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常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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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堯村家裏的時候,令公鬼曾經有一次看過十四叔為正月朔日裝飾大車,塗上鮮豔的顏色作為背景,在周圍畫上複雜的蔓葉花樣。在邊緣處,他會用刷子畫一道條紋,開始是細線,但是隨著他加在刷子上的壓力加大,線會變粗,然後當他放鬆壓力時,又會變成細線。那就是這裏的地麵的樣子,如同一張被人用巨大的火焰刷子畫上條紋的畫布。
焦痕之上沒有生命,隻有一些燒焦的生命告訴他們這是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此刻的空氣中,沒有絲毫焦煙的殘留,即使令公鬼探身出去折下一根黑色樹枝來聞,也聞不到一點焦味。很久遠了,但再也沒有人來開墾這片大地。在邊緣處,黑色變成綠色,綠色變成黑色,幹脆如如刀切。
而大地本身,雖然地上長著青草,樹上長著綠葉,卻跟焦痕一樣死氣沉沉。一切都褪了色,宛如洗得太多、曬得太多的床單。令公鬼見不到也聽不到鳥雀和動物的聲音。空中沒有獵鷹盤旋,地上沒有狩獵狐狸吠叫,沒有鳥兒歌唱。沒有兔子在青草中沙沙鑽動,沒有鬆鼠點綴樹上的枝椏。沒有蜜蜂,沒有蝴蝶。
好幾次,他們越過小溪,盡管多數小溪都位於一道深溝之中,溪岸陡峭,馬匹不得不滑下去然後在另一邊爬上來,但是,溪水都很淺,也很清澈,隻有馬蹄踩過之處攪起一點泥濘。可是,從來沒有鯉魚或者蝌蚪因為這騷擾而遊動,水麵上甚至連跳舞的寫字公公或者滑翔的草蜻蛉都沒有一隻。
幸好,水是可以飲用的,因為他們的水水囊不可能永遠支撐。令公鬼先嚐了一口,讓巫鹹和葉超等著,看看他沒事,才讓他們喝。是他把他們卷進來的;他覺得這是他的責任。
水清涼濕潤,可是,僅此而已。它淡而無味,像是已經燒開的開水。巫鹹做了個怪臉,馬匹也不喜歡,甩著腦殼不情不願地喝下。
這裏還是有一絲生命跡象的;至少,令公鬼覺得一定有。他曾兩次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像是用雲朵劃出的細線。那些細線筆直得不自然,但他想象不出是什麽東西能畫出那樣的線。他沒有跟其他人提起這些線。也許,他們沒有看見,葉超專注地追尋痕跡,巫鹹自顧自皺眉沉思。反正,他們沒有說起。
他們騎馬走了半個上午,巫鹹忽然一言不發地從大馬背上跳下,大步走到一叢娑羅樹前。它們的樹樁裂成許多粗壯的樹枝,僵硬筆直,離地不足一步高。樹枝頂部再次分裂,變成長滿樹葉的刷子。它們的名字由此而來。
令公鬼拉著紅走過去,正打算問他在做什麽,但是,黃巾力士的神態帶著一種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的神色,使令公鬼沒有作聲。巫鹹盯著娑羅樹看了一會兒,把手放在一個樹樁上,開始用低沉柔和的粗重嗓音歌唱。
令公鬼曾經聽過一次黃巾力士一族的樹木之歌,當時,巫鹹對著一棵將死的樹木歌唱使它複活,他還聽說過歌木,那是通過樹木之歌從樹木身上不造成傷害地得到的木材製品。
巫鹹說過,這種天賦正在消亡;他是如今少數幾個擁有這種能力的黃巾力士之一;這正是歌木更加珍貴更受追捧的原因。以前令公鬼聽巫鹹歌唱時,就連大地似乎也在歌唱,但現在,黃巾力士幾乎是在羞澀地喃喃念著他的歌謠,而大地則輕聲與他和應。
那似乎是一首純粹的歌謠,隻有曲調沒有歌詞,至少,令公鬼聽不出歌詞來;如果有歌詞,那麽它們就像倒入溪流中的水一般,與曲調揉合在一起了。葉超屏著呼吸,看得目瞪口呆。
令公鬼不知道巫鹹究竟在做什麽,或者,是怎樣做到的;歌謠雖然柔和,卻如同催眠一般迷住了他,充滿了他的腦海,幾乎跟太虛一樣。巫鹹的大手沿著樹樁撫摸著,歌唱著,用他的歌聲和手指愛撫著它。此刻,樹樁不知如何變得更光滑了,就像是他的手指在重造它。令公鬼眨眨眼。他很肯定,巫鹹手中的樹樁曾經跟其他娑羅樹一樣頂上長著枝椏,但是此刻,它的高度超過了黃巾力士,頂部圓滑。令公鬼張大嘴,但是,歌聲讓他沉默。這歌謠是如此熟悉,他似曾相識。
突然,巫鹹的聲音提升到了頂點幾乎是感激的沸反盈天然後,結束了,就像微風一般緩緩平息。
“哎呀,”葉超吸了一口氣,“一臉震驚,哎呀,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像——哎呀。”
巫鹹的手中,拿著一根雷擊木,跟他一樣高,跟令公鬼的手臂一樣粗,表麵光滑反光。樹樁原來所處的地方是一叢新生的枝椏。
令公鬼深吸了一口氣。總是有新的事物,總是出乎自己的意料,而且有時候,並不可怕。
令公鬼看著巫鹹上馬,把雷擊木橫放在身前的馬鞍上,心想,他們都在騎馬,黃巾力士為什麽想要一根雷擊木?然後,他再看看那雷擊木,跟巫鹹一比,它顯得比剛才小。他看到巫鹹拿它的方式。
“一根鐵頭木棒,”他驚訝地說道,“我不知道黃巾力士也攜帶武器的,巫鹹。”
“是的,我們通常不帶,”黃巾力士的回答幾乎可說是簡略,“通常。代價總是太高。”
巫鹹掂了掂那根巨大的鐵頭木棒,厭惡地皺了皺寬鼻子“巫姑長老一定會說我多此一舉,但是,令公鬼,我並不隻是魯莽或者輕率。這個地方——”他抖了抖,耳朵抽了一下。
“我們很快就能找到回去的路了,”令公鬼說道,“盡量裝出自信的樣子。”
巫鹹卻像沒聽見一般繼續說道“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萬物都是相連的,令公鬼。不論是生是死,不論會否思考,萬物都是互相契合的。樹木並不思考,但是,它是這個天下的一部分,而這個天下有一種感情。我無法很準確地解釋究竟什麽,是快樂,然而令公鬼,這塊大地因為一件武器的誕生而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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