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你知道你的來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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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我擔待啊?不成。”丁了了認真地搖了搖頭。

    你又不是真心來求和。你是有所畏懼、有所圖謀才來的。你讓我擔待我就擔待,那豈不是顯得我很傻?

    蘭姐沒想到話說到這份上了還會被拒絕。

    而且是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麵的拒絕。

    偏偏她還不能依著性子拂袖而去。如今她的處境,求和是勢在必行的。如果講情講理都不通,那——

    那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她既拿不出什麽稀罕東西來討好、又說不出什麽甜言蜜語來取巧,此時雲泥顛倒,丁了了早已可以毫無顧忌地把她踩在腳下了。

    怎麽可以!

    蘭姐一低頭,眼淚唰地就下來了:“了了,就算咱們先前有些不愉快,那也是自家人鬧別扭,能有多大事呢?誰家還沒有個勺子碰著鍋沿的,何必鬧得全天下都知道,白白讓旁人看了笑話!”

    此話一出沒等丁了了反駁,旁邊已有別人嗤笑了起來:“能有多大事呢?都快鬧出人命來了,這點事還真是不大!”

    蘭姐被人嘲笑得嘴角發僵,眼淚流得更凶了。

    “妹妹,”她哽咽著道,“我錯了,我們錯了!你就饒我們這一回行嗎?如今我們家已經這樣了,我娘、成兒還有我,眼看著都要毀了!那幾個小的沒有人護著,將來更不知道怎麽樣……都是一家子骨肉,你忍心看著我們被人踩死嗎!你將來到金陵城去做貴夫人,穿金的戴銀的,就不會想到家裏的親人在挨餓受凍、在被人欺辱被人踐踏嗎!你就不會覺得良心不安嗎!”

    “不會啊,”丁了了往樹上一靠,揣起了手:“我的良心很安!至於我的親人——蘭姑娘,我記得咱們兩家已經斷親了啊!如今你們家與我的親疏遠近還不如在場的嬸子大娘們呢!在場這麽多都是我的本家至親,怎麽不見旁人來找我哭天抹淚,就你那麽大臉?”

    旁人?

    蘭姐氣得眼淚都險些忘了淌:“旁人能一樣嗎?旁人又沒有要求你的事,旁人又沒得罪你!”

    “對啊,旁人又沒有得罪我!”丁了了立刻接過了話頭,“你既然知道你自己得罪了我,那還說廢話做什麽呢?”

    得罪了人,做錯了事,就是要付出代價啊!

    至於這個代價你能不能付得起,那是你自己的事。

    就比如船兒他們一家子吃了一條狗,付出的代價是全家人肚子疼了快一個月了都沒好實落,這還是丁了了手下留情的結果——村裏人都這麽說。

    蘭姐跌坐在地上,哭得抬不起頭來,幹脆抱住一顆小樹,放聲嚎啕:“我知道你嫁得好,麻雀變鳳凰,今非昔比了!可是嫁得好又怎麽樣?有權有勢有本事,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丁了了認真地想了想,點頭:“對啊。”

    總不能麻雀變了鳳凰,還要像做麻雀的時候一樣灰撲撲髒兮兮跟老鼠搶食被野狗追逐吧?那還當個屁的鳳凰!

    人群中有幾個孩子嗤嗤地笑了起來。

    丁了了興趣缺缺地拍了拍手,起身:“我實在不明白你到這兒來哭一場是什麽意思。我又不曾上門欺負你們!這件事從始至終都是你們在挑釁,現在鬧得差不多了又想和好……想和好,消停一點不就行了?用得著特地跑來我麵前哭?”

    道理的確是這個道理。眾人回過神來,都覺得蘭姐的確是多此一舉。

    總不能是因為害怕丁了了跟他們家過不去吧?人家又不會在村裏長住,哪有時間哪有閑情去跟他們這些上不得台麵的老鼠磕牙!

    真是沒事找事!

    眾人議論著、嗤笑著,簇擁著丁了了要走。蘭姐終於忍不住又從地上跳起來,追了上去:“丁了了!我還有話跟你說!”

    丁了了腳下不停,舉起手來向後搖了搖。

    不聽咯!你又不會有什麽好話!

    “你會感興趣的!”蘭姐在後麵追著,尖聲叫:“跟你有關係的!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是從哪裏來的?你想不想知道你自己——你是從哪裏來的?!”

    “不想。”丁了了仍是半點兒停頓也沒有。

    蘭姐自己卻急了,撒開腿順著山坡一路連跑帶滑,像隻迷路的兔子似的衝到了前麵:“丁了了!你跟本不是我們臨溪村的人!你不是我大伯的孩子!你娘是外頭來的、懷著你嫁給我大伯的,你知不知道!”

    丁了了站定了。

    蘭姐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撲到跟前,昂著頭,喘籲籲:“你還想不想知道更多?你跟我來,我細細地說給你聽……”

    “就在這兒說吧,”丁了了道,“反正怕人聽見的你都已經當眾嚷出來了。”

    蘭姐這才意識到方才喊得不妥。但這會兒話也收不回來了,她很快就放下了包袱,昂首道:“我還有更怕人知道的,你確定要在這兒說嗎?”

    丁了了想了想,點頭:“你說吧。”

    不當眾說也不行了。這件事已經被架了起來,此刻她要是敢跟著蘭姐避開人群去說話,後頭的事還不知要被人傳成什麽樣子呢!

    蘭姐得了她的首肯,似笑非笑地道了聲“佩服”,然後盯著她說道:“我大伯是在後山裏撿到你娘的,大約也就是你撿到男人的那個地方……”

    “哦,”陳七忽地笑了,“原來在山裏撿人是家族傳統!這麽說,我娘子還是我嶽父的親生女兒!”

    要不然怎麽可能遺傳得這麽好。

    周圍豎著耳朵等著聽大新聞的眾人都笑了。蘭姐提著的一口氣忽然泄掉,氣得臉都紅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女人被撿回來的時候,穿金戴銀、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哦,那也跟我一樣!”陳七又插話,“不知我嶽母被撿到的時候是不是也正在被人追殺身受重傷?甚至,我嶽父該不會也是為了給我嶽母治傷才開始學醫的?”

    蘭姐呆了一呆,搖頭:“我大伯是自幼學的醫,但是先前也就跟韓大夫一樣,種田順便給人治病。他是自從娶了我大娘以後才開始不務正業,地也不好好種柴也不好好砍,弄了好幾櫃子的藥……”

    陳七驚歎了一聲,滿臉歡喜:“那不還是跟我娘子一模一樣嗎!這真是父女相承,家學淵源呐!”

    他一聲接一聲的驚歎衝淡了眾人的情緒,年紀大些的鄰居們很快從蘭姐的敘述中脫離出來,自己想起了那些陳年舊事。

    “了了她娘確實是文仁從外頭帶回來的,”前街二大爺回憶道,“是不是山裏撿來的不知道,我就記得那時也是冬天,三嬸子忽然上街找人做喜餑餑,說是文仁娶了媳婦……拜堂的時候也沒見著人,說新媳婦害羞,敬酒都是文仁一個人出來的。”

    “對對對!”一個婦人高聲接話,“我記著第一次見了了她娘是過年的時候了,她坐在爐子旁邊,小臉烤得紅紅的……真是好看!了了就隨她娘,那眉眼啊,跟畫的一樣!”

    女人的關注點就是奇怪,這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嗎?

    前街二大爺掰著手指頭數了一陣,擰緊了眉頭:“我記著了了是入秋的時候生的,是八月還是九月來著?”

    “八月十三!”蘭姐搶著說道,“八月十三,還有兩天就過八月節了,我娘記得清清楚楚!”

    “你們一家子都是壞人!”陳七嗤笑,“壞人的話,誰信啊!你說八月十三就八月十三?故意篡改人家生辰這種事,是我們陳家玩剩下的好嗎!”

    這倒也是。

    丁了了回頭看向陳七:“全天下害人的手段都差不多嗎?要都是這樣,那我也不怕去你家了。”

    反正壞人都沒有什麽創意,那些手段耍來耍去,都一樣。

    陳七重重點頭:“確實都差不多!你看,蘭姑娘想給你編個模糊的身世,編不出來,隻好把你當初救我的故事改動一下放到你父母身上;篡改生辰這種手段又與我那位嫡母不謀而合——所以天下的壞人都是笨的,咱們不用怕!”

    這樣啊。丁了了放心了,轉過來向蘭姐攤了攤手:“你看,我丈夫不太信呢。不如你下次再編一個好點的故事來吧!”

    “你生辰真的是八月十三!這件事我能騙你嗎!”蘭姐急得又哭出來了。

    丁了了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騙我,但騙不騙我都不重要啊!就算我生辰是八月十三,你也不能說我就不是我父親親生的吧?”

    這倒的確是。

    眾人細算算日子,都覺得冬天成親、次年八月生孩子完全合理,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孩子就是外頭帶來的。

    更重要的是,村裏好容易飛出一隻金鳳凰,傻子才肯說她是外頭來的!今兒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臨溪村的人也要眾口一詞說丁了了就是丁家的孩子!

    怎麽著,誰敢說咱臨溪村不是鳳凰窩吧!

    蘭姐沒料到這一著,一時怔住了。

    丁了了看著她,又問:“除了這個,還有旁的沒有?我前些年糊裏糊塗的,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家有多少不敢見人的秘密。你要是知道,不妨都說給我聽聽?”

    蘭姐咬著唇角,定定地看著她。

    還能有什麽不敢見人的秘密?這麽一個小山村、那麽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罷了,能有多少秘密,藏了十六七年還沒被人發現的?

    身後的哄笑聲又響起來了。蘭姐將心一橫,又抬起了頭:“別的秘密嗎?那倒也不是沒有。”

    她的聲音驟然拔高:“丁了了,你娘既然是外頭大地方來的、大戶人家的女兒,身上必然有許多錢財,如今那些錢財都去哪兒了?還有,你爹采藥、熬藥、買藥,弄了一屋子的藥,到底都是做什麽用的?!”

    丁了了被她的大嗓門嚇得一跳,脾氣立刻就上來了:“你這是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大戶人家的女兒就一定帶著一座金庫跑路嗎?我丈夫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呢,被我撿回來的時候不照樣是身無分文,賴在我家裏蹭吃蹭喝!”

    陳七被當麵揭短,幽怨地向丁了了瞪了一眼,然後又十分配合地點頭:“沒錯啊,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啊!誰被人追殺的時候不是先把金子銀子那些又沉又礙事的東西扔掉,誰會帶著一座金庫跑路啊?”

    蘭姐嚇到了,嚇呆了。

    她怎麽不知道有錢人跑路的時候都是先扔金子銀子的?那……那舍得嗎?要是換了她,寧可把命扔了,也不能扔銀子啊!

    “所以說你不是有錢人。”丁了了殘忍地說道,“你用你的窮人的想法編出來的故事,漏洞百出!”

    蘭姐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旁邊一個婦人罵道:“真是一家子上不得台麵的東西!你們自己胡思亂想,猜測別人家有錢、有好東西,那也就罷了,偏你們狼心狗肺,竟然還想殺人奪財……這也就是丁旺兄弟還存了幾分良心,要不然了了豈不死得冤枉!”

    丁旺也不知這些話是在誇他還是在罵他。發覺好些人都在看他,他便垂下了頭,訕訕道:“我當初也是被錢蒙了心,就沒好好想一想這件事有多荒唐……文仁大哥但凡手頭有一個錢,也不至於生生被一場風寒拖垮了身子,死得那麽冤枉!”

    “是啊,”前街二大爺立刻接道,“當時文仁病得越來越厲害,我就勸過文義借他幾個錢抓一副藥,可他怎麽也不肯……”

    “我爹當然不肯!”蘭姐打斷他的話,尖叫起來,“換了我我也不肯!憑什麽是我們家借他錢抓藥?他自己就是大夫!他想要什麽樣的藥沒有?他還沒錢抓藥?他就會裝模作樣,賣慘騙人!你們就知道我爹不借給他錢,你們知不知道他前頭借了我們家多少錢了?買米沒錢、給孩子做衣裳沒錢、買藥又沒錢……我們家能借他一回兩回,能養得起他一輩子嗎!”

    這話,倒也有理。

    村裏家家戶戶都是弟兄們住在一起的,東家窮西家富這種事也很常見,誰家沒有個因為借錢借東西吵架的時候?

    莊戶人家但凡有幾個錢,都是要珍而重之地藏起來的,誰也沒有多餘的去接濟兄弟。

    借錢也可以,但總該有個還錢的日子,俗話說救急不救窮嘛!

    這事還真不能怪丁文義,隻能怪丁文仁當時實在太窮了,窮到連借錢的資格都沒有。——話又說回來,他當時但凡肯把他那一櫃子亂七八糟的藥賣一賣,也不至於把自己的病拖到那個地步!

    弄了那麽多藥,又不肯賣,他到底是在做什麽呢?

    眾人百思不解,回頭卻見丁了了忽然解下包袱,從裏麵掏出了一個用草紙釘起來的十分粗糙的本子,一頁一頁翻開看了起來。

    “了了,這是什麽?”前街二大爺眼角瞥見本子上密密麻麻寫著些數字,忙問。

    丁了了粗粗看了一遍,抬頭道:“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他當年記的賬。”

    她隨手翻開一頁,展示給眾人看:“我父親記得很清楚,何年何月何日、為何故借錢、借了多少、何時還清……一筆一筆都有憑據。”

    眾人愕然。

    丁了了抬頭向蘭姐瞥了一眼,繼續道:“這個本子我事先已看過了。我父親前頭那幾年幾乎借遍了全村,最少一次借了一個錢、最多的一次借了七吊,都寫得明明白白呢!我怎麽沒找到你們的名字?”

    蘭姐怒道:“沒找到,那就是沒記!你爹沒打算還!”

    丁了了放下那個本子隨手又翻了兩頁,搖頭:“不對,這上麵記著前年冬天向你們家借過兩鬥糠——連糠都記上了,錢怎麽會沒記上?”

    “那、那他就是沒記,旁人又有什麽法子!”蘭姐又氣又急,跺腳反駁。

    這話,旁人卻又不太信了。

    已經有人眼尖看見了自己家的名字,發現這個本子記得的確十分詳細呐!沒道理借別人的一把草一瓢糠都記上,唯獨不記自己親兄弟的吧?

    丁了了待眾人議論了一刻,又抬起頭來悠悠地道:“還有呐,這上麵記著二叔從我們家裏借走的鎬頭、碌碡、耙犁,都是有去無回呢!”

    “丁了了!”蘭姐跳起來尖叫,“這都過去多久了,你翻這些舊賬有意思嗎!”

    丁了了合上本子,點了點頭:“有意思。”

    這一筆一筆,都是人情債呐!她在來的路上已經把這些賬算得差不多了,其中已經還上了的不必理會,她治過傷救過人的也算是已經禮尚往來了。統算下來剩下的還有十多家,這個人情今日應該一並還上。

    有恩報恩,有怨報怨,這才不枉回來一趟嘛!

    “諸位伯伯叔叔嬸子大娘們,”丁了了斂衽行禮,“先前我不懂事,老父幼弟多蒙諸位照料,我實在無以為報。此次回來得急也沒帶什麽好東西,暫且每家贈銀二兩聊表心意,先前曾借給我家錢糧物件未曾奉還的再加三倍為謝,希望諸位族親不要嫌棄。”

    此話一出,滿山嘩然。

    送銀子?

    了了要送銀子給他們?就為他們從前照應過……甚至沒有照應過她們家,隻為了同族本家的情誼,就送銀子致謝?

    看看,這才是漓陽縣神醫娘子的手段,這才是金陵城陳家少夫人的威風!

    眾人皆是又驚又喜,一時隻顧向身邊的人確認真假,竟誰也想不起要先向丁了了道一聲謝。

    丁了了得空看向蘭姐,搖頭道:“您家就算了,我沒有以德報怨的習慣。你們家先前拿我們的東西也不必歸還了,咱們就算一筆勾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