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菩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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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傘:“我最喜歡小沈煉了!”<br/>沈煉:“謝謝, 我不喜歡你。
雨聲巧妙地遮掩住了樹枝簌簌抖動的聲音, 帶著首徒的何又,對近在咫尺的沈煉毫無所知。
事實上,以何又金丹中期的修為, 的確難以察覺到比他高了好幾個境界的沈煉靠近。
而沈煉之所如此小心翼翼,是因為他先前為了重回白玉京,修為大跌,眼下差不多隻有個元嬰期的空殼子。加之旁邊還有個看不出境界深淺的方童子,以致於他完全不敢冒險。
說來也是奇談, 一個七八歲的幼童,境界竟然連沈煉都看不出來。
這意味著兩種可能, 要麽方童子修為在沈煉之上, 要麽他壓根不是修士, 而是普通凡人。
但如果是後者的話, 方童子身上濃鬱得快要溢出來的靈氣,又解釋不通了。
進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沈煉就已經覺得這位正道修士爭相稱讚的淩霜君,渾身上下滿是謎團了。
當然,沈煉察覺到的異樣之處, 何又也留心到了。
隻是何又來前得了掌門特意關照,在事先就知道方童子根本不是人的情況下,便不覺得他靈氣濃稠有多奇怪了。
方童子擎著傘, 帶著明麵上的兩人和暗地裏的一條小銀龍, 繞過約有百株的梨樹, 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
簷下掛著防風燈,木屋看似質樸天然,毫無多餘雕飾,唯有走近了,才能聞到木料散發出來的幽沉香氣。
“是三百年的歸元木。”何又心想,他不著痕跡地打量兩眼,隨即謹小慎微地收回了視線。
“到了。”沉默一路的方童子再次開口,“淩霜君還未入睡,你且跟我來吧。”
何又點了點頭,謝道:“有勞了。”
約莫是頭次聽到別人道謝,方童子回身驚奇地看了何又一眼,也不說話,隻啪噠啪噠上了台階。
費力收起修羅傘,方童子隨手將它倒靠於簷下圍欄,然後彎腰脫了被淋濕的鞋襪,拿手拎著,光著白嫩腳丫子往裏頭走。
何又因為施了小避雨術的緣故,祥雲靴半寸未濕,故而省了當麵脫鞋不雅舉止。他跟在方童子身後,徑直過了正對門口的天井,還未踏入裏屋門檻,便先望見了傳說中的淩霜君。
屋門大敞,穿著件沒有任何繡紋的雪白雲領長袍,端然坐於木塌的淩霜君謝山姿,腳邊堆了長長幾卷帶著墨跡的鬆濤筏,手裏還鬆鬆握著半卷。麵前的小案幾上擺著三足獸首銅香爐,偶爾輕煙嫋嫋係入宛如水墨氤開的烏黑眉目,眉心覆著的黑色透額羅便仿佛愈加沉鬱起來。
何又匆匆瞄了眼,隻覺得倉惶一瞥之下,若不是喉間的突起過於明顯,丹唇雪膚的淩霜君怕是要被誤以為是女兒身。
不過相貌不俗不見得性情也好,謝山姿落完最後一筆,隨手將細狼毫掛回筆架,接著平鋪直敘地道:“客套話不必多言,你若做好了一命嗚呼的準備,我這就開始救你徒弟。”
作為落霞宗大長老,自詡見慣大場麵的何又,好懸沒被這番直率鋒利的話給噎住。他知曉靈台取出後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料到會取出即死。
原想著還能見首徒一麵,交代些事情,現下看來是完全不可能了。何又感慨地搖了搖頭,衝謝山姿一揖到底:“出門倉促,準備不足,隻好向淩霜君討些筆墨紙硯寫下囑托。”
謝山姿毫不意外,他微微抬了抬手指,懸掛在筆架上的狼毫、案間硯台連同鬆濤筏,穩穩朝何又淩空飛了過去。
讓昏迷不醒的首徒倚著門,何又接了東西,就著站在門檻外的姿勢,提筆蘸墨給首徒留書。等他寫好了簡信,跑去烘幹鞋襪的方童子也回來了。
“勞煩淩霜君在劣徒醒後,將此信交與他。”使了個靈術將墨跡弄幹,何又把鬆濤筏疊了幾疊,遞與了謝山姿的方向。
謝山姿自顧自斟了杯茶,並不接信。
因為先前所有事情都過於順遂,差點忘了謝山姿的脾性的何又,反應過來自己得寸進尺,正有些難堪之際,方童子走了過來。他踮起腳,從何又指間抽出信,塞入衣襟:“我替你保管。”
何又連忙道謝。
“再說一遍。”方童子道。
這話說得頗為沒頭沒尾,何又竟然也聽懂了。他鄭重地拱了拱手,真心誠意道:“謝過方道友。”
“嗯。”聽到了想聽的話,方童子滿意地啄了啄腦袋,破天荒地主動問道:“那你現在準備好了嗎?”
得到肯定答複,方童子邁動小短腿,扭頭跑到謝山姿跟前,邊伸手企圖拽他袖子邊道:“淩霜君——”
可惜話還沒說完,就被謝山姿打斷了:“哪隻手指碰到我,我便剁掉哪隻。”
仰著大圓臉的方童子:“……”
方童子呐呐地把伸到一半,拎了鞋襪沒洗的右手縮了回來。
“既然準備妥了,”謝山姿擱下茶杯,起身道:“那就帶上你徒弟過來。”
***
沈煉隱於長廊廊頂,目送何又和方童子消失在轉角處。
有大乘期修為的謝山姿在,沈煉壓根不敢靠得太近。等到輕微的談話聲停了好一會兒,他才悄悄貼附廊頂,往方童子走過的方向摸了過去。
裏屋已經空了,唯有謝山姿走前倒的茶還冒著熱氣。
沈煉警惕地環視兩周,又皺起鼻子輕輕嗅了嗅。
說來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天賦異稟,這條原身是鯉魚的銀龍,對靈力波動敏感到了令人後背發涼的地步。
沈煉無意中發現這點,之後憑借於此,避開了數次正道修士的捉拿。
沒有嗅到靈術大陣殘餘的痕跡,沈煉鬆開胭脂色的爪子,自門框躍下。
無聲無息地落了地,沈煉飛快地竄進了屋內。
聽人描繪滌魂塔的模樣,還是沈煉剛修煉出人形的事了。
不同其它魔修是半路入魔,沈煉天生就是個狠戾的魔修。他誕生於暗無天日的萬魔淵,初初隻是團開了靈智的混沌魔氣,吞噬了不少低階魔修的修為,才幻化出人形。
所以嚴格來說,他也不是正兒八經的人。
那天,人形初成的沈煉,瞄上了兩個剛入魔的魔修。正是由這兩位魔修口中,他知道了滌魂塔。
巴掌大小,通體呈晶瑩玉色,光下有玲瓏剔透之感。無門無戶,唯獨塔頂留抹殷紅——據說是煉製它的修士的心頭血。
沈煉聽完之後,順便逼著兩魔修把滌魂塔的用法說了遍。
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將屋內所有擺設盡收眼底,沈煉來回找了兩遍,沒找到滌魂塔所在,不由低聲吟道:“滌古往今來之人,清悵惘已死之魂,滌魂塔,回。”
隻燃了半支蠟燭的屋內,仍舊靜悄悄的,毫無動靜。
沈煉有些急躁,正打算再念一遍,便聽見了玉石磕碰的細微響聲。
循聲望去,沈煉看見滌魂塔掙紮著,從木塌與牆角的細縫裏,艱難地滾了出來。
沒了束縛,滌魂塔左搖右晃地抖了抖,像是要抖掉灰塵般。沈煉時間不多,等不及它抖完,就先竄過去用前爪抱住了它。
事先從未聽聞過滌魂塔有千鈞重,是以毫無準備之下,沈煉居然沒能抱起來。
不僅如此,還險些被晃動的滌魂塔砸到尾巴。
電光火石之間收回尾巴的沈煉:“……”
沈煉麵無表情地使了個法術,輕鬆拖起了滌魂塔。
用尾巴卷住塔身,沈煉把滌魂塔收進儲物戒,迅速沿著來路返回。
路過天井,看到立在圍欄處的修羅傘,沈煉不由遲疑了半息。
修羅傘是邪煞靈器,對正道修士不僅毫無用處,還容易滋生心魔。可它對於魔修鬼修而言,卻是難得的法寶。
藤黃豎瞳微微眯了眯,沈煉倏地跳下了廊頂。
原本的儲物袋早隨肉身一塊兒沒了,好在沈煉一路來搶了不少,其中一個小巧的儲物戒就頗得他意。
正當沈煉催動扣於前足的儲物戒,要把修羅傘收進去時,修羅傘忽然把傘麵一掀開,支棱地伸出了七八根傘骨。
一直提防謝山姿方向的沈煉猝不及防,當場就被傘骨抓了個正著。
“哈哈,”用傘骨拎著沈煉,修羅傘笑嘻嘻道:“我抓到你了。”
頭回行竊就被抓包的沈煉:“……”
聞言,剛剛查看完猩紅魔元記錄的上七息所發生的事情,沈煉藤黃的豎瞳略微轉了轉。
原以為被靈獸引來的雷劫劈毀肉身已經夠倒黴了,卻不想還有更倒黴的。
陰差陽錯地主動送上門,沈煉在猶如天塹般的實力差距麵前,躊躇不到半息,就決定先舔著老臉假裝自己是靈獸,靜觀其變了。
這其中,除了拿不準謝山姿對魔修的態度之外,另一個主要原因是,被圈養的靈獸通常不會每日被人盯著。
“或許還能伺機使用滌魂塔。”沈煉心想。
他心存僥幸,將裝作靈獸當成緩兵計。不過很快,他就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順從地張開嘴,沈煉才艱難吞了鵪鶉蛋大小的回轉丹,又見謝山姿不知自何處,端來碗浮著火焰的赤色湯藥。
另隻手虛虛點了下沈煉脊背的傷口,謝山姿道:“單葉烈火草熬製的藥汁,能祛除極寒劍氣,治你外傷。”
聽到這話,沈煉不由扭過頭,龍角於謝山姿雪白衣領處劃出淺淺折痕。
尚未打聽到淩霜君洞府所在之前,沈煉吃了不少苦頭。
內傷不說,光是外傷,就有不下七道。
而位於脊背位置,日出則愈,日落複裂的傷口,是昆侖劍所留下來的。
受傷之初,沈煉嚐試過運行周天,想要自愈傷口。
但是險些斬斷龍骨的昆侖劍劍氣實在過於強橫,任憑沈煉用盡了法子,都無法完全將酷寒劍氣驅出體內,最後隻好夜夜忍受皮開肉綻的疼痛。
現下,能解決昆侖劍氣的靈藥就在麵前。
沈煉盯著可以照出龍影的湯藥,沉默半晌,終於忍不住對謝山姿說了第一句話:“怎麽喝?”
瞅了瞅沈煉兩排上下交錯的尖利牙齒,謝山姿將藥碗擱回小案幾,不緊不慢地從袖子裏摸出塊素白汗巾。
沈煉警惕地望著謝山姿的舉動。
略略用力捏住沈煉的小腦袋,謝山姿邊不由分說地將汗巾係在他龍角,邊回答道:“我喂你。”
三兩下就被汗巾包住腦袋的沈煉:“……”
明知目前的嬰孩裝扮有礙觀瞻,然而碗沿遞到嘴邊時,還在謝山姿屋簷下的沈煉,不得不屈辱地把嘴巴張開條縫。
烏黑的湯藥,經由謝山姿骨肉勻稱的手指,慢慢傾進了沈煉嘴裏。
……然後順著他嘴角,流到了素白汗巾上。
感受到嘴旁汗巾被漏出來的湯藥濡濕,沈煉頗覺有些生無可戀。
單是如此,也就罷了。偏生謝山姿還用種詭異的溫情目光,不錯眼地凝視著沈煉,凝得沈煉毛骨悚然,恨不得豎起龍鱗。
沈煉無意識的僵硬,謝山姿似乎毫無所覺,仍舊穩穩當當地喂著藥。
於是一個不便出聲,一個聚精會神地喂藥,兩人俱不說話,滿室寂然,隻餘得旁邊小案幾上的獸首香銅爐,靜靜燃著熏香。
縮在門外的方童子以及修羅傘,戰戰兢兢地看著這幕。
直到沈煉同汗巾把湯藥均分完了,修羅傘才不敢置信道:“月兆喝藥居然沒有鬧。”
“而且淩霜君也沒有發脾氣。”方童子補充道,他轉頭看了眼修羅傘,“按照以往,你那麽說話,他早就把你踹出去了。”
“啊?”修羅傘用傘骨騷了騷傘沿,“我難道又說錯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