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精靈族下了大雨。

    大雨持續到夜晚,  在天地間連綿成片，模糊了森林與山脈的輪廓，氤氳了燈火與發光植物的光暈。

    很多動物都躲在巢穴避雨,  生機勃勃的山林相比往常安靜了許多，雨水砸在各式各樣的植物上，奏出急促的樂聲。

    精靈族與大自然相伴,  淡水與植被覆蓋王星的絕大部分麵積,  唯獨有一片土地格格不入,  顯得格外荒涼,  幾棵粗壯的光禿禿樹木矗立在此,  張牙舞爪的枝杈在雨天夜晚像是可怖的鬼影。

    樹木下麵是錯綜複雜的天然溶洞，樹木密密麻麻的根係遍布溶洞,  編織出許多堅固的囚籠。

    洛風就關在其中一個囚籠裏。

    前幾天在血月城堡見到安何,  傾吐了內心深藏許久的秘密後，洛風確實感到輕鬆了些，但是這改變不了什麽，洛風要繼續為魔族做事,  損害笛麗雅的身體，從而給生命樹帶來傷害。

    但是，洛風越來越難以下手。

    他知道，繼續這樣下去，笛麗雅會死。

    生命樹從遠古屹立至今,  十分難以撼動，他們這些年讓生命樹成功衰弱，但是還不夠,  想要血與火之神降臨,  就要將生命樹幾乎摧毀。

    笛麗雅與生命樹相連,  當笛麗雅死亡時，生命樹的狀態就會劇烈不穩，到時其他信仰血與火之神的精靈會與洛風配合，摧毀生命樹。

    洛風能夠近距離接觸笛麗雅，單獨與笛麗雅相處，正是基於笛麗雅對他的信任。

    他卻反過來利用這份信任，傷害對他有恩的笛麗雅。

    與安何交談後，洛風的動搖愈發嚴重。

    安何說過，他可以靠自己找到通往光明的其他道路，結果還朝著卑劣的方向一條路走到黑，安何會怎麽想？

    目前，洛風暗害笛麗雅與生命樹的事情曝光，這種大新聞想必已經傳遍全星係，洛風能想象大眾的反應，但不願意深入思考。大眾對他的感情由喜愛憧憬轉變為厭惡唾罵，這種情形，洛風早在答應加入魔族的時候，就無數次設想過，時不時便為此提心吊膽。懸在頭頂的刀鋒終於掉落，砍中他的身體，洛風感到痛苦之餘，也有種解脫般的輕鬆感。

    相比之下，洛風更不希望安何對他產生失望乃至厭棄。

    當時，洛風正站在笛麗雅床頭猶豫不決，精靈族包圍過來，將他當場抓獲。

    近來艾賽亞不知從哪裏得知了線索，在精靈族內部重點排查信仰血與火之神的叛徒，幾位叛徒長老險些被艾賽亞發現，情急之下就將洛風賣了出來。

    精靈族的叛徒互相不知道身份，但是洛風不同，他就是泄露過無名星係信息，被叛徒告知給魔族的。洛風見過阿德萊德，還平安無事回來生活，精靈族的叛徒當然明白，他變成了自己人。

    其他叛徒快要被發現，唯一能賣出來轉移精靈族注意的，就是他們知道身份的洛風。

    洛風不擔心自己的安全，魔族肯定會將他救出去。

    被關進囚牢，洛風一開始心情雖差，但也算得上冷靜，直到心髒深處的神力再度變得若隱若現，洛風的平靜驟然破碎，焦躁與恐慌爬到了他臉上，滲進他的眼底。

    這次神力不穩持續的時間格外漫長，洛風呼吸沉重，在空曠的溶洞產生回音，冷汗從他下巴滑落，接二連三滴在手背上，他的手心也滿是冷汗，洛風卻恍若未覺，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神力上麵，像是看著微弱火苗在狂風中岌岌可危，卻沒有辦法，連伸出手為火苗阻擋狂風都做不到，隻能眼神驚恐注視著，內心不停祈禱。

    祈禱是徒勞的，疾病之神的神力無法挽回地持續衰弱，衰弱到了十年以來最嚴重的地步。

    洛風必須強行壓住紛亂的情緒，全神貫注才能感受到神力的存在。

    腳步聲響起，從地麵走下溶洞，朝洛風靠近。

    來者刻意加重了腳步聲，讓洛風意識到他的到來。

    洛風煩躁擰起眉，看到來的是一位精靈青年，擁有與諾拉如出一轍的深金發色與濃綠眼瞳。

    他是諾拉的弟弟，凱裏。

    “怎麽了？”神力的衰弱仍在持續，完全沒有恢複的征兆，濃重恐懼彌漫在洛風眼中，給陽光賜福般的燦金眸色蒙上了陰霾，看到他臉色慘白，滿是冷汗，凱裏說著風涼話，“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即將被精靈族處刑，就嚇成了這樣？”

    聲音吵得洛風心煩意亂，洛風不耐道“滾！”

    凱裏臉色一沉“你說什麽？”

    不等洛風開口，凱裏想到了什麽，怒火消散了些，將手裏的包裹扔向洛風。包裹撞上囚籠散開，幾塊木頭碎片穿過樹木根係交叉的縫隙掉進去，更多的掉在洛風囚籠外麵，嘩啦啦灑了一地。

    “疾病之神的神像碎片。不要誤會，這次不是我做的。”凱裏說，“洛風，你真是不夠小心，以前你住在精靈族，雕刻神像每天祈禱，結果被發現了。離開了精靈族，你還不長記性，雕刻了新的神像攜帶在身邊。外麵正有許多人對你口誅筆伐，情緒激動，你的新神像也被翻出來，曝光在星網上。有位曾經很追捧你的粉絲，衝動之下做了一模一樣的神像，毀壞以後寄過來。”

    凱裏抬了抬下巴“你關在囚籠裏，接收不到寄件，我就幫你帶過來了。”

    洛風顫抖捧起神像碎片，微弱的聲音從牙縫擠出來“是我做錯了事，為何要牽連我的神……”

    “因為你是疾病之神唯一的信徒。”凱裏說。

    “不是。”與凱裏對話的時候，神力的衰弱一直沒有停止，此時終於徹底消散了，洛風頭腦空白，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痛苦從絞緊的心髒蔓延出來，“疾病之神不是邪神，你們也不知道祂的信徒有多少。”

    凱裏說“再多信徒，也比不上全盛時期的血與火之神。”

    “你默認了疾病之神的信徒不止我一個？你知道無名星係的存在！”洛風忽然異樣的清醒，“而且，你還提起血與火之神做對比，一般精靈不該是這種思考方式。”

    “你是血與火之神的信徒。”

    “之前諾拉在混亂之城提起血與火之神，我也覺得奇怪，她好端端讓我改信做什麽？原來是受到你的影響。”

    身份暴露，凱裏有些煩躁“諾拉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是你先對著我說漏嘴的。”洛風譏諷道。

    “魔族很快會回收你，直到計劃成功，你都再也無法踏足精靈族的土地，你的話誰會相信？”凱裏很快冷靜下來，“而且，你還為魔族做事，我們就是一夥的，如果你暴露我的身份，就是影響計劃。”

    “你一個能對計劃起到多少作用？”洛風的心情糟糕到極點，“在魔族眼中，我和你誰更重要？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思考，要是我堅持拆穿你的身份，想讓你成為喪家之犬，魔族也會向著我，並且犧牲你這個小卒。”

    凱裏大怒“住嘴！”

    “踩到你的痛腳了。”洛風恍然，“怪不得你莫名針對我，原來是這個原因。”

    “憑什麽你對神明如此重要！”凱裏情緒激動，“神明何等重視你，你竟然絲毫不知珍惜，一心信仰所謂的疾病之神，還在執行計劃的時候猶猶豫豫，你配得上神明的重視嗎！”

    “你的嫉妒都快溢出來了。”神力消散後，洛風狀態大變，“我無意跟你多說，很快我就會讓你變成喪家之犬，此時我的待遇，你不久以後就能慢慢品嚐了。”

    “你拆穿我的身份也無妨，偉大的神明珍視每一位信徒，祂會眷顧我。”

    “精靈族對我的態度無關緊要，隻要神明看著我，我就無所畏懼。”

    來的時候，凱裏的姿態高高在上，卻沒想到在洛風這裏□□了壁，他沒心情再多留，說完話就轉身離開。

    凱裏離開後，洛風身上的強硬緩緩消退，脆弱重新浮現上來。

    他捧著神像碎片垂頭靜坐了一段時間，猛然回過神，手忙腳亂試著將神像重新拚起來。

    大部分神像碎片都散落在囚籠外麵，洛風的異能被囚籠壓製住，無法使用，他隻能艱難將手指擠出牢籠狹窄的縫隙，盡量伸長手指去夠外麵的碎片。

    正在洛風快要夠到最近的一塊碎片時，有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擋在他與碎片中間。

    洛風以為又是哪位不速之客，驟然抬起充血的眼睛，像是要擇人而噬。

    結果，他看到了安何。

    “別拚了。”安何冷冷道，“有什麽好拚的。”

    洛風嘶啞道“你不該來找麻煩。”

    安何潛入精靈族的監牢，不可能就是來和他聊天。以他對安何的了解，很容易能猜到安何是來帶他離開的，畢竟洛風早已不止一次親眼目睹安何拯救他人，第一次是渾身是血昏迷在他車前的佩格，之後就是在林家，安何救走了兩名普通人。

    今晚安何來見他，洛風絲毫沒懷疑安何別有目的，隻覺得自己沒資格接受這種善意。

    “你不願意跟我走？”安何問。

    洛風收緊手裏的神像碎片，碎片尖角紮得他手心生疼，“魔族會救我。”

    “你越來越抗拒魔族交給你的任務，確定還要跟著魔族離開，繼續當他們的棋子？”安何分析道，“你就算想關在精靈族，接受精靈族的處刑也不行，魔族不會允許。本來你隻有魔族一條路，我給你第二條，看你想不想選擇。”

    本來洛風一直垂著眼，不想安何看清他狼狽的樣子，也害怕一旦對上安何的眼睛，就會被其中蘊含的希望蠱惑，選擇跟隨安何離開。

    然而，聽到安何這句話，洛風下意識抬起了臉，他沒辦法不被安何口中的第二條路打動。

    洛風悶聲道“你也看到了，關住我的囚籠，是一棵大樹的根係編織成，我一旦消失在囚籠中，這棵樹就會立刻發出示警。”

    “我能當著這棵樹的麵，進來和你對話，就有辦法帶你出去，還不讓這棵樹示警。”安何說著，將手貼在大樹的根係上麵，催眠這棵有靈性的異植。大樹的根係自發後退，解開自己編織的囚籠。

    洛風攥著神像碎片，剛一從囚籠出來，就要衝過去撿散落在地的其他碎片，安何直接抓住他的肩膀，好笑道“怪不得你老實得過分，原來在這裏等著？”

    “放開我！”洛風紅著眼掙紮，“神像是因為我被摔碎的，我必須讓神像恢複完好，你為什麽不讓我去做！”

    安何毫不留情道“神像就是木頭做的物件，有什麽意義？你拚得好物件，就能拚好疾病之神在大眾心中碎裂的形象？”

    洛風的掙紮陡然停止。

    他喪失了全部力氣，深深埋下頭不說話了。

    安何打了個響指，有一位精靈從外麵走進來，是洛風剛才見過的凱裏。

    凱裏一言不發，安靜到不正常，看到洛風脫離囚籠也無動於衷，安何吩咐道“你站到那裏。”安何指向先前關押洛風的囚籠位置，凱裏謹遵吩咐，依言走過去，大樹的根係席卷而下，重新交織成堅固囚牢，將凱裏關在裏麵。

    洛風震驚道“你用精神力，把凱裏也控製了？”

    “我過來的時候，剛好看到他從溶洞走出來，你們好像關係很差。”精靈族叛徒的身份曝光，洛風遭受了許多社會毒打，現在心髒深處的神力也消失，樣子可憐兮兮，安何感覺該給孩子一些關照。

    通過凱裏與諾拉相似的外貌特征，安何認出他也是戴維長老的血緣後代，戴維長老曾經幫過安何，安何對待他的相關人士會有所照拂，不過凱裏已經到無可救藥的程度，他與洛風有矛盾，安何當然偏向洛風“幫你出口氣，別委屈了。”

    洛風狠狠擦了把眼睛，“我沒委屈！”

    安何寬容孩子的嘴硬“行，就當你沒有委屈。”

    外麵響起巨大的雷聲，能將天地照亮的雷光透過溶洞入口映照進來些許，安何聽著嘩啦啦的雨聲，說道“走吧。”

    此地確實不宜久留。

    離開前，洛風還是不忍神像碎片散落在溶洞髒兮兮的地麵，想撿起來。

    這次洛風沒有犯倔脾氣，而是眼巴巴注視著安何，流露出懇求，像是眼睛濕漉漉朝人搖尾巴的金毛犬。

    安何頓了頓，洛風相比先前入魔般的樣子，明顯冷靜了很多，他想收起地上的神像碎片，不再是出於偏激的情緒，而是純粹以一位信徒的身份，不希望神像碎片陷在泥濘中。於是，安何退讓一步“你想去就去。”

    洛風露出笑容，過去彎腰撿起神像碎片，珍重收起。

    然後，他跟安何一同回到血月城堡。

    血族沒有下雨，陰霾卻比正在下雨的精靈族更重，夜幕與地麵被血紅月光浸染，披上一層森冷的薄紗，吸進來的空氣仿佛也帶著隱隱約約的血味，遠沒有精靈族的空氣清新，洛風卻覺得這裏比精靈族待著更舒服，因為他在血族沒有負擔。

    在城堡裏給洛風安排了房間，安何說“去休息吧。”

    洛風想說他沒心情休息，更睡不著，長久以來依賴的神力消散幹淨，洛風有種惶然的不安全感，下意識想跟著安何。

    安何將手掌貼上他的額頭，注入自己的精神力。

    上次也是在血月城堡，安何做過類似的事情，當時洛風口口聲聲說他的精神力代替不了神力，而且不放心他的精神力待在自己大腦中，安何心想洛風說的有道理，果斷收回了精神力，結果洛風反而不樂意了，安何覺得莫名其妙，本不打算再用精神力安撫洛風，免得洛風再鬧幺蛾子，但是看樣子，不給洛風精神力是不行了，總不能他走到哪，洛風跟到哪。

    血族公爵時不時就找借口來見安何，安何已經足夠苦惱，再讓他們和洛風撞在一起，還能得了？

    拿出精神力打發洛風，安何聲音加重“聽話，去睡覺。”

    洛風沒再嚷嚷著拒絕安何的精神力，用低落的眼神看了安何一眼，確認安何不讓他跟著，就慢騰騰走進自己的房間。

    外麵的安何離開後，洛風將撿的神像碎片放在桌子上。

    安何說的沒有錯，他拚得好神像，卻無法拚起大眾內心殘破的印象。

    疾病之神的信徒遍布無名星係，但是在八十星係，洛風就是疾病之神唯一的信徒。無名星係外麵完全沒有疾病之神的傳說，別人對疾病之神的印象，取決於洛風的一舉一動，而他給神明的形象抹黑了。

    濃濃的愧疚與自責淹沒了洛風，他躺在床上，以為自己根本不會睡著，但是感受到安何留下的精神力，洛風莫名被安心感包圍，紛亂的情緒與思緒仿佛都離他遠去了。

    洛風閉上眼睛，陷入夢鄉。

    他夢到了小時候的事。

    有年紀尚輕，就已經站在很高的位置，讓兩個弟弟踮起腳尖都仰望不到的洛希；也有經常獨來獨往，很少與旁人接觸，將自己隱藏在陰影中的洛修。

    畫麵一轉，他看到了長大以後的洛修。

    洛風想象過兩位王兄現在的模樣，但還是第一次夢到。

    夢境的內容尤其真實，比洛風的童年記憶還要清晰，能看到洛修身上的每處細節，都要讓洛風以為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他看到洛修喃喃說“他還活著……現在的話，洛風應該長大了。”

    奇怪，洛修怎麽知道他還活著？

    以王室親人的視角，應該覺得他大概率死了才對。

    洛修這句話似乎是對著某個人說的，夢境畫麵的視角固定，看不到與洛修對話的另一個人。但是，他很容易就能發現洛修麵對這個人的神情充滿虔誠，常年籠罩在眼裏的陰霾消散一空，像是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麵對洛夏大人的時候，洛修也不會表現成這樣。

    誰能讓他變成這樣？

    畫麵切換到洛希，他似乎正在進行某項莊嚴鄭重的儀式。天生情感淡薄的洛希居然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緊張，可見這項儀式在洛希心中的重要程度。

    洛風聽到長兄說“等您見到他以後，請對他說，我們都一直都在期盼他回家。”

    洛希也是在對某個人說話。

    看眼神就能明白，洛希將麵前的存在當成了畢生信仰，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隻有洛希麵對疾病之神的事情時，洛風才在他身上見過類似的眼神。

    還有誰能讓洛希展露這種態度？

    夢境結束，洛風昏昏沉沉的思考徹底斷線，一覺睡到早晨。

    血族的清晨依舊昏暗，洛風坐在沒開燈的房間內，回想自己的夢境。

    頭腦清醒以後，洛風意識到夢境的荒謬，無名星係與外界的壁壘牢不可破，魔神花了這麽長時間都沒進去，誰能從無名星係出來找他？

    除非是疾病之神，才有可能。

    但是，疾病之神早已逝去。

    就算疾病之神沒有隕落，洛風也不敢奢求尊貴的神祇將他這種人放在心上，甚至特意尋找他。

    洛風自嘲一笑。

    如果兩位王兄對他的思念，真有夢裏那樣，洛風就已經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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