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一、忠有三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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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政和六年六月,酷暑難耐之時,征戰多年一身暗傷的周侗,也走到了他人生彌留之時。
他唯一的兒子,獻身於與西賊的戰鬥之中,他的弟弟侄兒,則在遠方。因此,在他臨終前陪伴於身邊的,唯有亦徒亦子的嶽飛,還有嶽飛的幾名兄弟、伴當。
對身邊的嶽飛等人,他並不擔憂,但對於自己的兄弟、侄兒,他卻忍不住擔心。
“鵬舉……你兄長想要做大事,但他心太大,我恐他有朝一日會走上邪路,這幾年中,我將本領對你傾囊而授,若是有朝一日,你兄長真行事不義,你要……”
在最後蘇醒過來之時,周侗說了這番話,但是,當他說“你要”時,卻沉吟下來,良久之後,隻是一歎,然後氣絕。
對於自己身後之事,周侗早有交待,他將大多數財物都留給了嶽飛。原本他沒有什麽財物,但這幾年周銓逢年過節都會給他送些來,因此才積了些。
他的弓也留給了嶽飛,還有他自己批注過的幾本兵書。
“這是老師給兄長的,伯父令我送至濟州來。”
嶽飛含淚將周侗的後事交待了一遍後,將一個包裹打開,那包裹中是一柄短刀,算不得名刃,因為反複摩挲把玩,所以刀鞘都顯得甚是古舊。
在那刀鞘之上,有一個“忠”字。
以前周銓見周侗把玩過這柄刀,那時刀柄上還沒有這個字,顯然,刀給他是假,這個字贈他才是真。
周銓默然無語,接過刀,緩緩摩挲了一遍,仿佛看到周侗的身影,就站在自己麵前。
無論理念如何不同,但周銓對這位伯父是極為敬重的。他站在自己的曆史時代之中,做到了自己的極致。
“鵬舉,你可知道伯父贈此刀給我的意思?”好一會兒,周銓問道。
光陰似箭,轉眼間嶽飛都已經十四了。
他身材也高大,幾與常人無異,聽得此語,他緩緩道:“恩師是要你精忠報國。”
“對,精忠報國。忠之一字,有上中下三品,下品之忠,乃是無論賢愚,忠於一人,中等之忠,乃是忠於一家一姓,上品之忠,才是忠於一國。賢弟,你回去之後,將《春秋》、《史記》多看看,當思那些所謂忠義之人,究竟是上品之忠,或是下品之忠。”
嶽飛有些摸不著頭腦。
周侗曾不隻一次對他說,周銓有可能會誤入歧途,但現在,周銓給他解釋“忠”字,他覺得很有道理。
隻不過他此時喜歡舞槍弄棒,對讀書興趣並不是很大。
“哥哥所說上、中、下三品,他們有何區別,不都是忠於君上麽?”
“非也,隻忠於一人,所忠者若是昏君,豈不就成了助紂為虐?”
聽得此語,嶽飛頓時明白:“正是如此,古之昏君,亦有為其身殉者,生不能正其過,而以一死報之,此下品之忠,我明白了,那上、中二品呢?”
“現有一家家臣,知其主人意欲叛國投敵,家臣憂其主族破滅,隱而不告,賢弟以為當否?”
“自然不當,他忠於一家,卻未忠於舉國!”
“若有一國國君,殘壓百姓,量中華之物力,結外虜之歡心,如李唐之時,安史之亂中,以長安洛陽之百姓子民,換回紇諸夷種之支持,出此策之大臣,是否忠於李姓一家?”
“竟然有此事?”嶽飛眉眼一挑:“百姓何辜,何忍置之於虎狼之口,換取自身之富貴?”
“所以讓你多看書呢,《史記》之後,本朝司馬光所編《資治通鑒》,亦可觀之。司馬光雖是紙上談兵之輩,唯知結黨,不識實務,但治史方麵,尚有可取之處。《資治通鑒》一書,你隻需看其史料,至於司馬君實的點評,腐儒之見,無須理會。”
此時蔡京執政,新黨當家,司馬光等被貶為元佑黨人,故此周銓諷之為紙上談兵的腐儒,嶽飛並不覺奇怪。他卻不知,周銓對司馬光低評並非僅僅為此,事實上,周銓更想以“偽儒”來評價司馬光。
貌似忠厚長者,實則跋扈偽儒,貧則遙怨暗憎,達則順昌逆亡,宋黨爭之盛,與此人幹係頗大。
“那何為上品之忠?”聽得周銓解釋,嶽飛又問道。
“所忠者非一人一家一姓一黨,所忠者乃華夏萬民、大好河山,乃千秋之業、萬世太平。比如為將者,為國守疆,為民拓土,便是上品之忠。再如文臣,富民安民,使人口滋生、百姓富足、百業興盛,便是上品之忠。文官愛財,不愛非義之財,武將畏死,不畏為民而死,此為上品之忠!”
周銓這番話,嶽飛雖然還想不太明白,卻覺得有些道理。見他點頭,周銓肅容道:“伯父之事,我遠在海外,未能盡孝,多虧了鵬舉……鵬舉在這五國城先呆幾日,過些時候,我與你一起回去!”
嶽飛應了一聲,見他遠來疲憊,周銓讓李寶帶他先回去休息。
耶律大石一直在旁,周銓所說的那番話語,他全都聽入耳中。此時他精神恍惚,一方麵覺得,周銓所說有大逆不道之處,另一方麵,又覺得,周銓對“忠”的解釋,在他麵前仿佛打開了一扇大門,通向一個新的天地。
上品之忠,應當是忠於萬民,而不是忠於一人一家一姓!
他耶律大石,對大遼的忠誠,也不應當是忠於一人!
“家伯去世,我原先欲送你們回去,如今看來,隻能改變了。”周銓道。
耶律大石暗道了聲僥幸,按照蕭奉先等人的計劃,是借口文妃欲見女婿,將周銓騙至遼國然後軟禁起來,這樣周銓在海外的基業,特別是他那神奇的武器“火炮”,就能為大遼所有。
耶律大石並不認為,這種愚蠢的計策,能讓周銓上當。周銓答應隨他一起去遼國,隻怕有別的計劃,若真讓周銓去了,遼國很有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
幸好事情起了變化,周銓的計劃也隻能取消了。
周銓陪著耶律大石暫且不提,嶽飛出了商場之門,他心情悲痛,又長途跋涉,甚為勞累,出門之後,身體不免有些虛脫,走路也有些踉蹌。
偏偏此時,兀術並沒有離開。
兀術和方毫一直蹲著吃瓜,他看到嶽飛之時,就瞅其人極不順眼。見嶽飛踉蹌經過,忍不住伸腳絆了一下。
這也是女真人野蠻無教化,兀術在族中跋扈慣了,故此才有如此舉動。他這一絆出,旁邊的方毫頓時心驚膽戰,他自家也有些後悔,堆起了笑臉,想要將嶽飛扶起。
嶽飛不小心,被絆了個跟頭,他如今可還不是後來的絕世名將,正是少年脾氣暴躁之時,也就周銓的話他聽聽,旁人的話,他在意誰來著?
更何況,兀術瞧他不順眼,他又何時瞅兀術順眼了?
他一咕碌爬起來,見兀術還在那訕笑伸出手來,嶽飛毫不客氣,一拳過去,直接砸在兀術的下巴上。
兀術力大,嶽飛力氣也不小,而且他動拳得幹淨利落,兀術正伸出手來想扶他,來不及回防,正被砸中,一顆槽牙頓時飛了出去,連帶著的還有半口血。
“好小子!”兀術怪叫著爬起,他身邊的伴當也衝了上來,就要圍毆嶽飛。
這些女真人在濟州島上呆了幾日,見島上並未如何為難他們,膽子終究是大了。
隻不過,嶽飛身邊有李寶在,如何讓他們圍著,李寶掄著拳頭就砸了過去,頓時將那衝得最急的女真人砸翻。
兀術與嶽飛二人年紀相近,兀術稍大,也不過十五六歲,嶽飛更隻有十三四歲,隻不過兩人都身形高大,有如青年。兀術身邊的伴當,也都是族中悍勇之輩,而且是成年人,李寶一對一或者不懼,一對多就有些困難。
因此,他與嶽飛被打得步步後退。
眼見這邊打了起來,城管尚未出來,正在攤子上挑刀的韓世忠與宋行風卻看到了。
“五哥,你說如何?”宋行風道。
“還要問嗎,揍他娘的!”韓世忠道。
兩人直接拎著那日本商人的刀就衝上去,掄刀就砍,不過二人還算留手,隻用刀背,未用刀刃。
加得這兩個生力軍,這一架打得就不一般了。韓世忠與宋行風可是在軍中打慣了架的,下的都是陰手,麵上勸架,背後來一下,直打得女真人哇哇亂叫,片刻之後,便倒了一地。
乒乒乓乓之下,這七八個女真人,生生被比他們少一半的宋人砸倒在地。
“不算,不算,你們用刀,這不算!”兀術被砸倒之後,猶自不服,放聲嚷道。
“狗韃子,你們人多就不說了?”宋行風一腳又將他踹倒來。
“別,別,各位別打我,和我沒關係,我不是韃子,我是漢人!”方毫見韓世忠向自己望來,立刻舉著雙手叫道。
“是漢人?那就是狗漢奸了!”韓世忠一巴掌煽過去,將這廝煽得原地轉了三個圈兒。
此前方毫與兀術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二人看兀術不順眼久了,自然也討厭這個和韃子在一起套近乎的家夥。
這一巴掌,打得方毫熱淚盈眶:他真不是狗汗奸啊,至少現在還不是!(未完待續。)(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