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獨孤敏樂極生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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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宮城大儀殿的職能,如若大興宮城立政殿一般,皆是皇後專門用來接見朝廷命婦的地方。今天正是楊廣小女兒的生日,蕭皇後便在成殿大宴朝廷命婦。
    楊廣小女兒名叫楊飛鴻,生於仁壽三年,今年虛五歲,楊堅封她為清河郡主,楊廣登基後,升為清河公主。小公主的生母並非是蕭皇後,而是蕭皇後的族妹、蕭嬪,其地位相當於媵。
    名門望族的婚姻多有政治結盟的意味,除了主嫁之女,還會陪嫁一個或許幾個“媵”,媵並非是婢女,而是主嫁之女的堂姐妹、表姐妹。
    娶妻,還有小老婆陪嫁,在古代是常態。
    這不是女方給男方的福利,而是古代孕婦產子之時,難產概率極高;女方生怕主嫁的“女兒”病死、難產死,於是就多嫁幾個過去當替補;萬一主嫁“女兒”真的不在了,“替補”可以上位,使雙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繼續緊密的延續下去。
    這個蕭嬪倒不是跟著蕭皇後一起出嫁的媵,而是蕭皇後在開皇十五年她生三子楊銘之時,生了一場大病;人雖保住了,但卻也不生了,而生出的兒子楊銘不久後便夭折了。
    楊廣當上太子後,她鑒於自己不能生,而子嗣單薄的楊廣又對陳氏姐妹、王氏警惕有加,便從娘家裏找個妹妹當楊廣的媵,希望妹妹能夠為楊廣開花散葉,壯大皇家子嗣。
    九月十月日的辰時三刻,蕭皇後身穿華麗的皇後服、頭戴鳳冠,道道瓔珞垂下於鬢角、耳畔,一張芙蓉花芯的臉蛋兒潔白如雪、玫姿豔逸、姝美難言。她在珠翠環繞中笑意嫣然的坐於鑾床之上。
    下方列坐相陪的是崔君綽女崔氏、蕭嬪、陳後主第四女陳娥、陳後主第六女陳婤、王氏。
    以上這六名女子,也是楊廣的全部“家當”了。
    對於這個時代來說,不說那些手握重權的高官了,便是許多無官無職的世家子弟,妻妾也有兩位數;然而楊廣作為天下之主、天下至尊,竟然隻有六個女人,數量可以說是少得可憐、少得寒酸了。更為奇葩的是,楊廣當了這麽久的皇帝,除了冊封蕭皇後之外;另外五個女人好像被他遺忘了似的,至今還沒有一個比較正式的名分、宮人至今隻能以“夫人”名之。
    除了她們六人,樂平公主、襄國公主、廣平公主、蘭陵公主、南陽公主、太子妃、齊王妃也聚在清河公主身邊,小聲的逗著這個可愛的小壽星。
    蕭皇後儀態端莊,接受誥命女卷覲見,吩咐女官導引就座。
    坐在前方的,無疑是親王郡王、三師三公、三省六部、諸寺監、大將軍、將軍的母親和正妻,此外還有他們側妃、次妻、媵、嫡女,大家列坐談笑,氣氛愜意而祥和。
    隨著這群衣著華麗的命婦、官員嫡女依次入殿,大殿內頓時鶯鶯燕燕、香氣繚繞,成了花的海洋,熱鬧非常。
    這時,獨孤敏領著蕭穎、裴淑英入內,身後還跟抱著孫兒的兩個ru母、幾名攜帶禮盒的婢女;柳如眉沒來、不是沒資格,而是出於安全起見,獨孤敏便讓她在家裏靜養了。
    低聲敘舊、談笑的命婦忽然停止了議論,紛紛看向獨孤敏引領的衛王府女卷、幼兒。致使成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
    大家都在同一個圈子裏,自都認識彼此;隻不過最近京中風頭最盛的,恰恰又是衛王府。
    自楊集攜大功歸來,衛王府就事情不斷。先是皇帝皇後親自去王府蹲守孩子臨盆,接著是王府一天誕兩子;而後,貴婦圈以訛傳訛,說皇帝和衛王為了爭奪孩子的取名權,竟然在王府打起來了,衛王打不過皇帝,所以兩個孩子的名字被皇帝取了;皇帝高興之下,當場便冊封楊集的長子為遂安郡王、次子為武威縣公。
    皇帝和衛王打架的流言蜚語轟動一時,豔羨不止命婦們以此作為談資,這一談就是好久。由此又衍生出楊集過分、楊集身在福中不知福、皇帝仁慈、皇帝威武等等故事。
    過了不了多久,皇帝竟又開進士科,正式宣布科舉製度為朝廷選拔人才最主要的方法,不管是世家門閥子弟,還是寒門子弟、平民百姓,皆可報名參與科考。日後州長史、縣丞專管報名事宜,誰敢將士子拒之門外,以欺君罪論處。
    世家門閥、達官貴人、地方大官雖然還有世襲、門蔭、舉薦等權力,但他們推薦上來的人需要出仕,也得考試;而不是像以前那樣直接任命。
    寒門庶士受限於家境不好、藏書不多等緣故,胸中學識自然不如底蘊深厚的世家門閥子弟,哪怕是考,他們多數人也不如世家門閥子弟、達官貴人子弟;但是楊廣麵向全國人的科舉,可以說是給了寒門庶士一個充足機會了,要是放在之前,寒門庶士連條縫隙都沒有。
    之前活字印刷術的出現、廉價紙書的大量推廣,使寒門庶士學習成本大為降低,但入仕之門的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仍然使寒門庶士向學之心的興致不高。如今楊廣打開了入仕之門,勢必帶起天下人向學之心,如此久而久之,世家的優勢自然漸漸澹化。
    可是全民科舉的頒布的時間,不早不晚,正好是楊集兩個兒子出生不久之後,世家門閥鑒於楊集對他們犯下的累累罪行,理所當然將科舉開設之“功”劃到楊集頭上了。
    事實上,這個科舉真與楊集無關,而是楊廣自己搞出來的,同時也是楊堅定下的大政方針的一種延續。但他們不敢罵楊堅和楊廣,便對“上進讒言”、“罪行累累”的楊集進行了轟轟烈烈的口誅筆伐。
    而楊集,本著債多不壓身、虱子多了不咬人觀念,便默默的認領了這項曠古爍今的曆史功績。此外,他還意外的獲得了楊廣的歉意和感激。畢竟楊廣選擇在這個時機頒布科舉製度,目的就是讓楊集來扛,可是楊集非但沒有絲毫不滿,反而樂在其中;楊廣有著這樣一個好臣子、好兄弟,又如何不感激?又如何不信重有加?
    包括貴婦圈的大隋百姓因為科舉的轟動,又熱議楊集了很久;直到楊素作古,這才慢慢澹化。可是昨天,楊集又在楚國公府和封德彝爭執、起衝突,搞臭了虞世基和封德彝,這又使他成為貴權圈的話題。
    名門貴婦,不問性情、品德如何,但她們的才華卻是不容置疑的,絕大多數都是丈夫的賢內助,對於楊集的“惡劣”行徑知之甚詳。
    此刻見他的母親、妻兒到來,盡皆用各異的目光看了過來。
    獨孤敏久經沙場、彪悍潑辣,就連楊堅、獨孤皇後都頭疼不止,這點小場麵,豈能讓她膽怯?而蕭穎、裴淑英是名門培養出來的優秀女子,加上又有婆婆在前方扛,也是神色從容、沉穩如山向前行去。
    近到蕭皇後所在位置,獨孤敏帶著兒媳、傭人依禮朝蕭皇後行禮:“昭王遺霜楊獨孤氏暨王府誥命女卷、孫兒、仆婦拜見皇後。”
    坐在嫡母側後方的高靈轉動盈盈如秋水的眸子,向獨孤敏所領的王府女卷望去,目光直接掠過獨孤敏,一下子就跳躍到那兩名身穿華服、頭戴滴翠風冠的妙齡女子身上。
    父親高熲當涼州大總管府長史期間,她也跟著去張掖住過一段時間,當蕭穎去那邊的時候,她已經回大興了,所以兩人互不相識。不過在高熲背著她的種種騷操作下,高靈對久聞大名卻不見其人的蕭穎、裴淑英是各種不滿、不服,同時也有了攀比之心。
    待看清其麗色,高靈眼眸微凝,明豔動人的俏臉上,現出一抹驚豔的異色。
    如果說身著王妃華服的蕭穎是一朵雍容華貴牡丹,那麽獨孤敏後右側的裴淑英則是一朵清新雋永、白皙俏美的幽穀百合了;一眼看去,便覺得兩人有一種澹澹的書香氣息撲麵而來,光是這番雋永氣度和風姿,就不是她所能比擬。
    “怪不得阿耶說王妃、側妃非我能比,果真是國色天香、雍容華貴。此之二人尤且如此,真不知楊集最寵愛、打仗都舍不得離開的柳如眉,美得何等地步。”
    柳如眉美是美,實際並不如蕭穎和裴淑英,氣質更是沒法比,加上她是個舞刀弄劍的武人,膚色也不如兩人白皙。可是宇智及在大興不醉不歸樓和楊集打架的時候,竟然當著楊集的麵,要把已經是庶妃的柳如眉搶走;不知起因經過的人,便理所當然的認為柳如眉長得美若天仙、世所罕見,若非如此的話,宇智及哪怕再傻,也不至於去搶皇家女卷。
    而且楊集不管去哪裏都會帶上她,這又讓誤會進一步深化,久而久之,權貴圈都說柳如眉是個世所罕見、最受楊集寵愛的大美人。
    執這種觀點的人,非常多;高靈自然不能免俗。
    “嬸娘快快請起。”蕭皇後這時看著獨孤敏,笑靨如春花,柔聲吩咐:“太子妃,快替本宮攙扶嬸娘。”
    “是,阿娘!”太子妃楊韋氏應了一聲,起身離座,上前扶起獨孤敏,細聲道:“叔祖母,請起。”繼而又將蕭穎、裴淑英一一扶起。
    這一幕,讓殿中誥命夫人差點酸死了:方才也就皇後庶母蕭氏、樂平公主到來時,皇後讓太子妃攙扶一下。
    不過想到楊集地位和功績,便知道眼前婆媳三人是“母憑子貴、妻以夫榮”,如果他們的兒子立下了不起功績,想必皇後也讓太子妃扶一扶吧?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她們的兒子並沒有了不起,自然也沒有這等殊榮了。
    無奈,隻好酸溜溜的壓下羨慕妒忌,紛紛在心中抱怨起了自家兒子來:
    瞧瞧人家獨孤敏的兒子、蕭穎和裴淑英的丈夫!
    再看看你們?
    真是丟人現眼!
    殿中不乏喜歡攀比的貴婦,她們為了爭一爭這“殊榮”,暗自動起了嚴管兒子、從嚴教育的念頭。
    “謝皇後、謝太子妃!”獨孤敏禮儀周到,可心中卻樂開了花,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油然而生。
    遙想當年,真是不堪回首啊。
    人家炫兒子時,她無言以對,隻能逮住兒子打,兒子一邊跑一邊叫囂著什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好不容易,兒子終於有出息了,可她準備炫兒子時,人家改成炫兒媳和孫兒去了;對此,她還是無言以對、無話可說。
    可如今呢
    哈哈!
    還是兒子有先見之明“三年河東、三年河西,莫欺少少婦窮。”
    心念電轉之間,獨孤敏不忘正事!等到兒媳平身,三人依次向小壽星奉上自己的賀儀,而柳如眉那一份,也由蕭穎代為奉上。
    旁邊等候的楊韋氏待她們禮畢,微笑著示意:“叔祖母、嬸娘,請這邊就坐。”
    蕭皇後等到她們入座,環視滿殿誥命夫人、貴女,正要開口說一些吉語,以作開場白。然而就在這時,一名內侍匆匆入內,進入宮中,向門口待命的女官耳語幾句。
    女官是內宮的高級宮女,有一定的品秩,並且領有俸祿,其職責是管理低級宮女,訓練新入宮的宮女,照顧年少的公主、皇子等。
    較之前朝內宮雜亂無章的局麵,楊堅置六尚、六司、六典掌管內宮事務;楊廣又進一步加以規範,使內宮運行體係與尚書省相類似,設六尚二十四司,一尚管四司,每尚置尚宮二人,官階正五品;每司置司正二人,官階正六品,其下又有典記、典言、女史等女官。
    內宮體製經過楊廣如此規範,各級女官各司其職,將內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堪稱是集古代女官製度之大成。
    蕭皇後坐得高、看得遠,又見大家紛紛望向那交頭接耳的兩名“內侍”,不悅的道:“怎麽了?”
    女官狠狠的剜了一眼那名內侍,無奈的走上前來,向蕭皇後行了一禮,麵帶難色的說道:“稟皇後,群臣在大業殿進表於上,起了爭執。”
    蕭皇後不解的問道:“朔朝不談國事是慣例,今天怎麽就爭執起來了呢?”
    暗自關注的誥命夫人、貴女聞言,也斂去麵上笑意,靜聽下。
    女官硬著頭皮道:“皇後,聽說是崔禮部敬獻賀表後,指責衛王窮兵黷武、殘暴不仁,斥衛王為國之奸佞;許多官順勢彈劾,請聖人罷免衛王職務、撤涼州邊境之軍。”
    殿中命婦、貴女盡皆訝異。
    竟然有人彈劾楊集?
    “郎君,他難道出事了?”蕭穎和裴淑英本來都在打量著高夫人所在的方位,由於楊集生怕她們上當受騙,便將高熲糾纏不休之事說給大家聽,就連高熲嫁女的深意也沒有隱瞞,這令婆媳幾人對高家上下極為警惕和厭惡。
    高熲身為已故的楊勇的嶽父,同時又是反對楊廣的堅決者。楊廣如今卻成功上位了,誰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清算高熲;這個時候,高熲卻賴上了楊集,這不是把他們全家往火坑裏拽嗎?麵對這種圖謀不軌、打算“害人”的人,誰又喜歡得起來?
    蕭穎和裴淑英作為楊集的老婆,倒是沒有反對楊集納妾,而且高靈就算入了門,也動搖她們和兒子的地位。關鍵是高熲利用衛王府擋災的心思太過明顯。此時,高夫人和她的兒媳正好坐在她們斜對麵的席位上,而她身後那名美麗女子老是朝這邊看,所以她們不用猜,就知道這名美少女就是高靈。
    她們本來就對高靈沒好感,而高靈的舉動又很失禮,令她們觀感更差了。
    姐妹倆正準備交流,忽然聽說丈夫遭到諸多大臣彈劾,不由得芳心震顫,不約而同的看向那麽女官。
    這時的獨孤敏喜色盡去,眉梢眼角不禁浮起一層憂色,兒子出仕至今,一直都“窮兵黷武”的,可是從來沒有人拿這個來彈劾他,他回京這麽久,幾乎是百事不管、更沒有人彈劾過。今天竟然有人在不談正事的朔朝上、拿“窮兵黷武”來彈劾他,這就很不尋常了。
    思忖片刻,獨孤敏心中忽然大悟,低聲向坐在兩側的兒媳說道:“崔禮部指的是崔仲方,他帶頭挑事,極有可能是因為科舉!”
    “阿娘,郎君沒事吧?”蕭穎頗為擔憂的問道。
    “相信你們的丈夫。”獨孤敏目光閃了閃,又補充道:“更要相信科舉的力量!”
    蕭穎默默點頭,她也知道先帝廢黜九品中正、聖人廣推科舉的舉動,其實不僅僅是單純的擔心世家門閥做大、架空大隋王朝。其本質還是九品中正導致世家門閥子弟不愁吃穿、不愁入仕、不愁晉升,很多門閥子弟也因此失去了學習動力。
    當九品中正延續至隋,門閥力量衰弱嚴重、人才的能力更是一代不如一代,門閥力量連支持官府正常運轉都有些困難了,更別說是讓帝國進一步壯大了。而寒門力量卻在不斷壯大,出現了許多才華橫溢之士,楊堅和楊廣不管是出於隋朝的穩定和延續,還是出於現實需要,都要考慮能夠作為國家中堅力量寒門士子。
    可以說,聖人麵向全國的開科取士乃是大勢所趨的大手筆!而科舉所蘊含唯才是用、能者居上等競爭理念,也將引起世家門閥的危機感,讓他們重拾先祖的競雄之心,從這個角度上說,蕭穎覺得科舉實際是在延續士族壽命。
    然而世家門閥高高在上得太久太久,而且手中又有實力、有權力阻止寒士奪位,豈能善罷甘休?豈能支持不利眼前、影響後代的科舉?
    聖人在事關大隋傳承、事關大隋進一步壯大的科舉的問題上,顯然是不會妥協的;況且聖人也不是初登大寶、威望不足的秦惠王,自然不用斬“隋朝商殃楊集”定“民心”。隻要聖人不妥協,“倡議全民科舉”的丈夫自然沒事。
    蕭穎想到這裏,慢慢放下心來了。
    “派人去大業殿看看,若有什麽消息,及時送來。”蕭皇後心知殿中命婦、貴女已被朝堂爭執勾走了興致,心思已經不在此處了;若她遮遮掩掩、漠不關心,反倒不美,索性如大家所願,向那名女官吩咐道。
    “遵命!”女官躬身一禮,連忙就吩咐幾名男內侍去打聽消息。
    不出蕭皇後所料,成殿內的命婦、貴女雖然旁若無人的低聲說談,但多少有些心不在此了,都在默默的關注事態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