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在洛風當時年齡還小,  精靈族本想問清他出現的原由，再將他驅趕出精靈族，結果笛麗雅殿下執意護著洛風,  想要將他留在精靈族，艾賽亞陛下不知為何也支持母親的決定,  洛風從此成為唯一在精靈族擁有特權的人類,  笛麗雅殿下將他視作半個兒子，艾賽亞陛下視他為半個弟弟。”

    安何若有所思。

    以他對笛麗雅與艾賽亞的了解，他們都是心地善良的精靈，但同時也擁有排斥外族的特性。剛通過空間裂縫掉進精靈族生命泉的洛風，看上去應該非常淒慘可憐，但他們最多治療好洛風,  再將洛風托付給好的人類,  不至於做到將洛風留在精靈族，親自撫養的程度。

    其中有什麽原因？

    抵達住宿的酒店,  希爾走了幾步,  轉過身看向安何說“你為什麽要落後我一步？”

    助理默默流淚殿下，我也跟在你後麵，你為什麽不關心我？

    “這是身為保鏢的義務。”安何說。

    希爾認真道“你不是保鏢。”

    “拿人錢財,  替人辦事。”安何微微一笑，“怎麽不是？”

    希爾鼓起臉頰，穿過不染塵埃的自動玻璃門,  搭乘電梯。

    電梯門打開，裏麵站著一位明豔張揚的女明星，手指夾著根沒有點燃的女士香煙。

    “是誰惹我們的小希爾不高興了？開心一點嘛,  否則你堪比美神的容貌就要黯淡無光了。”

    “不能這樣說,  這是對美神的不敬。”希爾提醒道。

    “原來我們的小希爾還是美神的信徒。”女明星笑了笑,  “也是，以小希爾的外貌，必定是被美神祝福過的。”

    她的房間和希爾不在同一樓層，提前下了電梯。

    電梯繼續向上。

    “你信仰美神？”安何問。

    “鮫人都信仰美神。”希爾回答道，“遠古時代，尚未進化完全的鮫人更傾向於怪物，神明讓我們擁有美麗和智慧，以及獨特的天賦。海洋成為我們的國度，發展出我們的文明。”

    “美神的信仰在八十星係不多。”

    “因為鮫人的主族在其他星係，我們這裏算是主要分支。”希爾撇了撇嘴，“八十星係一群野蠻人，隻知道打打殺殺，本來他們信仰的是血與火之神，現在他們對神的信仰也淡薄了，信仰神不再能使他們變得強大，他們就使用其他的手段。他們不懂得欣賞真正的美麗，沒有發現美好的眼睛，幸好美麗的種族也有不少，比如精靈，否則我們早就待不下去了。”

    “你去過鮫人主族嗎？”安何說，“你的血脈如此純淨，應該能得到主族重視。”

    “還沒有，不過我總有一天是要去的。”希爾海洋般的眼眸泛起微光，“聽說鮫人主族得到過美神的神諭，很久以前美神甚至親自降臨過他們所在的大海，我想親眼看一看。美神沒有神像，因為神像刻繪不出祂萬分之一的美麗，我們更多是以符號或者物件作為美神的象征。不知道真正的美神是什麽樣子？我一直在追尋美，美神或許就是我想追尋的最終目標。”

    “可惜神明太久不再現世，或許我永遠無法親眼得見美神。”希爾遺憾歎息。

    安何對美神毫無濾鏡，委婉勸說他放低期待“你們作為美神的眷族，也許本身就繼承了美神的許多特征，比如行事原則和性格。”

    “我們怎能與神明相提並論？”平時自傲的希爾，提起美神卻十足放低了姿態，“神明就是世間美好的化身，還會有更美的事物令祂追尋著迷嗎？我難以想象，應該是不會的吧。”

    安何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

    希爾通知酒店預訂了安何的房間，和安何分開前，他雖然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將洛風的行程吐露出來“我來混亂之城，除了湊湊拍賣會的熱鬧以外，主要就是參加一檔節目，洛風也會參與，明天你大概就能見到他了。”

    “好的。”安何笑道。

    安何在酒店房間待到晚上。

    他站在窗前俯視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混亂之城，感覺還是更喜歡無名星係的環境一點。

    不知道無名星係現在怎麽樣了。

    “嗯？”

    安何側頭看向一個方位，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脫離出來。

    “看來，今晚就能見到洛風。”

    喃喃自語的聲音尚未在房間中消弭，安何的身影陡然消失。

    打開的窗戶前空空蕩蕩，隻剩窗簾被風微微掀起。

    深夜的混亂之城依舊熱鬧。

    醉醺醺的洛風坐在車子後座，滿臉通紅半閉著金色的眼眸。

    迷迷蒙蒙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不如說，那段記憶一直清晰刻印在他的腦海深處，時不時就要找到機會冒出頭。

    長兄洛希天生感情淡薄，洛風與他關係疏離，洛修則因為異能和黑發黑眸的緣故經常獨來獨往，像是真的化作了陰影，害怕被外界的陽光融化。

    有時候，洛修看著弟弟體現著王室血脈的金發金眼，會情不自禁流露出羨慕。

    洛風知道，他寧願像自己一樣平庸，也不願變成格格不入的異類。

    其實，洛風和他正好相反。

    洛風寧願被視作異類，也不願別人看到他時誇讚“這真是三位王子中，最正常懂事的孩子。”

    天生的東西無法改變，任何語言安慰對於洛修都是蒼白無用的，正如洛風無法改變自己才能平庸的事實一樣。

    洛風沒將內心想法對任何人說起過。

    那本該是尋常的一天，他邀請梅冷在王宮中遊玩，結果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厄難。

    掉進空間裂縫的時候，洛風被疾病之神的力量保護，沒有直接被空間亂流撕成碎片，但疾病之神殘留的力量終究有限，洛風受到了嚴重的傷勢，從空間裂縫出來跌進生命泉的時候，洛風已經奄奄一息，渾身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

    四麵八方湧來的生命泉水，維持住了洛風的生命。

    他的傷口逐漸痊愈。

    然而好景不長，生命泉是精靈族嚴格把守的重地，洛風的出現很快被精靈發覺。

    這個時候，洛風已經恢複了些許意識。

    他還沒意識到自己遠離了家鄉，腦中模模糊糊想著，這麽神奇的泉水，應該稟報給父王。

    精靈族的長老經過商議，決定先從洛風口中詢問出他莫名出現的原因，再將洛風驅趕出精靈族。

    當時洛風的傷勢尚未恢複到一半，如果就這樣被趕出精靈族，他一個傷患無依無靠，結果可想而知。

    前任精靈王笛麗雅匆匆趕來，不顧其他長老的反對，一意孤行護住洛風。

    被笛麗雅抱在懷中的時候，洛風恍惚感受到了溫暖。

    已繼任的精靈王艾賽亞支持母親的決定，洛風就這樣被留在精靈族。

    後來，他發現自己來到了陌生星係，無法再回到故鄉，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徹底接受現實。

    笛麗雅對他很好，艾賽亞也不排斥他，雖然艾賽亞和他的關係並不親近，但在生活的各方各麵都很照顧他。

    在精靈族居住一段時間，了解清楚精靈族的情況後，洛風意識到笛麗雅和艾賽亞對待自己的反常。

    兩位高貴的精靈不會那麽隨意地愛心泛濫，他們對洛風這麽好，必然有原因。

    世上沒有毫無緣由的愛。

    洛風有時會覺得，笛麗雅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

    有一天，他向艾賽亞提出了這個問題。

    艾賽亞沒有隱瞞。

    “母親從你身上感受到了安的氣息，她說你是安想保護的人，所以我們也會保護你。”

    洛風知道這個名字。

    他是已經逝去的血族親王，是精靈族刻骨銘心的仇敵。

    也是笛麗雅的兒子，艾賽亞同母異父的哥哥。

    洛風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就在想，精靈王家裏的情況，可比自己家棘手多了。

    自己家不過是兄弟不和，精靈王已經發展到手足相殘，不死不休。

    “如果我知道的沒錯，精靈族和血族的安親王似乎有血海深仇。”洛風觀察著艾賽亞的反應，組織語言道，“還有傳言說，血族親王的死亡與精靈族有關，與您有關。”

    艾賽亞的臉龐喪失血色，他隻是搖了搖頭，表示傳聞有誤，並沒有做出進一步解釋，在血族親王死亡的事情上，說一個字仿佛都會耗費他的大量心力。

    洛風斟酌著問“其中有誤會嗎？”

    “以後還要麻煩你陪伴母親，我也不隱瞞你。”艾賽亞說，“你知道生命樹正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枯敗麽。”

    “我聽說過，生命樹的生機相比過去確實有所衰減，甚至出現了黃葉。”洛風道，“一些精靈說，這是擁有一半精靈血脈的安親王罪孽累累，所導致的惡果，也是……”剩下的話，洛風沒有說出來。

    “也是自然對我母親錯誤的懲罰。”艾賽亞替他補上後半句話，“其實不是的，與他們無關。”

    洛風問“您知道真正原因？”

    “我並不知曉生命樹枯敗的原因，否則早已做出相應對策。”艾賽亞聲音放輕，笑意泛著淡淡苦澀，“安快要死亡之前，曾經來過精靈族一次，這件事隻有我知道。”

    洛風詫異問“他來做什麽？”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生命樹前。”艾賽亞不用刻意去回憶，便能將腦海那段經常翻閱的記憶清晰表達出來，“我以為他是要對生命樹不利，立刻上前阻止，結果可想而知，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艾賽亞淺淡地笑了笑，“等他離開後我才發現，他是治療了生命樹，如果沒有他的治療，你見到的生命樹會狀態更差。”

    洛風不可置信“血族治療生命樹？這樣的事，高等純血精靈也做不到吧，親王怎麽做到的？”

    “他用的方法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一點，如果生命樹排斥他，斷然不會接受他的治療。”艾賽亞輕輕吸了一口氣，像是接下來說的每個字都會造成痛苦，他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之後，我始終在思考這個問題，直到我發現，生命樹保存了安的一段記憶。”

    在洛風印象中，艾賽亞一直是高潔而優雅的，他完美繼承了父母的天賦，即使他有一位汙點般的兄長，精靈族也願意承認艾賽亞是完美的王。

    精靈是自然美好的化身，艾賽亞正是完全體現了這一點。

    洛風沒料到，這樣的精靈也會有追悔莫及的遺憾，以及一觸便痛的傷疤。

    “看過記憶，我發現安當初殺害長老另有隱情。”艾賽亞臉上浮現出深沉的哀傷，“死去的那位長老是頑固守舊派，奉行精靈族古老的規則，認為精靈族必須保證血脈的純正，混血種的誕生會玷汙自然，玷汙精靈族的榮耀。而且，他對血族具有十分激進的厭憎心理，發現寄予厚望的下一任精靈王與血族生下孩子，他的反應可想而知。當初就是他親自出馬，將母親帶回精靈族。”

    “精靈長老做了很過分的事？”洛風隱隱有所猜測。

    “簡單來說，安的父親是他害死的。”艾賽亞已經連表情都無力維持，“被帶走的時候，母親請求長老不要對他們父子做什麽，長老為了讓母親順從，表麵答應，實際並沒有。”

    洛風吃驚道“所以，血族親王是在報仇？”

    “母親和我都不知情。”艾賽亞垂下頭，洛風看不清他的眼神，“直到看過生命樹保留的記憶，我進行調查，確認當初確實是長老先對安的父親下死手。”

    凡是懷有感情的生靈，都不免產生私心與。

    表麵風光月霽的精靈族，實際也有見不得光的陰暗麵。

    當初血族親王擊殺精靈長老的事情一出，多少生靈感慨於他的冷血無情，殘酷狠辣，認為笛麗雅生下他就是一個錯誤，包括笛麗雅自己也如此認為。

    許多種族與精靈族同仇敵愾，一些黑暗種族則為他喝彩叫好，血族對他產生敬畏心理，克勞瑞斯公爵欣賞並重用他，誰都覺得，血族親王做出這種惡行是為了在血族站穩腳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結果，一開始錯的其實是精靈族。

    洛風雖然在精靈族待的時日還不算長，但已經好幾次聽說血族親王的傳聞，在心裏留下了固有印象。

    固有印象被一朝推翻，洛風的心緒都受到震蕩，何況艾賽亞身為當事者，還與親王有血緣關係，他知道真相時的心情簡直無法想象。

    洛風的嗓音變得幹澀“血族親王為什麽不解釋？”

    “以前混血種的地位之低，你可能沒有直觀概念，相比一位除了過於信奉古舊規矩以外，沒做過壞事的精靈族長老，沒有人會相信混血種。”艾賽亞的聲音略微顫抖，“那時的血族風評比現在惡劣許多，他們肆無忌憚吸取各個種族的血液，讓自己變強，許多種族都憎恨血族，精靈長老害死一位血族，除了有點過激以外，在大部分種族眼中沒有問題，甚至值得讚許。”

    洛風啞口無言。

    從另一種層麵來說，血族親王的誕生，或許真的是一個錯誤。

    但是，他硬生生從死局中殺出了一條路，即使無數年以後，八十星係遺忘了精靈王艾賽亞，也依然會銘刻他的傳說。

    “留下安的生命，還是精靈長老仁慈。即使安去指控長老，也不會有多少人站在他那邊，他殺掉長老報仇，依舊是令人發指的罪孽。與其如此，安選擇了另一條利益最大化的道路。”艾賽亞頹然地繼續說，“克勞瑞斯公爵性格乖戾暴虐，安為了獲得他的賞識，索性隱瞞了報仇的事情，這樣也可以獲得其他血族的畏懼，他能以混血種的身份站在其他血族頭上，而不遭到劇烈反對。”

    洛風深深歎息“血族親王身上，一開始就係著死結。”

    “我無數次設想，如果我當時沒有一味仇視他，而是去尋找他行為背後的原因，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艾賽亞逐漸平靜下來，重新恢複成優和的精靈王。

    這種轉變不太自然。

    從艾賽亞剛才不由自主流露的情緒，洛風感覺他並沒有從悔恨中走出來。

    說不定，艾賽亞內心的傷痕一直沒有痊愈，他習慣了這種狀態，所以很快能做出調整。

    洛風問“笛麗雅殿下也看到了記憶？”

    “起初我是想瞞著她的。”艾賽亞說，“母親服用過生命樹的果實，生命樹很少結果，它的果實在母親來到樹下時自動脫落，所有精靈認為，是生命樹選擇了她。”

    洛風恍然，怪不得笛麗雅犯下精靈族難以容忍的嚴重錯誤後，精靈族還是一致要推選她成為精靈王，盡量抹除她的汙點。

    不止是因為笛麗雅的天賦，還因為她是被生命樹選中的。

    艾賽亞說“母親與生命樹擁有奇妙的聯係，她與生命樹的狀態息息相關，生命樹因為不明原因枯敗，她的身體也跟著衰弱下去。”

    “原來如此。”洛風道。

    他見到的笛麗雅，明顯狀態不佳。

    “我本不想再給衰弱的母親增加負擔，但她還是發現了。”艾賽亞難過歎息，“她受到嚴重打擊，精神狀態一落千丈。”

    洛風突然道“就算血族親王當初事出有因，他應該也不是善良的類型。”

    艾賽亞微微點頭，表示認可。

    洛風想到一個可能“他對大部分精靈應當沒什麽憐憫心，之所以治療生命樹，會不會是為了笛麗雅殿下？”

    艾賽亞半晌沒再說話。

    洛風耐心等著，艾賽亞終於開口，聲音幾不可聞“……是的。”

    洛風知道，今天不該再問下去了。

    他將剩餘的疑問藏在心裏，告辭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洛風開始對血族親王的事跡產生濃烈興趣，他的屋內堆積了大量血族親王相關的書籍，本就排外的精靈族更將他視作怪胎。

    艾賽亞找到了他。

    “你沒必要了解這麽多。”艾賽亞說。

    洛風“我以為，你應該不會反對。”

    畢竟，艾賽亞對曾經誤解了血族親王的事情抱有深沉的歉疚與懊悔，導致他甚至願意出於荒謬的原因照料洛風。

    “一開始的安確實有苦衷，但後來的他真正變得罪無可恕。”艾賽亞沉沉道，“這也是我沒有公開生命樹裏記憶的原由。”

    血族親王的罪行，不止擊殺精靈族長老這一樁。

    即使知道年少的血族親王有苦衷，精靈族也不會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艾賽亞也一樣。

    至於那些痛惜與悲傷，是出於親人角度的私人情緒。

    艾賽亞繼續說“而且，他已經死去。”

    “我想不通一個問題。”洛風說，“你們為什麽認為，我會是早已死去的血族親王想保護的對象？我其實和血族親王沒有半點關係和交集。”

    艾賽亞隻是說“這是母親的感覺，我願意相信她。”

    洛風不可思議地問“就這麽簡單？”

    “是的。”艾賽亞頷首，“即便母親的感覺錯誤也無妨，這樣做能使她的內心得到稍許慰藉，還可以拯救一個無辜的生命，也很好。”

    洛風靜了靜“謝謝。”

    艾賽亞微微一笑，伸出手“把書給我吧，如果你對其他方麵的知識感興趣，我可以找到書籍給你。”

    洛風一時沒有動作。

    如果擱在以前，洛風已經露出靦腆的笑容，乖乖將書籍交出去，還附帶一句道歉。

    他的才能不如兩位王兄，聽話懂事就是他最大的優點。

    來到陌生的星係，遠離了家鄉親戚，或許是內心的孤獨無助需要釋放，洛風不想總是再維持乖巧的模樣，內心的另一麵逐步展現出來。

    又或者，他隻是單純舍不下這些書。

    “我想多了解血族親王的信息。”洛風說，“我看血族親王的傳說，也不會染上和他一樣的罪行，沒必要這樣阻止吧？”

    “他的感染力太強了。”艾賽亞輕輕歎息，“許多人了解過他的事跡後，都成為他的崇拜者，甚至像信徒對待神明一樣尊崇與狂熱。他還存在時，這種情況更可怕，有人僅僅見了他一麵，就成為他的狂熱追隨者。”

    “洛風，我看到你眼中正在浮現和他們相似的神色。”

    聽到艾賽亞的話語，洛風的瞳孔陡然放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