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神的說法,  洛夏不敢苟同。

    人類延續至今，都是因為神的拯救，他曾親眼見證神明如何用雙手締造無與倫比的神跡,  當時的震撼依舊深植於他心底。他固然可以帶領子民開拓險境，狩獵異獸,  甚至驅趕天災,  卻永遠無法做到相同的神跡。

    他怎麽可能比神的存在更重要？

    神已兩度拒絕他,  也寬容解釋了不讓他成為神子的原因,  洛夏不再執著於神子的位置，但仍然悶頭努力，拚命程度不下於之前。

    洛夏之所以希望成為神子，本質就是想成為離神最近的存在,  凡世對他早已沒有挑戰，隻有神的領域才值得追求。見識過一次神明眼中的世界，洛夏眼裏就再也容不下其他，即使他窮盡一生也無法抵達目標的終點,  追逐的過程也是快樂的。

    換一個角度想，就算神子真的出現,  他隻要比神子出色無數倍就夠了。

    洛夏的願望變相實現了，他雖然沒有成為神子,  卻得到了神的另眼相看,  擁有了令無數信徒嫉妒眼熱的特權，尋常人難以得見的神明，洛夏可以隨時登上神殿去拜謁。

    其他信徒羨慕的同時，也不得不對洛夏感到心悅誠服。洛夏生來被規則眷顧,  擁有旁人無法企及的天分,  卻依舊努力到令人驚歎的程度,  別人連他的背影都望不見。無論是信仰的虔誠、自身的優秀以及美好的品質，洛夏都無可挑剔，得到神的重視理所應當。

    神殿常年僅有神一個存在，洛夏換位思考，如果是他住在這種與外界隔絕的荒涼地方，很少與其他生靈交流，甚至沒有一處可以欣賞的美麗風景，他斷然是受不了的。雖然以人的想法揣度神很愚蠢，但洛夏就是忍不住猜測，神有時會不會覺得孤獨。

    因為，安何有時給他的感覺就像一個人。

    洛夏的行動力很強，產生這種想法之後，有時候他就算沒事，也會前往山巔神殿，陪安何聊會兒天。

    一天，洛夏熟練地來到神殿。對於通往神殿的路徑，他已經和回家一樣爛熟於心。

    這次，洛夏在疾病之神身側發現了一道從未見過的白色虛影。

    洛夏驚訝地停住腳步，站在原地。

    安何將一根青綠色木製權杖交給白色虛影，“麻煩了，替我多謝大地女神。”

    虛影緩緩伸手接過權杖，用力握緊，“這次我沒有替你聯係大地女神，你是怎樣從祂手中借到權杖的？”

    “我自己研究出來的。”安何回答，“大地女神是創世主神之一，每寸大地都是祂的眼睛與耳朵，就算是規則特殊的無名星係也一樣。你幫我向祂尋求過幫助，隻要有過一次聯係，在大地女神允許的情況下，再度聯係上祂就並不困難。我還要感謝女神，願意向我這個小小的低位神伸出援手。”

    “這是在害你！”虛影的情緒有些激動，“你忘記自己的本源了嗎？每使用一次我或者大地女神的權柄，都會給你的神格造成傷害，你不能繼續下去了，否則你會支撐不住的！”

    安何笑了笑“反正我的神格本身就是不完整的，再多些裂痕也無所謂。”

    虛影氣息一冷，洛夏遠距離站著都感受到駭人的壓力，不受控製倒退了一步。

    安何像是感覺不到一樣，反過來安慰對方“不用擔心，我心裏有數。”

    “我怎麽可能不擔心？”虛影深吸一口氣，無奈地閉了閉眼睛，祂知道安何的想法很難改變，於是說，“算了，你的信徒到來，我就不繼續滯留了，下次再找你談這件事。我去找大地女神，請求祂不再對你提供幫助，下次見麵，我希望不會看到你的狀態變得更差。”

    安何笑容不變，沒有回答。

    虛影消散在原地，安何側頭看向遠處的洛夏，洛夏身體一僵，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有種偷看被抓的心虛感。

    安何問“你聽到了多少？”

    “也沒多少，我一開始不敢偷聽，到後來才意識到，您早已察覺我的到來，沒有驅趕我，就是默認我可以旁聽，所以我就偷聽了一點點。”洛夏露出討好的笑容，“不知虛影的身份是？”

    “祂是醫藥之神，我與祂互為正反兩麵。”安何說。

    前幾次的聊天中，洛夏從神口中得知了許多秘辛，對於其他神明的存在並不意外，反正那些神管不了他們，也從未在意過他們，洛夏也不放在心上，隻是疑惑問“這樣的話，你們不該水火不容嗎？”

    “不完全是這樣，性質相反的神明彼此之間相斥又相連，有些相斥比較嚴重，即便是兄弟看起來也像敵人，另一部分則可以相容，我與醫藥之神正是後者。”安何解釋道。

    明白醫藥之神對安何沒有敵意，洛夏想起從醫藥之神話語中聽到的關鍵信息，麵上流露出擔憂，“您的狀態不好嗎？”

    “沒事的。”安何說。

    安何麵對洛夏，經常表現得像是一位良師，盡量細致明了地解答洛夏的疑問，這次卻簡單帶過，與安何的以往作風不同。洛夏意識到不對勁，理智卻清楚明白，他無法從神的口中問出更多了。

    對於自己僅位於神明之下的地位與實力，洛夏原本是有些自滿的，經此過後，他重新深刻到自己能力的不足。

    他對於神的領域依舊渺小到如同看不見的塵埃，神明與他平等交流，不過是因為神的寬容施舍，他本身並沒有這個資格。

    洛夏更加拚了命地努力，幾乎到了別人會感到觸目驚心的程度。

    這樣的狀態持續多年，直到洛夏父親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古老時代的人類壽命都偏短，異能者的壽命會長一些，像洛氏首領這般頂尖的異能者，更是可以活到兩三百歲。

    然而，再長的蠟燭也會燃盡。

    蒼老的洛氏首領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四周忽然浮現一些漆黑的絲線，安何從虛空走出來。

    洛氏首領的眼睛陡然睜開，搭在床邊的手掌止不住劇烈發抖，他強撐著虛弱無力的軀體要起身，安何製止他的動作，“不必起身。”

    “信徒惶恐、信徒惶恐！”洛氏首領布滿溝壑的臉頰流下激動的熱淚，“想不到這把老骨頭臨死前能夠獲得如此殊榮，我再沒有遺憾了。”

    安何道“你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人族領袖，也是信仰我時間最長的存在，我當然要來送你最後一程。”

    洛氏首領急促喘息好幾下，總算稍微平複過於激蕩的情緒，他說“以後最優秀的領袖，會是我最小的兒子，也是我最驕傲的兒子。他會超越我，變成陪伴您最久的信徒，一想到這點，我就會產生滿心的欣慰與榮耀。”

    “不會了。”安何搖了搖頭，“世上沒有永恒不朽的事物，神也一樣，再漫長的壽命，也有走到終點的一日。”

    洛氏首領驚恐地瞪大眼睛。

    四周的黑色絲線纏上他的手腕，避免他受到過度的情緒衝擊。

    安何繼續說“等你離開，我也快要死去了。”

    話音未落，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麵猛然推開。

    洛夏站在外麵，胸膛不住起伏。

    安何知道洛夏在門外聽到了最後幾句話，他就是特地說給洛夏聽的。

    他對不可置信的洛夏說“我死以後，有重要的任務要交付給你。”

    剩下的話語，洛夏都沒有聽見。

    這是他第一次在神明尊前心不在焉，不去傾聽神的話語。

    洛夏無法接受現實。

    神離開後，洛氏首領顫顫巍巍抬起手，用力攥住洛夏的手腕，艱難從喉嚨擠出聲音“你要……找到辦法，輪到我們來回報、拯救過我們的偉大神靈。”

    洛夏堅定保證“我會的。”

    接下來的日子，洛夏看遍無數書籍，走過無數地方，試圖找尋挽救神明的辦法，卻一無所獲。

    人類距離神太遙遠了，他們享受著神的恩惠，卻對神明本身知之甚少。

    隻有同樣身為神的存在，才可能有辦法。

    洛夏想起曾經見過的醫藥之神。

    洛夏不確定醫藥之神能不能聽見他的聲音，他按照當初對白色虛影的印象製作了神像，獻上精心準備的祭品，跪在神像前默默頌念醫藥之神的尊名，虔誠地祈禱著。

    醫藥之神的虛影出現在他麵前，天生柔和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涼意，“如此虔誠向自己信仰以外的神祈禱，可不是合格信徒該有的行為。”

    洛夏連忙道“我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請您聽我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醫藥之神直接打斷，“我對疾病之神的狀況沒有辦法。”

    洛夏的情緒波動起來“您是執掌治愈權柄的真神，怎麽會沒有辦法！”

    “疾病之神是我的半身，我比任何存在都要關心祂的安危。”醫藥之神淡漠俯視著他，狀似平靜的眼眸內潛藏著懊惱與痛心，“我用盡全力阻攔祂，嚐試過無數手段緩解疾病之神的情況，卻還是挽救不回一意孤行走向自我毀滅的神。”

    這番話語將支撐著洛夏的力量打散，洛夏的背脊無力地彎下去。

    “完成疾病之神交給你的任務，不要讓祂的心血白費，這是我最後的忠告。”

    醫藥之神悲憫又複雜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我看到了。”

    “你會是最後目送疾病之神消逝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