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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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日頭升至中天,眾人從清晨始就未曾休息過,臉上都露出疲態。

    寧遠侯一聲令下,在明堂祠後的獵場紮營休整。

    舒儀單獨住一個行帳,就在寧遠侯的左邊。她看著侍衛忙近忙出,東西都是半個月前就備好的,卻也花了侍衛不少功夫。

    待眾人忙定,她躺在塌上,闔上眼。

    此時風起,吹起帳簾悉唆地響,陽光逮著罅隙往帳裏鑽,細碎如同灑金。

    帳中隻有她一人,靜地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心頭千百個念頭轉過,卻怎麽也抓不住一個清晰的,腦裏翻來覆去想著那兩句“這皇位上的刺,總要先拔去的”,“可惜這花開得太盛,眼看就要凋謝了”。

    羅子茂的分析,她聽得明白,決沒有誇大。她在家中時也曾聽說過,當今聖上英武果毅,雷厲風行,絕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如今門閥霸權,如果太子就此登基,日後必然淪為傀儡。以聖上的性子,必然要在這之前為太子掃平道路。

    這樣一來,舒閥首當其衝。

    難怪老爺子要將所有的兒孫都派出去……

    舒儀睜開眼,出神地眺望著帳簾,帳外草兒青碧,風吹如浪,天地間獨有的芳草味低低拂入帳間,她聞著那清爽的味,沉吟半晌,才漸漸安下心來,說給自己聽似的,輕聲呢語道:“老爺子老奸巨滑,哪有這麽容易就垮。”

    昆州的天極為多變,午時還是豔陽高照,午後就下起了細雨,綿延了整個平原。寧遠侯一行就趁此休憩。為了第二日的田獵,侍衛們興致高昂。蒼龍旗的士兵呈扇形排布列營,軍容整齊,他們行動有素,擔任保衛重責。

    第二日雨過天晴,果然又是一個豔陽天。密林旁居然還出現一道彩虹,七彩綺色,斑斕絢麗如同一場易醉的夢境。

    眾人一致稱奇,眾口一致說是祥瑞之兆。寧遠侯心中大喜,命人牽來一匹駿馬,打算親自前去狩獵。

    看到蒼龍旗列陣站在平原上,尉戈心頭翻湧著無以言語的豪氣萬千,舉起手中的弓,搭箭上弦,倏的一聲,箭矢飛射而出,在天際劃了一道輕輕的影。

    狩獵開始了。

    今次狩獵的本意主要是觀看蒼龍旗“坐作、進退、疾徐、疏數”的本領。藺濤老將軍也深明此意,回頭對著士兵們大喊道:“兒郎們,拿出些真本事來,別丟了蒼龍旗的名聲。”

    士兵們齊喝:“蒼龍!蒼龍!”聲勢震天,仿佛一道巨雷打在平原上。

    分成五列的隊伍,分頭奔向密林和平原。馬蹄陣陣,很快湮沒在無限綠蔭濃林之中。

    侯府的侍衛也成列排好,人人臉上藏不住的興奮之色。舒軒一馬當先,絳色如緋的武士服襯得他俊美無儔,仿若神祗。他目光灼熱明亮,眼中蘊著琉璃般的光彩。

    舒儀站在行帳前,舒軒騎馬上前,他低下身,幾乎與馬持平,含笑說道:“姐姐,我們共騎,我帶你去打獵!”

    舒軒所騎的,是一匹通體如墨的戰馬,唯有四蹄雪白如踏雪,它極不安分地甩了甩腦袋,噴出一口熱氣,直撲到舒儀的臉上。

    舒儀畏懼地看了馬一眼,苦笑著答:“你去就好,我還是留在這裏欣賞風景。”

    舒軒唇線勾成弧,愉悅的笑起來,他未及弱冠,麵目如畫,漾起的笑容像是日下的芙蓉綻放,簡直要叫人沉溺下去。

    舒儀抬起手,掠了掠他散落的黑發,輕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處理政事,今天這是大好機會,將來要掌握蒼龍旗,就要邁出這第一步,藺濤是身經百戰的老將,最擅布陣,你千萬小心!”

    舒軒灼灼地盯著她,慎重地點點頭,端坐在馬上,身形如劍:“姐,我去了!”

    馬嘶鳴一聲,揚蹄飛奔而去,尾隨侯府侍衛,浩浩蕩蕩往密林駛去,蹄聲如雨,一路踏碎了無數芳草的腰肢。

    ******

    舒儀騎馬慢行於漫漫草原上,風一陣陣撲簌著長草,浪潮似地滾來。她張望遠方,已認不出來時的路。剛才離開行帳沒有帶任何隨從,走得遠了,才發現四處都是長草如海,不知不覺,竟已深陷其中。

    遠遠地看著太陽,孤掛在西邊,薄碎的光顯得力有不逮。她想了想,還是騎馬向著那光亮處行去。她的天性便是如此,向往著光芒,畏懼黑暗。這像是八歲時落下的病根,那一時的黑暗糾結著她的人生,從而改變了原有的軌道。

    馬兒小跑了一會,她四顧,周圍的景致竟絲毫未變,日頭漸漸靠向山頭,依然很遠。莫非她一圈又回到原地?舒儀一拉韁繩,停在原處,她並不著急,與其在這一片綠海中翻騰,不如暫時休息,等待別人的發現。

    翻身下馬,這才發現長草如煙,高至她的腰間,把人都要淹沒了。她一手牽著馬,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樣的情況與幼時多麽相似,也是這般茫然徘徊,可在那時,她朝著唯一的光亮處尋找,竟找到了他。

    他教導她,關懷她,從而改變她……

    舒儀驀地停下腳步,馬兒似乎感受到她的彷徨,腦袋輕晃。

    “舒儀,你在幹什麽?”

    她聽到呼喊,轉過頭,看到寧遠侯跳下馬,一臉擔憂地跑了過來,身後帶著一眾侍衛。

    “叫你幾聲都不應,”尉戈一路奔到她麵前,眉峰折起,顯得極為憂心。

    他遠遠地看到她騎馬遊蕩在草原間,一時又下馬漫走,長草幾乎要湮沒了她,他本以為她遊興正濃,就綴在其後,一時不覺,抬眼眺望,長風低拂,她衣袂翩然,身影隱約如墨淡,幾乎要陷入草原之中。

    他這才急追上來,看她總是四處張望,似乎遺落了什麽。

    “你是在找什麽?”

    舒儀掃了他一眼,微愣了一下,唇畔噙起淡笑:“我在找人。”

    “找人?”尉戈盯著她,似乎很訝異這個答案,漆黑的眸色映著漫天碧草,越見深沉,“找什麽人?”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舒儀笑地疏懶,輕輕轉過身來,一身雲錦衣裳,是通經斷緯極為精巧的妝花,月白的底,藕色的暗紋如蓮,走的近處才能看清,逐花異色,隨身而動,朵朵似要盛開。

    尉戈一時失神,沒有聽清她的話語,神色茫然。

    舒儀悠悠道:“我要找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尉戈幾乎想象不出這是一個怎樣的人,挑起眉,問道:“那你找到了麽?”

    舒儀微微垂下眼,聲音輕柔如草原上的熏風:“找到了!我原以為他點著燈火等待我,後來才發現,他並沒有等待任何人,隻是我一廂情願尋著光亮找到了他。”

    草波如浪,餘暉把她的影拉地極長,隨風而舞,尉戈心境一閃,凝視著她,想不到什麽話可以接口,隻是柔聲說:“風大了,這裏離行帳遠,我們回去吧。”

    舒儀點了點頭,這才覺得牽著韁繩的手有些酸軟,隨手遞給尉戈。尉戈也不惱,信手接過,慢慢往回走。

    一旁的侍從看到了倒有些驚慌,趙寶最是機靈,立刻衝上來,接過尉戈手中的韁繩,落後幾步,跟在兩人的身後。

    兩人默默地走在草間,衣擺片刻間已經髒汙一片,舒儀忽而停下腳步,盯著草叢中的某處,眼神專注。那裏有一株碧草,與周圍一片尖細的草脈不同,它葉寬而色麗,她上前折下一片長葉,回頭淺淺一笑:“你能用這個吹段曲子嗎?”

    尉戈搖了搖頭,看著她孩童般稚氣的笑容,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微蹙起眉,也許——是那個她曾經找到的人會用葉子吹曲。

    正在他沉吟時,舒儀已舉起那片葉,抿在唇間,血色褪盡的唇透明地仿佛葉上的露珠,嗚嗚咽咽,輕幽的曲從葉間支離破碎地滑出,音色時高時低,高揚處如黃鸝高啼,低婉時似回風盈穀。

    那一個個音是顫抖亦破碎的,續續斷斷勉強連成了曲,尉戈細細辨認,才聽出那是一首江南的小調,原是清揚明快的調子,卻因為這抖落的音而哀婉曲折,戚戚難言。這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音,仿佛是綿密的網,緊纏著他的心扉,每個一音都扣在他的心口,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舒儀似也察覺那曲調走為清冷,吹到一半,驟然停止,把長葉放在手上仔細看,烏黑的瞳仁流光微轉,輕聲道:“學了這麽久,還是不會……”

    她話中不知是失望還是無奈,話音方落,那碧青的長葉已經被她棄在地上。

    尉戈走上前,彎腰取起長葉,雙手靈巧如織。那是小時候才耍的玩意,此刻竟一點也沒有生疏,片刻功夫,長葉已經在他手中編織成了一隻螞蚱,碧綠如生,幾可亂真。

    他遞到舒儀麵前,溫言笑道:“我雖然不會吹曲,這個怎樣?”

    舒儀看得驚奇,拿在手中把玩,更覺逼真,莞爾笑道:“想不到侯爺的手這麽巧。”

    尉戈見她眉眼舒展,臉上亦有了濃厚笑意。

    趙寶不失時機地湊上前提醒時辰,尉戈這才發現,日落山頭,隻留了幾縷彩霞如絮。正在眾人準備回行帳時,遠處畫角數聲嗚咽,高亢僚遠。這幾聲極有規律,隻有獵到了虎熊之類才會發出這樣信號。

    舒儀側過臉,定定望向遠處,仿佛是預感到了什麽,麵帶微笑,對著尉戈說:“侯爺,我們快回去,許是有好消息。”

    兩人飛快上馬,一路往行帳飛奔。

    疾馳了一段不小的距離,回到行帳時,帳外已圍起了處處篝火,蒼龍旗和王府侍衛都各自烤著野味,言笑不忌。

    舒儀一眼望去,舒軒和藺老將軍坐在一處,不知說到了什麽,老將軍朗聲大笑起來。

    從見麵始,藺濤總是一副冰冷倨傲的模樣,看到他如此開懷,尉戈詫異不已。

    正在他們下馬處有幾個侯府的侍衛,喜笑顏開,見到舒儀,走了上來,其中一個憨實的青年嚷嚷道:“小姐,今天的狩獵真是精彩,老將軍箭無虛發,一箭一個準,蒼龍旗的弟兄個個了得,把整個山都圍了起來,山上還竄出一隻老虎,那老虎太凶了,傷了幾個兄弟竟衝出了包圍,軒少帶著我們補上這個缺,兄弟們一陣齊射都被它躲過了,軒少在馬上狠狠給了一掌將它打傷,這老虎才被我們獵到了……”

    他說得激動,臉色漲得通紅。舒儀大致了解到狩獵的情況,心中也不由高興。

    眾人七嘴八舌說得興起,看到寧遠侯默許,更是笑嚷起來。正是眾人笑鬧不可開交時,藺濤和舒軒已聞聲而來。

    藺濤對著寧遠侯行禮,朗聲道:“我原以為侯爺是老王爺幼子,行事多有偏頗,如今才知侯爺胸懷大誌之人,心懷寬廣,招賢納才,手下竟有如許多能人。而侯爺祭明堂祠,當街哭妻,足見侯爺孝心可嘉且情深義重,老將跟隨老王爺這麽多年,看到王爺後繼有人,老懷寬慰,侯爺將是昆州之主,請受老將一拜。”

    話音未畢,他已重重跪拜在地。尉戈哪敢受此大禮,忙伸手扶住,說道:“我不過做了該做的事,老將軍何必行此大禮。”

    藺濤堅持行完拜禮,目光柔和地看著尉戈,覺得他真得了昆州王杜震幾分風範,不住點頭,心中頓生感慨,輕歎道:“老王爺歿了,末將也已經老了,跟隨老王爺征戰大小沙場無數,竟轉眼成為昨天。”

    尉戈見他眉須帶霜色,已顯出老態,心下亦有些感傷,勸道:“幸而弩族自顧不暇,如今天下太平,並無戰事……”

    藺濤雙眼一睜,出聲打斷尉戈:“侯爺錯了!弩族自古好戰,擅長騎射,如今隻是因為內亂紛擾,故而無力南侵,倘若我等鬆懈,百年前的‘玉督之戰’就是前車之鑒,要知道,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尉戈肅然,這些話重重擲到他的心頭,慎重地一點頭,他沉聲道:“將軍說得是。”

    他倆說著話,身旁的人早已走遠。篝火在風中搖擺,火光明暗交加地映著老將軍的臉,默然不語,下定了決心,他正色道:“侯爺還年輕,身邊該跟隨一些年輕將領。”

    “將軍的意思是?”

    “那個舒軒,”沉穩的聲音毫不猶豫,“進退有度,末將最擅布陣,他今日卻瞧出我圍列的缺處,時機正好的補上,圍狩猛虎時,膽量過人,身手不凡,他弱冠之年,這樣機智果斷,真是驚人。”

    尉戈為難:“可他是門閥貴胄……”

    “那又如何?”藺濤冷哼,“門閥公子就不能到軍中來受苦嗎?侯爺把他交給末將,不出幾年,末將當還你一個不世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