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一、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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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潔生這半年相當得意。
過年時,他被關在縣衙中,但雖是入獄,卻甚是受到照顧,便是家中妻兒,也已經搬離考城,去了西京,兒子更是被文彥博之子文維申收入門下,充任私淑弟子。
他付出的一切,都有回報!
而且,周銓栽贓之事,惹來了眾怒,原本在鐵路問題上不發生的一些官吏、望族,紛紛抨擊此事,雙方在報紙上打嘴仗,你來我往,好不熱鬧,這樣一來,讓更多的保守派站在了他這邊,一時之間,這位蔡潔生竟然成了保守派的一麵旗幟。
唯一讓他不滿的,大約就是不能與妻兒聚在一處。
至於鄉民們對他的指指點點,他卻不甚在意,也沒有過多關注。以往他落魄之時,是要給這些鄉村中的愚夫愚婦一點好臉色看,偶爾還會替他們讀讀家書、寫寫春聯什麽的,現在麽,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蔡相公,蔡相公,這農會的事情,你該出一出聲啊。”
此時在他家中,幾個鄰近的富戶,正滿臉愁苦地對他發牢騷。
“你們一進門來,就發牢騷,且將事情前後說與我聽聽吧。”蔡潔生大模大樣地道。
“是這樣,你在縣衙裏的時候,這些泥腿子聚在一起,搞了個什麽農會,還湊了錢,送了幾個蠢漢出去,說是要看看那鐵路究竟壞不壞風水……”
“砰!”蔡潔生一拍桌子:“還要看什麽,那鐵路若不壞風水,還有什麽壞風水?我們蔡氏能夠成為望族,靠的就是祖墳家宅的風水,這些愚氓!”
“可不是麽,他們將那幾個蠢漢送出去後,又整日議論,說他們之所以窮,卻是因為被困在了土地之上,所謂樹挪死人挪活,他們若也能和那些蠢漢一般,到外頭去做工賺錢,也能夠發家。”
“荒唐,荒唐……發家不發家,一命二運三風水,他們也不瞅瞅自己家的祖墳上,有沒有冒青煙!”
蔡潔生聽到這裏,頓時大為不悅,這些泥腿子若不老老實實呆在鄉裏,誰來替他們耕作?以前蔡潔生自家隻有一點地的時候,他覺得無所謂,可是為了表揚他“仗義執言”,蔡氏宗族給了他不少田地,附近的幾個大戶,也同樣贈了他一些地,他用各種手段將這些地換到了一起,如今可是兩百餘畝的一大片,沒有泥腿子當佃農,靠著他自己怎麽耕得過來?
“此事為何你們不早與我說?”他憤憤地問道。
那幾個土財主麵麵相覷,有人忍不住道:“這不是因為蔡先生忙麽,這半年裏,蔡先生大多數時間,不是在外走親訪友,就是……”
“那也該尋人告訴我!”蔡潔生一揮手,哼了一聲。
他這個時候漸覺不妙了。
當初出來換戰周銓的時候,他確實隻是被人支使,加之讀了點書,自以為讀書人,有股子傲氣。可經曆這麽多事情,特別是被周銓栽了頂謀逆的帽子,讓他總算明白,自己對上的人物,可不是想的那麽簡單。
脫罪之後,他與那些保守派的文人交往,去了兩回西京,更是打聽清楚了周銓曾經輝煌的戰績。因此,他隱隱有個感覺,農會之事,與周銓肯定有關係,甚至有可能,這才是周銓對他們的真正反擊,至於此前栽贓打人那等簡單粗暴手段,隻是為了掩人耳目!
若他猜的是真的……
就在此時,他聽到自家門外砰砰的敲門聲。
換以往,他得親自去開門,但自從發家之後,家裏便收了兩個僮仆,因此便有僮仆前去開門。門才一開,聽得外頭轟的一聲響,仿佛是數十個人,一起衝了進來。
蔡潔生嚇了一大跳,這種情形,可太象上回周銓派來的人來給他嫁禍。
但片刻後,他就鬆了口氣,眉眼一豎,麵帶厲色:“你們是怎麽回事,擅闖家宅,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
進來的人他都有些眼熟,正是小河口莊的那些貧苦百姓們,見他這一豎眉眼,眾人氣勢一沮,不過還是有大膽的人道:“蔡先生,你是讀書人,你給我們說說,鐵路究竟是壞了風水,還是聚氣養財!”
“自然是壞風水!”蔡潔生厲聲道:“此事還要問什麽,你們願意自家祖墳頂上,被人駕著馬車反複碾壓麽?”
“據我所知,鐵路沿線經過的墳丘宅院,都可以獲得遷移補償,鐵路總商會準備了足夠的遷移補償款項,故此不存在反複碾壓祖墳之事。”人群後麵,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誰,是誰在那裏胡說八道!”蔡潔生聽得大怒。
此事他其實也知曉,報紙上爭論之時,支持修建鐵路一方便提出了這個建議,但是蔡潔生對此半點都不信。
進入他家的人群散開,在其後,露出了一個身影來。
正是蔡封。
論起輩份,蔡潔生是蔡封的族叔,論起年紀,蔡潔生也比蔡封大上幾歲,論起家當,蔡潔生再落魄時也有十幾畝地,而蔡封除了一間破泥坯屋子,什麽都沒有。
因此,蔡潔生很是瞧不起蔡封,他冷笑了一聲:“原來是封侄你啊……你是在何處聽得別人挑唆之語,便是有移墳遷墓之事,咱們蔡家的祖墳埋的可是一塊風水寶地,誰願意將之遷走?”
“祖墳是風水寶地不假,但你是叔業公的後嗣子孫,我也是叔業公的後嗣子孫,為何祖墳的風水,隻護得你家裏一年間便有了兩百畝田,我家裏卻是啥都沒有?不僅是我,這次來的,也都是咱們蔡家的,你問問他們,哪家能象你一般!”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蔡潔生臉頓時憋紅了,他瞠目結舌,好一會兒也說不出理由來。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平時老實巴交隻被他們支使的泥腿子,竟然會考慮這麽深奧的問題:同一個祖先,憑啥祖先的風水隻顧一些人,不顧另一些人?
“那是因為蔡先生是讀書人,你們是什麽東西!”一個大戶在旁喝道。
這同樣是蔡氏之人,家裏田地不少,進來者有好幾位都是他家的佃戶。
“也就是說,祖墳的風水隻護著你們讀書人,還有你,達恩叔公這樣的大戶,對我們這些窮得叮當響的沒有什麽好處嘍——那麽修不修鐵路,與我們何幹,為何上回修鐵路的人來,你們自己不動手,卻唆使我們去打?為何人家報複回來時,你潔生叔隻是在縣衙裏清靜幾日,我們這些動手的不是斷手就是斷腳,連醫藥都沒有?”
“當初每人都給了你們錢……”
“那幾文錢,醫藥費都不夠!”
“對對,我被打斷了胳膊,求達恩叔公你緩幾日交租子,你都不同意!”
“縣裏的稅吏來催稅時,也不見你們出麵求前,給我們寬限幾日。”
眾人七嘴八舌,一時之間,都是怒意。蔡潔生見此情形,心知不妙,不能再讓眾人情緒漲上去。他大聲喝了幾聲,把眾人聲音壓住,然後對蔡封道:“蔡封,你是聽得何人教唆,敢說這不孝之語?”
“倒是沒有人教唆,我自己出去轉了一趟,見了番世麵,才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什麽真相?”
“比如說這鐵路,原因不是壞人風水的,而是養氣聚財的,隻不過有些人,不願意我們這些泥腿子也有好生活,故此千方百計要阻撓它!”
那幾個大戶頓時怒了,他們反對鐵路,可真沒有不願意窮人有好生活的意思,因此一人就喝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你是在外頭得了失心瘋吧,竟然敢如此說!”
蔡潔生也自覺抓到了對方言語中的漏洞,噗的一笑:“蔡封,論輩份,你是我侄,我是你叔。我這當叔的,怎麽會不願意看到你這當侄兒的有好生活,荒謬,荒謬,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蔡封一撇嘴:“潔生叔,你們的打算,我們很清楚,就是將我們全捆在你們的田地之上。隻要我們沒有好生活,隻能租佃你們的田地,每年將辛苦耕作所得,白白交一半與你們。若是鐵路通了,我們可以順著鐵路去尋自己的好生活,誰來給你們耕作,誰來替你們服徭役,誰來任你們盤剝?”
此話一出,鬧轟轟的屋子裏,頓時是一片寂靜!
他們這些大戶在蔡潔生這兒商量,正是為了這個事情,生怕農會再鬧下去,這些貧農、佃戶,還有比他們更可憐的客戶,都不再老實耕作。
坐在這的大戶,少則有兩百畝好田,多的有千畝以上好田,如果沒有了佃農,他們自己去耕作,能種出幾畝來?
蔡潔生喉結動了一下,然後冷笑,緊接著,冷笑變成了大笑,狂笑。
蔡封嘴角一彎,換以前,蔡潔生這模樣定然震住他,但現在麽,他在等。
“蔡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樣,就你這樣子,離了我們的田地,還想過上好日子?餓死是輕,少不得你要去做偷去做搶,最後在官府裏吃上一刀,還壞了我們蔡氏清名!”笑罷,蔡潔生才厲聲喝道。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蔡封也大笑起來,笑聲比蔡潔生更大!(未完待續。)(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