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夏神經大條,  倒是接受得很快，而且這樣一來，黑鬥篷身上的謎團就全部有了解釋。

    不過,  想起自己曾經對著黑鬥篷放下的豪言壯語,  口口聲聲說要讓神後悔，結果本尊當時就在他麵前,  洛夏忍不住感到尷尬。

    他還帶來了這種不太得體的禮物。

    洛夏不動聲色鬆開拖著異獸屍體的手，偷偷摸摸將龐大如山的屍首往後踢，快要踢進懸崖時，一直注視著石縫野花的安何頭也不回地開口“這是給我的禮物？”

    “當然不是！”洛夏瞬間停止動作,  “這是我的最新戰利品,  想向您展示一下我目前的實力。”

    安何似笑非笑“然後讓我為當初拒絕你成為神子感到後悔，是嗎？”

    洛夏一個激靈，果然還是沒逃過這個話題。

    他呐呐無言，組織不好措辭，也不想說謊,  讓神刮目相看確實是他一直以來奮鬥的目標。

    安何沒再追究，平靜道“坐下吧。”

    洛夏下意識席地而坐。

    黑鬥篷被洛夏視為值得敬佩的朋友，神明則是他的崇拜對象，正是因為將其視為偶像，神明的否定給他帶來的打擊才更大。當著安何的麵，洛夏曾因為驕矜自大不聽勸阻，被金翼鷹首領擊落懸崖,  還曾誇誇其談,  聲稱神也管束不了他,  想起這一樁樁丟臉事跡,  洛夏就感到無地自容,  來時的氣勢消失無蹤。

    安何打量著鮮血淋漓的異獸屍首“這真不是帶來給我的？”

    洛夏試探著說“如果您喜歡的話，當然可以收下。”

    “不太喜歡。”安何誠實地評價。

    洛夏心裏一梗，恨不得回到昨天，給想出這個主意並且沾沾自喜的自己一拳。

    “我會準備更好的禮物。”洛夏小聲說。

    安何無所謂道“不用，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我也不需要什麽。”

    神殿的荒涼浮現在心頭，洛夏按捺不住好奇心，開口詢問“您的神殿，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覺得寸草不生，荒蕪蒼涼，幻想破滅了？”安何隨口問。

    洛夏暗自懊悔，感覺自己又說錯了話。

    “沒關係。”安何仿佛能看穿他的所有想法。

    洛夏道“我隻是覺得，您之前為日輝船做的改造，和這裏的環境大相徑庭。”

    “不一樣，那是送給出色人之子的禮物。”安何道。

    洛夏剛因為神說自己出色感到沾沾自喜，又聽安何接著說“我沒有人類的居住需要，也不需要人們對神殿產生憧憬與幻想，趨之若鶩，所以簡單一點就好。”

    洛夏覺得神的觀點哪裏不太對勁，卻又理不清具體的思路，隻是呆板地問“為什麽？”

    “以後你或許會知道。”安何道。

    隨著對話的進行，洛夏逐漸放鬆下來，大腦不再混亂成一團。安何對他說話的姿態和語氣，與幾年前裝扮成鬥篷人的時候一模一樣，即使洛夏發現了祂的真實身份，也沒有任何改變。

    來之前，洛夏從未想過會發生這種情況，神與人宛若朋友地相處，平等地交流。

    洛夏問“您之前為什麽要假裝成人類，行走在外麵？”

    “這是個好問題。”安何微微一笑，“打個比方，你想完成一個地方的工程，首先當然要去實地考察清楚各種細節。”

    洛夏疑惑問；“您想完成什麽工程？”

    “跟我來。”安何說，“你今天來的正好，我正要進行到最後一步。”

    話音落下，四周虛空浮現絲線，纏繞住洛夏的眼睛。

    “不要緊張。”安何的聲音變得遙遠且虛無縹緲，“你會看到世界的另一麵。”

    聽到的話語在腦內無限拉長，洛夏知道，這是他的思考變慢了。

    接著，如同被熄滅的油燈，洛夏的意識歸於虛無。

    不知過去多久，洛夏恢複神智，感覺頭腦眩暈到近乎疼痛的程度，像是跳進龍卷風，被猛烈風力裹挾著轉了無數圈，導致站在地麵的時候還感到四周環境在旋轉。他保持著這種難受的感覺，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仍閉著眼睛，他抬起手貼上雙眼，上麵仍纏繞著冰涼的絲線。

    “不要試圖睜開眼睛。”安何提醒道，“這是在保護你。”

    洛夏放下手。

    絲線的冰涼感從眼部皮膚和視覺神經蔓延到全身，消除了洛夏的暈眩感。

    “你可以看看周圍了。”安何的聲音響起。

    洛夏沒有睜開眼睛，卻能看見周圍的環境。

    他所處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四周充斥著宇宙盡頭一般深邃的漆黑，洛夏以為自己站在地麵，其實是飄浮在半空——或者說，這裏根本沒有地麵與天空的概念。無數顏色各異的光線交織成立體網格，將他包圍在中間。

    安何走在前麵，洛夏連忙抬步跟上。

    洛夏伸出手，想觸碰一下身邊神秘瑰麗的線條，安何製止道“不要亂動。”

    “這些是什麽？”洛夏好奇問。

    “是規則，它們搭建成框架，支撐世界按照一定規律運轉。這是世界的最深層麵，屬於神的領域。”安何邊走邊說，時不時伸手在路過的線條上輕輕一點，洛夏跟在後麵聽得似懂非懂。

    “人類在母胎孕育，你可以理解為，我是從這個地方孕育的。”安何也不指望洛夏能完全明白，簡單解釋道，“天在上，地在下，魚類生存在水中，生來擁有翅膀的鳥類可以在天空翱翔……這是普通的自然規律。有些生靈是規則的寵兒，他們擁有異能，一定程度上可以打破這種規律。”

    “這些事物背後的原理，你或許有的理解，有的不理解，它們都屬於規則的一部分。”

    洛夏左顧右盼“規則的形態是線條？”

    “不是。”安何道，“隻是我的權柄外在表現是絲線，它們蒙住了你的眼睛，所以你看到的就是線條，這些都是經過我處理過後，才被你大腦接收的信息。”

    洛夏又問“您說的工程，是指什麽？”

    “在你們生存的星係之外，是廣袤的宇宙，那裏生存著更多的人類。”安何說。

    洛夏驚呆了，有生以來的世界觀搖搖欲墜。

    “他們生存的環境比這裏優渥無數倍，這裏的規則其實根本不適合人類生存，人類的誕生純屬機緣巧合，注定迎來滅絕，成為曆史上一閃而逝的流星。”安何接著說。

    洛夏想起史書的記載，“我們的誕生果然是錯誤。”

    “——我要做的，就是讓這裏的規則向外界靠攏。”安何下了總結。

    洛夏的頭腦再度開始眩暈，這不是盯著規則線條的時間太長，也不是從神明話語中接收的信息量過大，而是神一直在做的事情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他無比深刻地認知到，兩者完全不在同一個維度。

    他喉嚨發幹，擠出聲音“您之前走過一些地方，就是試圖改變那一部分的規則？”

    “是的，改寫規則是精細活，我必須親自去一趟實地，將所有細節了然於心。”安何停下來，手指不再觸碰四周，“我覺得那片區域很有潛力，會變成不錯的地方。”

    “在我們停留此地的期間，外界應該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他對洛夏說，“所有事情已經完成，你就去幫我親眼看一看那裏現在的樣子吧。”

    安何剛說完，洛夏還來不及回應，背後就傳來無形的推力。

    洛夏朝前踉蹌幾步，周邊環境一改，溫暖陽光從頭頂照射下來，他踩到了柔軟的草坪，四周傳來喧鬧的人聲，剛才的光怪陸離像是一場夢境，醒來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從世界深處重新歸回了現實。

    遮擋眼睛的黑色絲線無聲消弭，洛夏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納入附近的景象。

    孩童在草坪打滾嬉戲，青年爬上大樹為心愛的女孩采摘水果，女孩站在樹下仰起脖子，擔憂又甜蜜地看著。洛夏呆滯了幾秒，才將這處地方和腦海的記憶畫上等號，他記得這裏原本是渺無人煙的山坡，和神明的懸空山峰一樣寸草不生，即使是走投無路的野獸也不會來避難。

    現在，此地變成了生機勃勃的樂園，清風卷著樹葉打著旋兒經過洛夏麵前，洛夏鬼使神差伸手抓住一片嫩葉，手掌收緊，感受到葉片中充盈的水分。

    一個青年置於這神明賜予的美麗樂園，頌念給予神的讚美詩，洛夏走過去問“發生了什麽？”

    看到洛夏燦金色的眼瞳和發絲，青年頓時認出他的身份，回答道“當然是偉大的神明降下了神跡！附近三個部落和一個城邦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更遠地帶的消息還沒有傳過來。以前我們這裏是最荒涼的地帶之一，都沒有外人願意過來，以後就不會了！”

    洛夏沉默了。

    他知道，凡是幾年前神明走過的地方，都會像這片地帶一樣，覆蓋上濃鬱的生機。

    從前洛夏聽聞神的傳說，總是難以在腦內構建具體的想象。古早人類在絕境掙紮時，他尚未誕生，等他出生以後，神已經很少展現神跡。

    現在，他親眼目睹了。

    生來就是奇跡的洛夏，初次體會到真正神跡的分量。

    人們驚奇地發現，桀驁不馴的洛夏搖身一變，成為了神明最忠實的信徒。

    曾經洛夏立下雄心壯誌，要讓神明為拒絕他的事情感到後悔，即使神明改變主意，重新提出讓洛夏當神子，他也不會鬆口答應。但是，謁見神明回來後，洛夏開始拚命為了成為神子而努力，洛氏首領對兒子的改變滿懷欣慰，樂見其成。

    變強到擁有一定底氣後，洛夏再度來到山巔神殿，提出想成為神子的願望。

    然而，他還是被神明拒絕了。

    洛夏忍不住問“為什麽？”

    安何解釋了神侍的存在，洛夏不甘心道“不是神侍，就沒有資格成為神子嗎？即使神侍真的出現，我也自信能做得比他更好。”

    “不是的，洛夏。”安何溫和道，“你是不一樣的，唯獨你不能成為神子。”

    洛夏不折不撓地追問“憑什麽我不行？”

    “我的權柄性質，與你的異能截然相反，成為我的神子，獲得我的神力，你雖然會變得強大，身上的光芒卻會黯淡。”安何道，“你的異能舉世無雙，其中蘊含的寶藏還未完全發掘，它們無比寶貴，你要好好珍惜，不要用外物將它的光輝蒙上塵埃。”

    “人們最需要的存在不是我，而是你。”

    “之前你的願望其實很好，不要想著變成我的附屬，而是要想著超越我。”

    安何說“洛夏，你要成為照耀這裏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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