬了！”

    洛夏將所有阻攔的聲音拋在身後，縱身一躍登上日輝船，躥升到天際。

    這樣一來，即使是速度最快的勇士也追不上他了。

    洛夏站在船頭吹了聲口哨，駛向神明的神殿。

    神殿所處的山峰懸浮在半空，被終年不散的濃鬱雲霧遮擋住，任何異能都無法穿透這看似脆弱的屏障。

    日輝船暢通無阻穿透雲霧屏障，洛夏降落在懸浮山巒的底部，徒步向上攀登。

    無論如何，神明都是拯救了他們的偉大存在，最起碼的敬重是必須的。

    途中洛夏留意過，無論是雲霧之外的信徒聚集地，還是懸浮山脈上，都沒有黑鬥篷的人影。

    三年前的那一次，就是他們最後的見麵，三年間黑鬥篷連點聲息都沒有，不知道跑哪去了。

    洛夏拖著血淋淋的巨大異獸屍體，登上山頂。

    出乎洛夏的意料，這裏完全沒有他想象的金碧輝煌，宏大威嚴。神殿的巍峨固然令人倍感自身的渺小，卻散發出一種荒涼的感覺。這裏沒有生長一株草木，沒有任何的生命存活，放眼望去隻有一望無盡的單調岩石，頭頂時不時劃過一道閃電，讓洛夏不期然聯想起書籍記載的，神明誕生前的嚴峻環境。

    四周響起一道不含感情的聲音。

    “到神殿背後來。”

    洛夏帶著異獸屍體繞到神殿背後的懸崖，看到了神的側影。

    祂籠罩在漆黑的衣袍下，像是將夜空披在了身上。黑色長發到腰部為止，剩下的部分不是截斷，而是隱沒進了虛空當中。

    神正麵對一朵頑強生長在石縫中的野花。

    這是洛夏看到的，第一個出現在神殿的生命。

    神用蒼白的手虛虛罩住野花，為它遮擋突如其來的狂風。

    花朵依戀地依偎在神明掌心。

    洛夏感覺神的側臉有點眼熟，專注於在腦海搜刮熟悉感的來源，一時忘記了行禮。

    疾病之神轉過來，洛夏目睹了祂的正臉。

    洛夏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神明瘦削的下顎，以及深潭般的黑色眼眸，都與他曾在某個人鬥篷底下看到的特征吻合。

    這不是——

    這不是！

    跟隨在洛夏身後的洛修同樣呆若木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心底隱隱有所猜測，認為安何的身份大概率非同一般，但真相呈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使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衝擊。洛修頭腦一片空白，震驚到失語。

    安何勾起微笑，比出噤聲的手勢。

    “噓。”

    這個舉動，看似是對洛夏做的。

    但洛修清楚知道，安何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