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彩說的話,  重重砸在了艾賽亞的心頭。

    能讓小彩本體視為重要的存在，還能有誰？

    但這怎麽可能？

    等艾賽亞回過神，小彩已經消失在原地。

    草精靈感覺小彩的狀態奇怪,  拉住她的衣擺想要問清楚,  結果被小彩帶著一起傳送離開。

    艾賽亞緩慢撿起掉落在草地上的木梳，看著笛麗雅背後柔順的淡金長發,  他遲遲沒有動作。

    笛麗雅產生了與他相同的預感。

    她連忙說“艾賽亞,  你過去看看吧。”

    “母親,  我先安置好您。”艾賽亞將紛亂的思緒壓下,  他扶著表情焦急的笛麗雅從座椅上起身,  來到兩棵樹木中間，艾賽亞抬手一招,  枝葉與藤蔓瞬間往下延伸，在笛麗雅身前編織成精致柔軟的吊床。

    枝蔓吊床降低到方便笛麗雅上來的高度，等笛麗雅躺上去後,  吊床自動升高,  兩棵樹木繁茂的枝葉交織成天然遮陽傘,  遮擋住刺向笛麗雅的日光。

    “母親，請先靜心休息。”艾賽亞行了一禮，“我很快歸來。”

    數不清的木元素浮現在艾賽亞周身，飄飄揚揚墜落在草地,  彼此融合成纖細線條，自發編織成以艾賽亞為中心的傳送陣。

    艾賽亞忽然麵露猶疑。

    他知道小彩的本體在哪。

    帶小彩來精靈族的時候，艾賽亞曾經去過一次。

    雖然滯留的時間很短，但得知那裏是兄長的住所後,  艾賽亞下意識進行了觀察,  那是對於兄長的身份來說過於平凡簡陋的院落,  艾賽亞印象最深刻的，是院子裏輕易能看到的大量綠植，精靈的本能告訴艾賽亞，它們被主人照顧得很好。

    艾賽亞沒想到，在他看來冷血無情，以利益為優先的兄長，會花費不少時間在這些事情上麵。

    這是精靈血脈帶給他的影響嗎？

    知道兄長擊殺精靈長老的原因後，艾賽亞再回想起來，這分明是兄長內心光明一隅的體現。

    艾賽亞無數次悔恨自己忽略了細節，在兄長的事情上做出了錯誤選擇。

    那處小院，艾賽亞感覺自己沒有資格踏足。

    西蒙斯住在那裏，以西蒙斯對他的厭惡，艾賽亞直接過去，很可能與西蒙斯爆發衝突。

    艾賽亞對西蒙斯沒有惡感，他不願造成不必要的誤會與爭執，而且小彩迫切要去見的對象，艾賽亞內心有了猜測，他不敢相信，也難以麵對。

    漫長的猶豫過後，艾賽亞伸出手指，改動了傳送陣的紋路。

    他逃避般改寫了傳送的落點。

    花紋神秘深奧的傳送陣爆發出耀眼光芒，等光芒消弭，艾賽亞已經來到一座山上，距離小院有不短的距離。

    淡青屏障浮現在艾賽亞體表，遮擋住他身上與血族領地格格不入的精靈氣息。

    做完遮掩工作，艾賽亞望向院落的位置。

    精靈族擅長使用弓箭，以精靈的目力，可以輕鬆忽略這段距離，清晰望見院中的景象。

    視線剛轉動，艾賽亞的身體忽然僵硬至極。

    “終於發現我了。”安何出聲道，“從你來的時候，我就待在你附近，完全沒有隱藏的意思，你卻直到此時才注意到我。你的思維很亂，艾賽亞。”

    這片區域，是血族領地少數光照比較充足的地方，安何姿態隨意坐在不遠處的岩石上，石縫中生長著雜草與好看的野花。陽光打在安何的手指上，他的指間夾著草葉與野花，已經編織出指環的雛形。

    察覺空間的異樣波動，意識到艾賽亞在開啟通往這裏的傳送陣時，安何推算出了傳送陣的落點，讓西蒙斯先處理小精靈的事，他在小彩抵達前，就離開了院落，前往艾賽亞要降臨的山峰。

    結果艾賽亞不知道在想什麽，傳送過來後魂不守舍，安何近在咫尺，他都沒第一時間發現，安何還能抽空就地取材，用雜草和野花做點手工。

    安何的偽裝沒有解除，他垂著頭，艾賽亞僅能看到一部分側臉。

    但是，艾賽亞不會錯認少年親王的樣貌。

    即使來之前就有了預感，親眼見到預感成真，艾賽亞依然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心理衝擊，大腦被紛雜的想法與情感衝擊到眩暈，大腦下達了說話的指令，他都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

    “安親王？”

    事實上，艾賽亞說出了話。

    聲音幹澀，音量微弱，不過安何能夠聽到。

    “嗯？”安何抬起頭，血紅的雙瞳看向艾賽亞，“不叫兄長了？”

    昨晚與洛風交談時，安何順便問了笛麗雅重視他的原因。

    安何沒想到，洛風在精靈族擁有特殊地位，居然和他有關。

    得知笛麗雅和艾賽亞對自己的態度轉變，安何沒怎麽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笛麗雅怎麽知道他和洛風有關係，他保護了洛風？

    隻能是笛麗雅感受到了洛風心髒內部的神力。

    然而，疾病之神與血族親王固然都是安何，兩個身份的力量體係卻截然不同，完全沒有相似之處。

    笛麗雅能察覺共同點的原因，有待細究。

    艾賽亞在洛風麵前，竟然會一口一個兄長的稱呼他，安何也覺得有點稀奇，他在血族親王的人生裏，基本沒聽過艾賽亞稱呼他兄長。從洛風口中聽到這個細節後，安何再見到艾賽亞，就忍不住逗他一句。

    艾賽亞震驚道“你的眼睛？”

    “血族複活我的時候，沒有使用精靈血脈。”安何閉上本該是青綠色的右眼，手指在眼皮碰了碰，“你不必在意這點，我徹底與你們斷開血緣聯係，也不會再汙染精靈血脈，不是件好事？”

    艾賽亞寶石般的青綠瞳孔放大，說不出話。

    安何的右眼，本該和他的眸色一模一樣。

    得知安何體內不再有精靈血脈，艾賽亞隱隱意識到，自己的真實心情並不是開心，也不像安何說的一樣，覺得是件好事。

    “血族，複活你？”艾賽亞不知能說些什麽，他不想讓自己的異樣持續太久，索性開啟新話題，直白問出占據腦海的各種疑問，“他們怎麽做到的？”

    “當然是血族擅長的實驗，你也不陌生。”指環編織完成，安何沒有自己戴上，而是攤開左手，將指環平放在上麵，免得揉壞了脆弱的花草，他的右手托住下巴，眼睛懶散半闔著，“僅憑血族做不到這種事，他們與魔族合作了。”

    艾賽亞將之前的事情串聯起來，“戒指的事情，也是他們的手筆？”

    艾賽亞思索道“埃莉諾和伊莎貝爾的樣子像是不知情，與魔族合作的是另一派血族？”公爵就那幾個，接下來的答案很容易聯想到，“代亞，他複活了你？”

    安何維持著手托下巴的姿勢，打了個敷衍的響指，“除了代亞，還有元老院。”

    艾賽亞問“他們出於什麽原因複活你？”

    安何意味不明笑道“你覺得呢。”

    艾賽亞心頭浮現諸多猜測。

    以血族對安何的狂熱，他們複活親王似乎不需要理由，如果隻有代亞做這件事，艾賽亞也不會多想，隻會覺得親王的感染力過於可怕，能夠讓血族不惜一切。

    但是，事情牽扯到了元老院，就不會如此簡單。

    親王出現前，元老院是血族實質的最高統領者，公爵麵對重大決策，都得請示元老院。元老院每逢緊要關頭也必定出麵，他們下的決定不容其他血族動搖。

    元老院統治時期，艾賽亞對血族的黑暗混亂有所了解，元老院的行事作風由此可見一斑。

    他們遭到親王清洗，損失了大部分元老，剩下的也被親王剝奪了權力，成為毫無實權的古董擺設，他們不可能一心複活親王，完全不求回報。

    是想讓親王回來，帶領血族重臨巔峰？

    他們在複活親王的事情上做出貢獻，也算是立了功勞，想借此要回一點權力？

    “猜錯了。”安何說。

    他都不用揣測艾賽亞的想法，艾賽亞不知道兩位神明的情況，就必定猜不對重點。

    艾賽亞回過神“那麽，是因為什麽？”

    安何沒急著回答，而是看向艾賽亞垂在身側，虛握起來的右手。

    見到安何開始，艾賽亞的右手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分毫未變。

    安何知道，這是他使用弓箭的前兆。

    以親王與精靈族的恩怨，艾賽亞麵對他不可能毫無防備，真心與許久未見的兄長促膝長談。

    安何純粹感到好奇“艾賽亞，你是打算問完血族與魔族的謀劃，就動手殺了我嗎？”

    艾賽亞瞳孔驟縮，倉惶倒退兩步。

    安何倍感無語，渾身充滿戒備，繃緊神經隨時準備動手的分明是艾賽亞，怎麽他戳穿這個事實以後，艾賽亞反倒像嚇到了一樣？

    “我沒有想殺你。”艾賽亞說的是事實，精靈族的驕傲不允許他撒謊。

    “不是嗎？”安何迷惑了，“我誤會了？”

    艾賽亞不知如何解釋，麵對安何擺出攻擊前兆動作，確實是他的無意識行為，艾賽亞自己都沒有察覺，直到安何點出來才發現。

    或許是以前敵對太多，習慣深入骨髓，而且親王血洗精靈族的罪名依舊存在，這樁罪過不會因為他死過一次，就隨之煙消雲散，複活的親王，依舊會是精靈族的仇敵。

    艾賽亞抿了抿唇，隻是說“你比我強，我殺不了你。”

    “不一定。”安何放下托著下巴的細瘦右手，他跳下岩石，站到艾賽亞麵前，身高明顯不如艾賽亞很多，“你也看到我目前的樣子，我的狀態並不完整，無論實力還是記憶，你能殺我的機會，或許隻有現在。”

    同胞的慘狀在眼前閃現，艾賽亞的手指神經質地收縮了下，弓箭的幻影一瞬間在他手中浮現，下一刻重新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精靈族和血族親王有著血海深仇，為族人複仇，是精靈王的責任，換做他聽說笛麗雅對兄長動過殺意之前，即使知道兄長當初擊殺精靈長老深有苦衷，艾賽亞也會果斷用箭矢對準他。

    然而，笛麗雅曾要殺安何的事，給予了艾賽亞重擊。

    相比在艾賽亞身上傾注的母愛，笛麗雅對他的關愛很少，甚至想過殺他。

    換成艾賽亞遇到類似的事，絕對做不到心無芥蒂，兄長卻默不作聲，從未因此報複過笛麗雅。

    悄然前來救治生命樹的時候，他到底在想什麽？

    “我暫時不會殺你。”艾賽亞深深呼出一口氣，垂在身側的右手收緊又放鬆，“我不想再用以前的方式，解決我們間的問題，我想知道你以前的經曆和想法，我希望先了解你，我的——”

    艾賽亞的話語忽然中斷，眼眸蔓延上複雜難辨的情緒，對於要不要朝安何叫出兄長的稱呼，他似乎在進行心理鬥爭。

    安何無意讓艾賽亞糾結下去，也不打算讓艾賽亞在殺不殺他的事情上一直掙紮。

    解決麻煩有更好的手段。

    “不逗你玩了。”安何說。

    在艾賽亞驚愕的目光下，安何的身體抽高，五官發生變化，他的皮膚依舊有些蒼白，不過擁有了屬於人類的血色，雙眼的赤紅如同褪色顏料，逐漸淡化消失，恢複原本的漆黑。

    “混亂之城的見麵，還沒有多久，想不到這麽快就再見了。”恢複人類模樣的安何換了口氣，“如你所見，血族並未複活親王，是我假扮的。”

    心髒一瞬間掉落深淵，都不足以形容艾賽亞的心情。

    他好不容易戰勝些許心理障礙，轉變觀念想要了解的親生兄長並不存在。

    安何本以為，知道了血族親王沒回來，艾賽亞就算不會高興，至少也會鬆口氣，結果艾賽亞的情緒，和他猜測的背道而馳。艾賽亞明顯是大受打擊的模樣，精靈王優雅平和的姿態不複存在，喪失力氣的雙手頹然垂落，相比之下，剛才戒備他的艾賽亞還更有精神些。

    “你為什麽這樣做？”艾賽亞幹澀開口。

    “覺得血族的地盤安全，就帶著兩位雇主過來轉一圈，順便鍛煉下他們，而且我們總不能一直被血族追捕，我想回敬給血族一點顏色。”安何這句話不假，發現血族開倒車後，他就決定找機會教育血族一頓，“我入侵血月城堡，發現血族正在複活親王，就順水推舟假扮成複活的親王，深入打探消息，也方便教訓血族。”

    聽安何將入侵血月城堡說的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艾賽亞無言以對。

    入侵精靈族的生命泉時，安何也是如此。

    “我想知道的是，你最開始為什麽不展露身份，而是要裝作……血族親王，與我對話？”

    “算是做個證明。”安何道，“免得你們不相信我能假扮血族親王，進而懷疑我的消息有假。”

    “怎麽可能懷疑。”艾賽亞恍惚呢喃，“太像了。”

    他真的以為在和兄長交談，絲毫不覺得有假。

    以血族對親王的忠誠，安何什麽消息獲取不到？

    他要教訓血族，血族也會心甘情願接受。

    安何感覺話題開始朝危險的方向跑偏，於是拽回正題“你知道血與火之神嗎？”

    “遠古時代，血與火之神是八十星係的支配者。”艾賽亞頷首道，“這位神明是八十星係的主要信仰，時至今日，依舊有一些種族信仰祂。”

    “血與火之神不再出現的原因，你知道麽？”安何繼續問。

    艾賽亞輕輕搖頭，目露不解，“神明活躍的年代，距離我們過於遙遠，僅留下各種不知真假的傳說，我們連神明的全貌都拚湊不出來，怎可能知曉更詳細的信息？神明的事情過於空泛，你為何要提起？”

    “神明從未遠離我們。”安何道，“你可以簡單理解為，血與火是想降臨的，但是祂遭遇了困境，無法降臨，八十星係的信徒正在為他想辦法。”

    和阿德萊德對代亞的說辭一樣，安何麵對艾賽亞時，也沒上來就提起魔神。

    阿德萊德有些話還是對的，八十星係脫離神明信仰太久了，神明對於他們來說近乎不存在，他們對本星係的血與火之神都知之甚少，何況是其他神明，一下子塞進太多陌生信息，容易造成理解混亂，安何決定等艾賽亞先消化完血與火之神的信息再說。

    安何繼續道“元老院複活親王，就是想讓他成為神明降臨的容器。”

    艾賽亞沉下眼神。

    精靈族再憎恨親王，也做不出這種事，血族的元老院，遠比他想象的更加肮髒邪惡，親王為血族做了多少，他在血族的地位何等重要，元老院竟然要利用早已逝去的親王，完成自己的計劃。

    艾賽亞心生不適，忍不住皺眉。

    “這件事情，代亞被蒙在鼓裏。”安何也沒提，否則代亞早就闖進元老院與魔族，攪得天翻地覆。

    艾賽亞思索道“精靈族內部，似乎有信仰血與火之神的聲音。”

    “多加留心。”安何提醒道，“生命樹的衰弱，和血與火之神有關。”

    艾賽亞眸光微動，並未露出太意外的神色。

    生命樹的衰弱來自於精靈族內部，他早有猜測，確認猜測屬實時，他還是感到痛心，一些族人為了遙不可及的神明，竟然不惜背叛族群，傷害陪伴精靈族至今的聖物。

    從未信仰過什麽存在的艾賽亞，難以理解這種程度的瘋狂信仰。

    生命樹的問題與神明有關，一切就可以解釋了，怪不得艾賽亞遲遲找不出症結所在，總有迷霧遮擋他的眼睛，原來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在背後操控一切。

    係統問“宿主，你不說出洛風的名字？”

    “不說了，給走投無路犯錯的孩子一個機會。”安何篤定道，“我相信，他不會再替魔族做事了。”

    至於精靈族的其他叛徒，洛風都不知道身份，也無法告訴安何。

    精靈族內的血與火之神信徒，應該都不知曉彼此身份，他們通過特殊方式進行聯絡，執行讓神明降臨的計劃。

    互通身份，反倒增加暴露的隱患，他們這樣行動才隱蔽。

    安何也沒興趣仔細去調查，精靈族不歸他管，艾賽亞才是精靈王，讓艾賽亞處理就好。

    “我想破壞魔族的計劃。”安何邀請道，“精靈族願意合作嗎？”

    他和兩位神明是老對頭了，不可能放任祂們利用血族，在八十星係掀起混亂，甚至想入侵無名星係。

    “當然。”艾賽亞沒有猶豫，就做出了決定。

    艾賽亞能得知這些神明秘辛，都是安何提供的，神明降臨與精靈族乃至整個星係息息相關，艾賽亞沒有拒絕的理由。

    “今天就說到這裏吧，更具體的詳情，我們之後再談。”安何望向小院，看到小彩已經抵達，她還帶來了一個通體綠色的小精靈，是她的朋友？

    西蒙斯頻頻朝安何所在的位置張望，眼神難掩憂心，如果安何繼續待下去，西蒙斯真要過來找他了。

    艾賽亞也注意到，西蒙斯關注著這裏。

    在混亂之城，西蒙斯對著安何叫出親王的場景，忽然浮現在艾賽亞腦海。

    仿佛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引發一連串效應，艾賽亞往常留意到的所有異常細節被牽扯出來。

    第一次在生命泉見到安何，他就通過安何扔回箭矢的姿態，將安何的身影與兄長重合。

    安何是人類，從未做過惡事，甚至與黑暗種族敵對，與兄長截然不同，艾賽亞卻總覺得他與兄長相似。

    今天見麵以前，艾賽亞甚至因這種想法感到慚愧，覺得將十惡不赦的血族親王，和星網上名聲大噪，受盡追捧的人類冒險者聯想到一起，是對安何的冒犯。

    但是，安何能夠完美扮演血族親王。

    艾賽亞的視線重新落回安何身上，深深注視著他。

    真的，太像了。

    安何有點不自在，艾賽亞這是什麽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