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困 第十五章.惡客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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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到深秋易作霖,蕭蕭難會此時心”。

    

    晚飯之後,趙牧靈和炎霜華本該各自回屋將歇,可燭光之下,二人兩兩相對,目光相接處,各自心中皆有言語卻難以出口,意亂少年少女心。

    

    正在二人心中各自盤算,該如何開口打破這奇怪氛圍之時,一陣密集的叩門聲透過雨幕傳來,卻比雨勢更加急迫。

    

    趙牧靈急忙起身準備去開門,炎霜華卻一手拉住了趙牧靈,眨眼示意,然後對著屋外出聲問道:“是誰呀?有事嗎?”

    

    敲門聲應聲而止,但一直沒有人回話,又過了幾息時間敲門聲又響起來,這一次力大聲沉,老舊木門砰砰作響。

    

    二人相視一眼,炎霜華雙手握住趙牧靈手臂,提了一口氣又喊道:“你隻會敲門,不會說話嗎?你不說話我們四個人是絕不會給你開門的。”

    

    趙牧靈隻覺得身邊的炎姑娘當真有趣的緊,明明就隻我們兩個人,卻分明說成四個人,明明心裏害怕,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神色變化來,

    

    轉念一想,若此刻身邊沒有炎姑娘相陪,隻有自己一個人,那麽害怕的人就該是自己了,隨即又心中一暖。

    

    門外敲門人聞聲後,一個嬰孩嬉笑之聲果真答道:“深夜來訪,冒昧攪擾,隻因為有人命在旦夕,望求貴主人救人一命。”

    

    聽其聲音,古怪至極,深夜聞之,不免毛骨悚然。

    

    炎霜華本是雙手握住趙牧靈手臂,這一下更是雙手環住趙牧靈手臂,奇峰險立處緊緊貼在趙牧靈背上,吐氣如蘭,少年心亂。

    

    雖然雨聲響動不停,但門外那人聲音卻能清晰入耳,言語迫切誠懇,趙牧靈一聽,便知道是早晨在鎮口拴馬樁處遇見的那個古怪的童子,隨即說道:“稍等一下,馬上就來。”

    

    趙牧靈便即轉過身將童子的事告知了炎霜華。

    

    炎霜華一聽,一口氣緩緩長舒,一臉鄭重地說道:“好吧!那你小心一點。”

    

    說完趙牧靈便去開門,炎霜華趕緊跑到蠟燭前麵坐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牧靈的背影目送他走到院門那邊。

    

    趙牧靈一開門,便有一個人直直倒進門內,撲通一聲便即栽倒在泥濘之中。

    

    見此情景,正屋內終於有人尖叫出聲,趙牧靈也被尖叫聲嚇了一跳,這才透過屋內照過來的昏暗燭光將地上那個人辨別清楚,正是今天下午在一丈觀內出劍的那個麻衣少年,但他此刻已經人事不省,他在觀中摘得的蓮花也已經不見蹤影。

    

    又有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突然憑空出現在門外,屋內又是一聲尖叫,趙牧靈又被嚇了一跳,定睛細看,一個矮小的身影,披著一張拖地的白色獸皮,獸皮上雨痕斑斑,可惜這麽一張上好的毛皮了,在雨水中泡得發漲,已經沒什麽用了。

    

    毛皮下的人探出臉來,正是那個古怪的童子,隨著兩聲怪笑說道:“這個小子身受重傷,又被幾個蒙著臉的人一擁而上打了個半死,本來就剩下一口氣了,又淋了這許久的雨,眼看就活不成了,沒辦法,我隻能先將他帶了過來,先就近避避雨,再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能救他一救。”

    

    趙牧靈心中隻覺得這個來曆不明的小童子處處透著古怪,明明身形矮小、膚貌稚嫩,怎麽看都隻是和武冥那幾個小子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子,可是言語神色處處都像是一個老道精幹之人,一雙童真大眼中幽光閃爍,望若深淵。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將這個比他高出兩三個身形的少年一路帶到此處。

    

    趙牧靈趕緊將地上的麻衣少年扶起來,說道:“先進來再說吧!”

    

    童子喜上眉梢,就要進門。

    

    突然正屋門口處炎霜華說道:“他可以進來,你不行!”

    

    原來炎霜華聽出了童子的聲音,正是那個白日裏來敲門的人,沒想到他晚上還來了這麽一出,嚇了自己半天,一時間心裏難免生氣,想要趁機故意為難一番,好出一出心中的惡氣。

    

    聽炎霜華這麽說,趙牧靈也不好說什麽,此時夾在兩人中間有些左右為難。

    

    見狀,童子反而一笑,一步又退回門外去,說道:“哎,這倒是我的不是了,在下米湯,姓米名湯,米湯的米,米湯的湯,深夜攪擾二位的好事,是我的不對,如今冒然來訪,得暫托貴社寄身,心中慚愧,感激萬分,小小登門禮,不成敬意,請公子一定收下。”

    

    說著,自稱米湯的童子拿出一物塞到趙牧靈手中。

    

    趙牧靈也不懂他說的好事到底是什麽,隻見童子米湯塞過來一個拳頭大小的木疙瘩,入手溫涼,眼見麻衣少年傷重,趙牧靈也不加細看,便讓米湯進來將門關上。

    

    正屋門口,炎霜華聽見米湯說到那什麽好事時,滿臉通紅,跑進左邊堂屋便將門帶上了。

    

    趙牧靈正想將麻衣少年扶進屋內,米湯已經率先往屋內一步跨出,哪知道前腳還未落地,小小的童子便向院中倒射而出,摔在泥濘中帶出丈許長的深槽方才止住身形,起身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泥人,白色的毛皮也變成一身黑。

    

    米湯不及理睬自己渾身泥濘的尷尬境況,雙眼看著門口,心中又是驚恐又是慶幸,幸虧隻是一道禁製,再一看那個少年,好像他也並不知情。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趙牧靈看到米湯飛出去已經來不及相救,但是看米湯摔出去之後立馬就站起身來,從始至終都沒吭一聲,除了樣子狼狽一點好像並無大礙,心裏就放下心來,想要先進屋內把麻衣少年放不再說。

    

    哪知道自己剛要踏進門去,立即也是倒飛而出向後摔去,不過起身後身上卻並沒有太多泥濘,隻是滿身都濕透了,轉身一看,原來那麻衣少年和童子米湯都墊在自己身下。

    

    炎霜華在屋裏聽見趙牧靈一聲慘叫,趕緊開門出來,正看到院子裏三人疊在一起摔在泥水中,不由得扶著門框笑了起來,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便問道:“你們三個這是在幹什麽?”

    

    趙牧靈將麻衣少年扶起來背到自己背上,趕緊去看,幸好米湯也並無大礙,見童子米湯眼神幽幽,一語不發,趙牧靈便說了一聲抱歉。

    

    又聽見炎霜華笑出聲來,趙牧靈回想起炎霜華才來那天出門的情景,趙牧靈這才腦中貫通,看來不隻是炎姑娘出不來,陌生人也進不去,自己扛著這個不知道姓名的少年所以也飛了出來,現如今,也隻有將他們兩個安置在院子左邊堆放雜物的偏房裏麵了。

    

    趙牧靈推開房門,一股黴變的濕氣撲麵而來,低矮的房間裏倒是有一張舊床,可是全都堆滿了雜七雜八的物件,有斷隼的耕犁、織布的紡機、破舊的漁網、一杆繡戟…

    

    救人要緊,沒有辦法,隻能先將雜物放到一旁去。

    

    米湯滿身泥濘站在屋外,看著手中已然徹底毀去的毛皮,心中不悅至極道:“千辛萬苦得來的,可惜了,沒有想到跑到這個地方來,居然還會弄得這般狼狽不堪,要不是這古怪夜雨淋不得,自己怎麽會千方百計住進這偏陋的地方來,可是鎮上又不想去,當真是虎落平陽、龍困淺灘,如今還被這個小丫頭譏笑?”

    

    於是故意開口問炎霜華道:“小姑娘,你說的四個人呢,還有兩個人去哪裏了?你把他們叫出來我打個招呼?”

    

    炎霜華不見有絲毫神色變化,張口便答道:“他們已經睡下了,像你這樣滿身泥濘的小鬼當真是調皮得緊,他們是不會見你的,隻好由姐姐我勉為其難的來見一下你了。”

    

    米湯並未在人數上多作計較,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噢,原來是這樣,既然他們睡下了,那倒是不好再打攪,想來剛才敲門的時候,你們也正要睡下吧?哈哈……”說完,童子一陣怪笑,甚為暢然。

    

    原來炎霜華滿麵飛紅,已經跑進屋內,關上了房門。

    

    趙牧靈在偏房內一邊打掃一邊聽著兩個人的話,清瘦蠟黃的臉上不由得火燒起來,心中覺得炎姑娘當真是古靈精怪,在自己麵前溫柔嬌順,明明比自己大偏要叫自己哥哥,如今卻又要當這個小童子的姐姐,隻覺得她越發有趣了。

    

    屋內雖然已經暫時打掃幹淨,可是滿屋的臭味一時還散不去,米湯遲遲邁不開腳進屋,但是一想,這段時間怕是隻能委身於此了,於是擰著性子進了屋。

    

    一到屋內,夜雨的寒氣頓時消減,米湯立即察覺到屋內絲絲氣息,感應四周,正是角落裏那杆鏽跡斑斑的長戟,童子走到趙牧靈身邊怪笑道:“公子,不知為何,直到現在我才對你一見如故啊!”

    

    後土街,門戶稀少,各家大門緊閉,漆黑一片。

    

    長街中,一個男子正沐浴在夜雨之中,手持一炷香獨自前行,香火正旺。

    

    街頭處門戶前,有個女子閉目靠在廊簷柱子下,聲音傳徹長街道:“閣下還沒找到一個滿意的去處嗎?要不要我給你找一個安身的好地方?”

    

    長街中男子聲音悠悠,不急不緩:“小娃娃,學人剪徑來的麽?怕你做不了我的主啊。”

    

    街尾處一道黃色身影緩緩走入長街,低聲說道:“這條街她雖然做不了主,可我說了還是上算的。”

    

    街中男子又道:“既然開門迎客,卻為何攔我?我久不出戶,天下的待客之道已然全變了麽?我想走便走,你們攔也白攔!”

    

    “招待不周,還請見諒,來者是客,所以我們須得要莊重些,還請貴上見諒!”語畢,長街兩側房簷上又有兩道身影一一現身。

    

    左側人影魁梧粗壯,背上馱著一尊石像,衝著腳下那個陌生男子疾聲喝道:“鬼鬼祟祟,在爺爺麵前,還不露出你的真麵目?”

    

    那男子依然腳步不停向前走去,手中香火已經燃燒過半,一聲歎息道:“哎,本來我受了尊上令旨,來此處還上一樁因果,還道是小事一樁,沒想到卻也不得順遂,果然尊上是個隻幹大事的人,他吩咐的事就沒有容易辦成的,哈哈……”說完男子笑出聲來,長街震動。

    

    街尾,黃色人影一跺腳,長街歸寧,一聲冷哼道:“尊上?如今你們還能尊誰為上?既然來了,那就留在此處陪你們的尊上吧!”

    

    隨即,後土街長街倒轉,雨幕升天,街頭街尾扣在一起,已自成一方天地絕境,將那個男子封在街內,四人正準備出手,長街內,那個男子卻消失了,長街內,隻有一句話震蕩回響:“於闊要走,無人可留。”

    

    後土歸位,半炷香插在長街青石上徐徐升煙。各人退去,無功而返。

    

    一個鼻孔外翻的漢子姍姍來遲,對著長街聲嘶力竭地吼道:“於闊呢?真是於闊麽?那個狗日的在哪裏?於闊……你老子常寵找你報仇來了!”

    

    長街無聲,無人應答,漢子發瘋似的奔尋,一片雨幕遲遲不落。

    

    北山之巔,星朗月明。

    

    四個人影紛至遝來,最後現身的是一個赤紅色身影的女子,現身後便即對著羨仙亭一側弓腰伏拜道:“朱貞請罪。”

    

    武老頭一個哈哈大笑,將身側的晚輩扶了起來,說道:“你這一請罪,我們豈能獨善其身,再不起來老頭子我也就隻能和你一起跪下了。

    

    “可不要聽那於闊的誅心之言,大陣殘缺也並非全是你的責任,不然也不用老頭子我馱著那塊臭石頭了,你才幾歲就可以和我們幾個老頭子一起列陣,要不是你補缺,我們連陣法都拿不出手了,喔,別往心裏去。”

    

    林古道向亭內一拜,欠身說道:“仙尊,果真是於闊麽?”

    

    亭內白發道人皺眉道:“除了他,也沒別人了,這份隱天遁地、分身萬千的神通可做不了假。他如果處心積慮要來,除非是我也出手,否則也隻能任他去留,隻是不知道鎮上還有幾個他,隻希望他還沒有進觀……”

    

    這一次擺好陣勢,四人齊出,竟然隻困住了他一息不到的功夫,最後還讓那個魔頭從眼皮底下溜了,黃老頭尚自氣憤不已。

    

    於是黃老頭開口便道:“這一次廣開門禁,給了這魔頭可乘之機,竟然讓他堂而皇之在我門前撒野,貓哭耗子假慈悲,當真是欺我後土無人,要是早知道是他,我就是舍去這副朽骨不要,也要將其千刀萬剮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黃老頭拿出酒壺咣當當地灌了自己兩口酒,實在是難以消氣。

    

    武老頭跟忙說道:“這於闊的天賦神通當真匪夷所思,長明當年一劍封天,如今他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人間,莫非他是以真身強渡?可怎麽瞧這也隻是一具分身,境界氣象都不足當年的千分之一,或者是他將真身埋伏在外?”

    

    林古道雖然沒有和於闊交過手,但久聞其“智叟”之名,此次四人結陣他能來去無蹤,雖有大陣殘缺的便宜,但心中還是對其佩服不已。

    

    除非他於闊拚著耗盡真身,否則如今跨過雙重陣法封印強渡人間根本不可能,於是說道:“如今再想來人間,比登天更難,料想他是在千年之前便已經分身在人間了,直到這次開禁才來闖陣。就這份隱忍和膽氣也是絲毫不輸其智,可謂全人也。此乃敵之幸也,吾之不幸也!”

    

    武老頭笑道:“古道,你小子可以呀!要是沒有你最後那句話,我還以為你被於闊那小子附身了呢!看來你在此處陪了我們這麽長時間倒是有所長進,我們幾個老頭子功不可沒呀!

    

    “於闊這小子我可是熟悉得緊呐!誰要是在戰場上敢小瞧了於闊,那怕是就要死的非常難看囉,可能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我們這‘長蟲’老哥那是深有體會呀!”

    

    雖然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話鋒起伏,但臉色多少有點難看。

    

    山道上,有人正要登頂而上。

    

    朱貞向亭內和亭外眾人拜首見禮:“晚輩告辭。”

    

    白發道人柔聲諄諄:“前人之過,已罰其身,你不用太過自責,以後可以多四處走動走動,其他街巷的孩子可有好久都沒有看到過他們的貞兒姐姐了。”

    

    說罷慢手慢腳準備將桌上一壺酒借花,不過不是獻佛,而是要送給這個兢兢業業的小輩。卻見對麵白先生果然大氣,已經搶先將一壇酒送了出去。

    

    白九靈風輕雲淡道:“最後一壇。”

    

    白發道人頓時神情萎喪,什麽意思?就是說自己隻有桌上這一壺酒可喝了?早知道就不在白先生麵前抖這機靈了,幹嘛來也!

    

    朱貞懷抱酒壇,不知是不是酒壇壓住了女子磅礴胸懷的緣故,此時,年芳不過三七的女子淚濕盈眶,對著亭內長拜不起,起身後將酒壇封泥揭下交給了身前的黃老頭,這才身形飄散,下山去了。

    

    山道之巔,一個道袍束束的女子一上山便跪在地上,對著內亭伏拜道:“晚輩曆寒月,拜見師叔、白先生,拜見各位前輩!”風鬟霧發,盡泄一地。

    

    寒月上北山,

    

    青絲灼月光。

    

    雙月照天地,

    

    人間月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