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陳七給我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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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五十大幾的老頭子,跪著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喊“母親”,這場景真是怎麽看怎麽好笑。

    柳翠翹可笑不出來。

    她怔怔的,低頭看看她的“兒子”,再抬頭看看陳七,眼淚就下來了:“什麽‘主持大局’?這個家裏,什麽時候輪到我主持大局?你直說準備怎麽殺我……”

    “四太奶奶,”陳七笑嘻嘻地搶過了話頭,“您真是多慮了,如今您是臨溪村最大的長輩,您不主持大局,還有誰能主持大局?”

    “是啊是啊!”佳佳忙跟著附和,“四太奶奶,今後你就是臨溪村的老祖宗了!現在沒有人要殺你、沒有人敢給你栽罪名了,你不用糾纏我姐夫了吧?”

    什麽亂七八糟的!在場賓客人人憤怒,嘴角卻都抽抽著,努力忍住笑。

    柳翠翹以袖顏麵,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們會殺我的,他們會殺了我的!”

    堂中咣啷啷一聲響,角落裏的一個賓客推桌站了起來:“柳姑娘,你口口聲聲說旁人要殺你,是什麽緣故?你要是不曾做下錯事,誰人敢殺你?誰人能殺你?!”

    “是啊,”裏正皺眉,“柳姑娘慌什麽?莫非四太爺他老人家……真是你下的毒?”

    “我沒有!”柳翠翹大哭,“我怎麽會下毒!我怎麽會給我的丈夫下毒!我還沒拜堂呢,就算我有心下毒,也絕不可能是現在啊,我又不傻!”

    丁玉柱從人群中站出來,冷聲:“那就是中間出了意外,所以你不得不把下手的時間提前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柳翠翹哭道。

    丁玉柱盯著他,冷笑:“不管你到我們家來是圖謀什麽,藜蘆的事都足以證明你是早有預謀!至於提前下毒——我猜是因為你見了陳七公子,心思活絡了,不想當臨溪村的四太奶奶了吧?”

    這個推測雖然沒有憑據,但聽起來居然很有道理。

    柳翠翹沒有辯解,隻管兩手捂著臉,哭得淒淒切切的。

    丁了了轉身回來坐下,眯起眼睛打量著柳翠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今日的柳翠翹無疑是當之無愧的主角,所有的故事都是圍繞著她在展開。但這個主角是不是根本不想知道真相,隻想求死?

    要不然,那麽見多識廣的一個人,怎麽好像完全沒打算替自己洗脫嫌疑,反而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呢?慌裏慌張、糊裏糊塗,成什麽樣子!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卻也用不著再想了,因為變故很快又發生了。

    一個孩子飛跑著進來,哭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臉白得像剛從麵缸裏撈出來似的:“二、二爺爺,太爺他、太爺他死了!”

    “誰?!”丁成峰愣住。

    那孩子腿一軟癱到地上,大哭:“太爺死了!就剛才,奶奶剛把丁了了開的藥熬好了送過去,太爺還沒來得及喝,就、就不動了!”

    “不動了,也未必就是死了吧?”丁成峰喃喃道。

    之後立刻回過神來,轉向丁了了:“勞你再去給看一看,我父親,他……他怎麽會?他的身體一向強壯,算命的也說過他能活到九十歲!”

    丁了了站了起來,遲疑著不肯動。

    她有些疑心,針對她的陰謀是不是到此刻才算剛剛開始?

    藜蘆之毒,就算有人參催化,也極少當真就要了人的命。柳翠翹到底用了什麽手段,把四太爺推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上?

    莫非還有別的毒?她方才嫌汙穢沒有仔細查看四太爺的病況,莫非竟是一個極大的失誤?

    這才是柳翠翹真正的目的嗎?

    丁了了回頭看了一眼,隻見柳翠翹端坐在椅子上,也不哭,也不慌,就隻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走吧,”丁了了道,“事關重大,請裏正大人再同我去看一趟。”

    裏正自然連聲答應,於是堂上頓時嘩啦啦一片亂,眾賓客爭著都起身,一齊簇擁著衝進後院。

    後院中已是哭聲震天,上至五六十歲的老者下至三四歲的嬰孩,個個哭得聲嘶力竭的。

    丁成峰站在門口躬身相迎,丁了了隻得走進去,就看見四太爺已經被挪到了地上,麵色青黑,七竅流血,氣息全無。

    這是中毒。而且是劇毒!

    丁了了沉聲喝問:“四太爺還吃過什麽?”

    “還能吃什麽啊?”丁成嶺哭道,“聽了你的話,隻喝了兩三碗蔥湯,別的什麽也沒吃,熬的藥都還沒來得及喝!”

    “那不對。”丁了了搖頭,“凡是致人七竅流血而死的劇毒,都是起效極快的。害死四太爺的毒物要麽下在蔥湯裏,要麽就是在剛才,兩刻鍾之內有人來過,而你們不知道。”

    丁成嶺抹了抹眼淚,直起腰來:“蔥湯是我親眼看著煮好、親手捧過來喂給父親的,絕對沒有問題。你說有外人來過,那就更不對,門口一直有人守著……”

    “也就是說,你並沒有一直守在四太爺的床前,而是守在門外?”陳七插言。

    丁成嶺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不是他不想當個純粹的孝子,隻是無奈這屋子裏的酸臭味實在太衝鼻子了,所以他在喂過蔥湯之後就退出去守在了門外。直到老妻捧了藥湯過來,他才跟著進門查看,那時老人家就已經死去多時了。

    門口是他看著的,這屋子又沒有後門,誰能從他眼皮底下溜進屋裏來下毒?凶手總不能是隻耗子吧?

    “凶手當然是人。”陳七退後一步,環顧四周,“而且,此刻仍在屋內。”

    “什麽?!”眾人大驚。

    外麵院子裏一百多號賓客人擠人站著呢,就算有耗子逃出去也必然跑不掉。所以陳七很有信心,敢打包票說凶手絕對沒有走。

    丁成峰二話沒說,衝出去就叫了十多個人進來:“這屋裏,挖地三尺,任何地方都不要放過!”

    挖地三尺倒是沒必要,隻是明麵上這些地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平素在四太爺這邊做事的也都是一些極麻利極細心的漢子,一眨眼就把這屋子裏細細地翻了一遍。

    箱籠、床下、衣櫥……就連抽屜都一個一個拉開看了,並沒有發現什麽凶手的身影。

    比抽屜更小的地方就不用看了吧?總不能真是一隻耗子來下毒!

    片刻之後,所有的目光又回到了丁了了陳七兩個人的身上。

    丁玉柱遲疑了一下,啞聲開口:“了了小姐,那蔥湯,會不會恰好跟先前的藥是相衝的?”

    “真是胡說八道!”裏正厲聲嗬斥,“這也帶胡亂賴人的?蔥湯有毒?蔥湯跟別的藥相克?虧你想得出來!吃了這麽多年蔥,怎不毒死你個狗日的!”

    丁玉柱被罵得麵紅耳赤,連帶著一屋子人都沒臉,一個個哭也哭不出來,隻憋得臉色青白。

    丁了了迎著那一片不太友善的目光,想了想,仰頭。

    陳七立刻拍掌笑了:“我就說嘛!臨溪村除了我娘子就沒一個聰明的!那麽多男人都是吃白飯的不成?全都不如我娘子腦筋轉得快!”

    眾人聽著他的嘲笑,跟著丁了了的目光也仰頭看向房頂。

    那裏?

    “看看那塊匾吧。”丁了了道。

    這屋子裏,正對著門的屋頂上掛著一塊匾,與房頂之間隻有一紮多寬的距離,照理說應該藏不下一個人。但是,萬一呢?

    賊人藏在那個地方,總比藏在抽屜裏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丁成嶺回過神來,忙叫人架梯子上去查看。

    梯子一時搬不來,人梯倒是三下兩下就搭好了。最上頭的那個人攀著房梁,叫道:“這上麵不可能藏人啊!咱們搭梯子上來,賊人怎麽上——哎喲!”

    他忽然整個人咕咚一下向後仰倒,驚叫聲幾乎掀翻屋頂。

    下邊幾個人忙七手八腳地接住他,胡亂放到地上,氣得罵:“你這人行不行?你站最上頭,一點力氣都不用出!你還站不穩?”

    “不是站不穩!”那人急得臉發白,結結巴巴:“那裏有人,有人!”

    真有人?!眾人俱是大驚。

    丁成嶺猛跳了起來:“那還等什麽?再把梯子搭起來!拿刀來!給我砍死那個膽大包天的賊!”

    外頭果然有人拿了尖刀過來。屋裏人梯重新搭了起來,換了一個最凶悍的漢子站到最上頭,揮刀就往匾後麵紮:“我砍死你個天殺的賊人!”

    “哎喲喲——”

    匾後響起一聲驚叫。緊接著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倏地閃了出來,像隻耗子似的哧溜一下貼著尖刀逃開了,咕咚掉到地上。

    是個人。

    一個歲大的男孩子,穿一身灰不溜秋沾滿土的衣裳,正貓著腰試圖往人堆裏鑽。

    門口的本家爺們和賓客爭相撲上前拿住他,像殺豬似的死死按住,幾乎把人給按到地磚裏麵去了。

    直到這會兒,眾人才得以看清了這個“凶手”的真麵目。旁人還好,陳七的臉卻是立時沉了下來。

    小石。

    跟柳翠翹一起受他所托來到臨溪村,準備冒充佳佳的那個孩子。

    “柳翠翹,”陳七轉過身,看向院裏:“你還是人嗎?”

    “你總算肯承認認識我了!”柳翠翹哈哈大笑,“七郎,你這就不裝了?為了這個小兔崽子,你打算把什麽都招了?這可不像你哦!”

    滿院子驚愕的疑惑的憤恨的目光都落到了陳七的身上。丁成峰丁成嶺和他們的兒子們已經準備喊人抄家夥了。

    陳七倒是不慌,伸手將丁了了拉到身後,看著小石沉聲問:“是柳翠翹讓你這麽做的?你為什麽要聽她的話?”

    小石整個人幾乎在地上壓成了平的,猶自努力掙紮著抬起頭來,冷笑:“七公子,您說這話我不明白啊!關柳姐姐什麽事?這不都是你教我做……”

    “小子,”丁了了打斷了他的話,冷聲:“你身上中的毒不好解,憑柳翠翹那點半吊子的醫術未必能幫你除幹淨,你確定要把你這條命押給她?”

    小石的聲音啞住了。

    丁成嶺看看陳七,又看向丁了了,厲聲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這孩子自己也中了毒,而且不止一種。”丁了了道,“顯然是有人用他的性命來逼迫他給四太爺下毒的。”

    丁家人並不關心這個凶手身上中了什麽毒。他們隻想知道是誰指使他這麽幹的。此時此刻,嫌疑最大的人當然是陳七。

    但陳七並不是什麽人都敢審的。就連裏正大人也隻能賠笑,小心翼翼地問:“陳七公子,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個孩子,您認識?”

    “他當然認識!”柳翠翹搶著說道,“他叫小石,是陳七公子的人!對了,忘了告訴你們,我也是陳七公子的人!”

    雖然眾人先前已有猜測,此刻聽到這番話仍是免不了一陣嘩然。

    小石忽然抬起頭來,尖聲叫:“我是陳七公子的人不假,可你卻未必是!柳翠翹,你的良心被狗吃了!陳七公子隻是派咱們來救了了小姐,防的是金陵陳家的人,跟臨溪村的百姓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自己黑了心要來謀害丁四太爺,這件事可不是陳七公子吩咐你做的!”

    柳翠翹看著他,冷笑:“你的話,誰信?”

    “我信就可以了。”陳七冷聲道,“別人信不信都不重要。”

    小石大喜,忙伏地作叩首狀,哭道:“陳七公子,其實柳翠翹早就知道四太爺燒的是一座空屋子、了了小姐沒有死,可她故意不肯回去向你複命,還說讓你以為了了小姐死了是最好的結果了,她隻需要殺了丁四太爺,為了了小姐‘報了仇’,你就會信任她、喜歡她……”

    陳七不愛聽這個,又問:“今日這一出是為了什麽?”

    總不能還說是為了替丁了了報仇吧?丁了了沒死,他已經知道了。

    小石搖頭,哭道:“我也不知道!當初她決定要害丁四太爺的時候我就不同意,沒想到她給我下了毒,說我是她身患絕症的弟弟……住到這裏以後她就把我關了起來,前天晚上才放我出來,說要我提前躲在四太爺的屋裏,趁他沒醒先給他灌一碗藥湯,等他吃夠了苦頭,再趁人不備把解藥喂給他……她說這是能幫她在臨溪村站穩腳跟的法子,她沒說這是毒藥……陳七少爺,我真不知道這是毒藥,我沒想殺人!”

    “她給你的‘解藥’是什麽樣的?”丁了了問。

    小石低頭示意身下,佳佳便跑過去,從他袖子裏摸出一團紙。

    丁了了接過來展開,看看摸摸嗅嗅,點頭:“不錯,這是砒霜。”

    小石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陳七快步走出去,抬腳就踹在了柳翠翹的身上:“騙一個孩子去殺人!柳翠翹,你可真行!”

    柳翠翹在地上跌出老遠,摔得坐都坐不穩,猶自哈哈笑個不住:“怎麽樣,我這一計,巧妙不巧妙?”

    當然不巧妙。丁了了皺眉。

    這一計幾乎可以說是必然會暴露的。四太爺在臨溪村是個什麽身份,他忽然中毒而死,個中緣由怎麽可能不被尋根究底!

    小石必然會被捉住,而被捉住的小石必然會供出她來。所以柳翠翹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是根本就沒打算活著嗎?

    “對,我沒打算活。”柳翠翹又哭又笑,“七郎,我是故意把事情鬧成這樣的。現在我就問你一句:臨溪村的人要殺我,你救還是不救?”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沒道理救你。”陳七冷冷道。

    柳翠翹仰頭哈哈一笑:“真不救我?你要看著我死在這裏,給一個本來就已經該入土的老頭子賠命?而且這個老頭子還不是什麽好人,他幾次差點害死了你的心上人!我殺了他,你難道不該誇我、不該對我感恩戴德嗎?”

    “真是瘋了。”陳七皺了皺眉,回頭向裏正道:“案情到此刻已經很清楚了。小石這孩子隻是受人蒙騙才會失手殺人,真正主導這件事的人是柳翠翹。此案隻怕不是村裏能自行解決的,少不得還要勞煩裏正大人給報到縣裏去。”

    裏正連連躬身稱是:“我曉得的曉得的,這孩子雖有罪,罪不至死。陳七公子您更是與此案毫無關聯。這件事怎麽算都是柳氏罪該萬死,我一定如實向縣太爺稟報!”

    陳七點點頭道聲“正該如此”然後又看向丁成嶺:“適才我們幾個說的都是實話。坦誠說,我不認為自己有罪,也不願向四太爺賠罪。你若覺得有什麽不滿,可到縣裏去連我一起告了!”

    丁成嶺低著頭想了半天,終於咬牙:“陳七公子不知情。俗話說‘不知者無罪’,我雖恨你怨你,卻自知怪不得你,此事隻能就這麽過去了。”

    “至於柳……柳氏那個賤人!”他猛然轉過身,恨恨:“我希望官府能判她千刀萬剮!裏正大人,事關重大,陳家以全族相請,求大人即刻抓這女子送官!”

    憤恨如斯,這也是人之常情。

    裏正連連答應著,立刻叫人上前來捉柳翠翹,她卻蹲在地上哭叫起來:“我不走!陳七,這件事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