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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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淞城許多後起的世家名門,  秦家祖宅雖然地方大,但並不如何奢華,甚至粗略一看,  稱的上樸素,  不起眼。

    隻有懂得其中門道的,  才會在意一件小裝飾品、一幅字畫真實的價值。

    可這些,  秦老爺子也早不在乎。

    人到晚年,  精力有限。他隻對門外一方花園費心,確切的說,隻對秦老太太留下的一株曇花,念念不忘。

    天冷了,傭人將花盆從室外移至室內。

    祖宅內部古色古香,  客廳的一側設有山水屏風。梁老先生在那裏邊休息,  他身後站著一名道童打扮的少年。

    另一側也設屏風,畫麵是常見的老仙翁持壽桃的圖,  稀罕的是筆鋒稚嫩,  頗具童趣——是秦霧畫的。

    秦太太見了喜歡,  托人做成屏風,趕在壽宴前送到。

    正前方擺兩張太師椅。

    一張空置,偶爾有年長貴客到,便坐一坐,  說上幾句。

    另一張秦老爺子坐著,秦措站他身邊,  稍稍偏後。

    迎賓的間隙,秦老爺子托起茶盞,  瞄一眼身側。

    青年本就高大英挺,  剪裁得體、量身定製的西服襯托下,  更顯身長玉立。禮儀也是,無論行為談吐,一抬手一點頭,一句問候一抹笑容,都恰到好處,精致而不刻意。

    那是從小受專人指導,多年演練才有的行雲流水、揮灑自如。

    秦老爺子歎氣。

    ——什麽都好,就是不像有血有肉會犯錯的正常人。

    他端起茶盞,慢吞吞道“就這一套衣服?從你進秦園,坐我辦公室,沒見你換。”

    秦措“祖父說笑。”

    “瞧你長大後這副德行,我倒情願你母親少管管小霧。”秦老爺子用杯蓋抹一抹茶葉,“你在自己家也這樣?白小姐沒抱怨和你溝通困難,交流有障礙?”

    秦措不答。

    秦老爺子哼了聲。

    他望向遠處角落的曇花,目光一頓,神情泛起久遠的溫情,“你祖母的曇花。她過世前的幾年,陪伴她最多的是這盆花……可惜被我養壞了,日盼夜盼,一朵花也不開。”

    秦措順著他視線望去,“請的植物學家——”

    “我不聽你們找的專家的話。”秦老爺子擺一擺手,打斷,“萬物有靈。”

    秦措“是。”

    秦老爺子眯起眼,緩緩道“有時,我偶爾會想……她心裏終究有怨。”

    他低頭,笑一聲,自嘲“她嫁我那年,剛滿二十一,我也才二十多。年少氣盛啊!有太多想做的事,忙事業,忙賺錢,賺更多的錢——可錢是掙不完的。到五、六十歲,我還樂此不疲,每天開不完的會,讀不完的報告,不但不想退下來,反倒比年輕時更拚。”

    秦措沉默傾聽。

    秦老爺子板起臉,“也怪你爸,他太不爭氣。他在辦公室坐上一周,我出差回來,多少人向我訴苦。我時差都沒調過來,就得替他收拾爛攤子……那不孝子。”

    想起早逝的兒子,他一聲長歎“罷了!”

    秦措見他試著站起來,便扶他。

    秦老爺子慢騰騰地走到曇花前,抬起蒼老的、布滿歲月軌跡的手,“隻是苦了你。”

    他的目光愈發溫柔,透過枝葉,看到的是離世多年的老伴。

    “寂寞嗎?總在家裏等我,還要聽我沒完沒了的嘮叨公司的事。你永遠那麽有耐心。現在回想,太對不起你——等我去你那邊,一定多陪陪你。”

    “祖父。”秦措不得不出聲,“今日您大壽。”

    秦老爺子接他的話“所以我想點高興的事。八十了,還要敷衍應酬,鬧騰一晚,你覺得我樂意嗎?”

    秦措“……”

    這時,秦太太過來,笑道“父親,您的老朋友田老先生到了,正找您呢。您怎麽在這兒?”

    她看見這盆曇花,便知秦老爺子始終心有不甘。一月月,一年年,盼著一株不會開花的曇花,重現當年芳華。

    她轉向靜立在側的兒子“秦措,改天再請教各大名校的植物學教授——”

    “行啦,少折騰!”

    秦老爺子不耐煩,也不要人扶他,拄著拐杖轉身,“小茹,你替我招待一會兒,讓我歇歇。”

    秦太太應道“好。”

    秦老爺子目送她離去,開口“你那位白小姐呢?怎麽沒看見人——朱媽。”

    朱媽走過來,“老爺。”

    秦老爺子問“放在門口的財神像,可有人駐足欣賞?”

    朱媽以前沒見過白纖纖,並不認識她,隻回答“有位俊俏的年輕小姐問起。”

    秦老爺子笑了笑,十分感興趣,“問什麽?”

    朱媽“她問,財神像是不是一直擺在那裏。我告訴她,今早才放上去,是老爺問朋友要的。”

    秦老爺子點頭,“你去忙。”

    他思忖片刻,笑了聲,向身旁的青年招手。

    秦措俯身。

    秦老爺子壓低聲音“鑒定結果出來了,就在我房裏,除非嚴重失誤,否則百分百足以確認,白纖纖和路寧寧是同一個人。你已經告訴她了嗎?”

    秦措一點頭。

    秦老爺子追問“她什麽反應?”

    “沒反應。”

    “……”

    秦老爺子邊笑邊搖頭,“從小就是古怪的丫頭,長大了更是。她被抱走以後過的那麽苦,不想回去當千金小姐嗎?那可是路家。”

    秦措淡然,“那隻是路家。”

    “……你啊。”秦老爺子看他一眼,心想自己這孫子早把她當秦家人,頓時有些好笑,“白小姐對路家沒想法,不代表她信任你。秦措,這兩碼事。”

    “總有一天她會。”

    他是那樣堅定。

    秦老爺子笑意漸淡,“她在那種環境下長大,和你見慣的溫室嬌養寵大的女孩子可不一樣。防人之心重,心思深,敏感易受傷,又自卑又驕傲——秦措,長遠相處,你會辛苦。”

    秦措說“您並不認識她。”

    秦老爺子氣笑了,連連點頭,“好,就你認識你的白小姐。所以她不準備回路家?那份鑒定報告,我待會兒給你,還是鎖保險櫃?”

    “她說會回去。”

    秦老爺子一愣,“什麽時候?”

    秦措“沒問。”

    秦老爺子“……”

    隔著幾扇詩情畫意的山水屏風,隱約可見一老一小兩道身影。

    老人雖不曾穿道袍,但平素穿著也是仿古的青色長袍,廣袖飄飄,頗有幾分道骨仙風的飄逸和瀟灑。

    小的是名少年,道童打扮。

    纖纖甚至可以聽清他們躲起來說的悄悄話。那兩人自以為聲音夠小,螞蟻都聽不見。

    道童小小聲問“師父,您今晚願意見客人嗎?”

    梁老先生老神在在,“下山一趟,不可空手而歸。”

    “見幾位客人?好多人都來問過,想求您贈幾句話——總有十幾、二十位在等候。”

    “太多,五人足矣。”

    “哪五位?”

    梁老先生閉目沉思,過一會兒,提筆寫五個人名,末了筆尖一頓,想了想,又添上一人的名字。

    道童問“這是……”

    梁老先生歎道“秦太太的意思。她請我此次出山,務必見見這位小姑娘……這小丫頭的生辰八字古怪。”

    道童好奇“是秦太太的什麽人啊?女兒,兒媳婦?”

    梁老先生搖頭,“是她孫子的媽媽。”

    道童說“那不就是兒媳?”

    梁老先生挑起眉,笑道“兒媳也得她肯認呐。這些富貴人家,規矩大。”

    道童似懂非懂。

    梁老先生再次閉上眼,小憩。

    道童才安靜沒多久,又問“師父,您今天說真話嗎?”

    “徒兒。”梁老先生眼皮也不抬,“我平時如何教導你們師兄弟的?”

    道童悄聲答道“看向、測字、算命,五十歲前,七分真相藏心頭,三分吐人知。六十歲後,九分藏,一分吐,保命要緊。”

    梁老先生點點頭。

    道童說“師父,您七十多,也快八十大壽。”

    梁老先生笑了笑,坦蕩蕩的不要臉,“所以現在那一分,我看心情吐。”

    “……”

    道童良心未泯,提醒“師父,您收錢的!人家不僅給錢,一個個的還送您那麽多東西。”

    梁老先生無動於衷,徐徐道“錢要收,壽命不可折。咱們這一行真正的學問,並非算命,而是領悟怎樣才能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吐露真言的前提下,讓對方相信你說的話,並且十年八年也不至於露餡。這才是奧秘所在啊,傻小子!”

    道童無語,到底不服氣,嘟噥“師父,咱們憑本事看相算命,這和別人的工作有什麽不同?老天爺欺負人。”

    “規則。”梁老先生神情漠然,“天道恒遠,世間萬物都要遵從規則。我們泄露天機,等同破壞規則,會遭報應。”

    道童撇一撇嘴,“可天上的神仙——”

    梁老先生冷冷道“神魔仙妖人鬼畜生,三界眾生,無一活物得以幸免。就算飛升成仙、成神,有隻手遮天的神力,一旦忤逆天命,也是自尋死路。”

    道童在那冷厲言語下,竟聽出一絲恐懼。

    梁老先生又道“徒兒,你還小,餘生漫長。為師的這番話,你謹記於心,以免將來禍患無窮。”

    道童為自己、為師父、為師門感到憂傷,歎氣“就沒有什麽是在規則之外的嗎?”

    “有。”

    道童希望又起,“誰?”

    梁老先生沉默。很久很久,他睜眼,雖則年數漸長,那一雙小眼睛極為清明,寒光迸射。

    “我告訴過你,我的先祖是巫族人,一度隱居於冰原雪山。遠古時代,巫族有一位驚才絕豔、擅占星奇術的少主。他曾在深海之下,尋見天道本身。”

    “真的嗎?後來呢?”

    “當然死的很慘。所以才說天道可敬更可怕——臭小子,記住沒有?不要試圖挑釁規則,會短命,會死很慘。想活命就學著怎麽九分藏,一分看心情吐。”

    “……”

    纖纖抬起手。

    女人的手掌纖巧、膩白柔軟,掌心的紋路曲折卻不淩亂。肌膚之下,一條紅線若隱若現。

    那曾是一名赤發少年替她塑肉身之時,藏了私心,用他頭發編的姻緣線。

    她笑笑,望向另一邊。

    客廳一角,路守謙剛與認識的朋友交談幾句,回來找妻子。

    路太太時不時地望向山水屏風。

    路守謙問她“怎麽了?從進門起就心神不定的,眼神飄來飄去,別叫人看笑話。”

    路太太愁眉緊鎖,“梁老先生在那扇屏風後麵,我路過幾次,能確定。”

    路守謙抬頭,“那又怎樣?”

    “我……”路太太咬了咬嘴唇,猶豫不決,“老公,我還是想叫他算一算。我們的寧寧——”

    路守謙歎氣,喝一口酒,“不是早就算過嗎?”

    路太太急道“梁老先生當初說,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能找回來還是永遠失去?”她問經過的傭人拿一杯香檳,借酒定神,“這麽多年,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別想。”

    “……最後一次。”路太太握著酒杯,又向山水屏風望去,“我不問能不能找回女兒,我隻問那孩子現在過的怎麽樣,是好是壞。”

    路守謙深深吸一口氣“老婆。”

    路太太看著他。

    “如果,我是說如果。”路守謙才說幾個字,喉嚨幹澀,他鬆一鬆領帶,“如果梁老先生告訴你,那孩子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你怎麽辦?”

    路太太的手猛地一顫。

    路守謙輕握住她,“別問了。放過自己,珍惜當下。”

    路太太不說話。

    好在路平平笑嘻嘻地過來了。

    他沒注意到母親的異樣,一個勁的說“爸,媽,我朋友都說那個很神的老爺爺來了。你們請他給我算算,聖誕節的嗶哩吧啦大金剛盲盒,我應該選哪個號——”

    路守謙沒好氣的截斷“隻想著玩!收收心,你也不小了。”

    路平平憤憤道“秦霧抽到不死金剛,當時大家羨慕壞了,全都求他拍照,給我們飽飽眼福。聖誕節怎麽也得輪到我走運,爸,你求求老爺爺給我算個號碼!”

    “胡鬧。”路守謙瞪他,一轉頭,突然愣住,喜色漸漸攀上硬朗的眉眼,“老婆,你看那個道童。”

    道童繞過山水屏風出來,先走向萬先生,恭敬地遞一張請帖,接著又到一名老太太那兒,遞出一張請帖,緊接著——便是路洄。

    路太太驚喜過望,反握住丈夫,“看來今天真能再次請教他老人家!老公……”

    她期待地看他。

    路守謙搖頭,定定道“今天不問那件事。”

    路太太眼裏的光逐漸黯淡。

    路洄走過來,對父親點了點頭,“爸,梁老先生隻見六個人,我們有一個名額。”

    “好!”

    路守謙大喜,人過中年,很少如此意氣飛揚,“小洄,看到了嗎?老天都在幫我們!這叫什麽?這叫萬事俱備,東風助威!”

    路洄笑了笑,“隻差梁老先生一句祝福。”

    路守謙笑著拍拍他肩膀,“待會兒,問問祿通這兩年的運勢,問問我的財運——對了,還有你妹妹和溫德爾先生的姻緣,也趁這個機會問一句。”

    路洄不語,垂眸喝茶。

    “雖然沒有溫德爾先生的生辰八字,但我們有他的出生年月日,梁老先生那等本事,多少能算出他和寧寧是否有緣。”

    路守謙仔細盤算著,越想越滿意,大有勝券在握的傲氣,“如果一切按我們所想的進行,五年、不,三年之後,我的商業版圖……”

    他轉過身,遠遠望向今晚的壽翁秦老爺子,唇畔笑意微冷。

    “咦?壞女人也有。”

    路守謙和路洄一同低頭,看向開口的男孩。

    “梁老先生的請帖,秦霧媽媽手裏也拿著一張。”路平平指了指對麵,有點緊張,“完了。該不會又被他們搶先一步,問出盲盒的幸運號吧?怎麽每次都有他們啊!太不公平!”

    路守謙皺眉,相隔偌大的廳堂,遙望那位從前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白小姐。

    白纖纖手裏的確有一張請帖。

    她身邊的秦霧踮起腳尖想看清楚,她便彎腰,讀給他聽。

    即便穿一身端莊大氣的酒紅色晚禮服,那女孩柔柔弱弱、楚楚可憐的,遠觀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氣質也如學生,帶著些許未經世故的天然的純真和脆弱。

    我見猶憐,天生便招異性憐惜。

    路守謙冷笑了聲,眼底透出譏諷。

    難怪迷的秦家不近女色、潔身自好的少爺昏頭轉向,五年之後仍不可自拔。

    也是這個女孩,一手策劃福彩中心醜聞,還教平平回家說大逆不道的混賬話。

    “原來是她。”路太太收回打量的目光,不冷不熱的說,“是個漂亮的女孩。我聽說了,秦太太特地請求梁老先生,一定要見一見白小姐。”

    她淡笑,搖搖頭,“秦太太也是多此一舉。白小姐還用算嗎?那肯定是母憑子貴、坐享其成的菟絲花命。守謙——”她轉身,“我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寧寧認識她,小盛也認識,他們小輩聊兩句可以,你就算了。”路守謙雲淡風輕,“不要自降身價。”

    路太太矜持地微笑,“我糊塗了,你說的對。”

    鍾老太太年過七十還隨小輩一起赴宴,秦太太看見她,心中感動,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鍾老太太眼睛看不太清,向四周張望,問“秦措那位對象呢?她來了嗎?”

    秦太太心裏一沉。

    白纖纖和秦霧在一起,她當然見過,隻當沒看見。這樣的場合,互相客氣才重要。光論私心,她更希望秦霧可以陪在他父親和曾祖父身邊,共同招呼客人。

    可秦霧到底還小。

    秦太太笑容淺淡,“您說的是白小姐嗎?她不是秦措的對象,隻是小霧的母親。”

    鍾老太太仿佛大夢初醒,“原來如此,我老了,記不清楚。”

    秦老爺子不想舟車勞頓去大飯店,便在底樓單獨的大型會客廳擺家宴。

    酒過三巡,許多人敬過酒,已離席。

    年輕人回客廳交談,小孩子跑去花園看池塘、假山和金魚。

    梁老先生一直不曾露麵,好些滿心盼著見一見‘仙人’的客人,多少有點失望。

    直到道童從客廳過來,請萬先生前去與他師父會麵。

    酒席吃的差不多,眾人實在耐不住好奇,紛紛跟出去,想在遠處透過屏風,親眼目睹梁老先生神鬼莫測的能力。

    秦老爺子沒吃多少,光顧著受人敬酒,受人祝賀。他本就沒什麽胃口,對寸步不離的秦措說“走吧,去瞧熱鬧。”

    秦措扶他起身。

    秦老爺子瞄了瞄他,“剛才小霧過來吃飯,白小姐不來,她在忙什麽?”

    秦措也不知道。他平靜道“許是怕生。等客人走了,我帶她見您。”

    秦老爺子重重哼了聲“我是你親爺爺,你說句人話,別和你母親一樣,動不動哄我、糊弄我。”

    秦措不語。好一會兒,輕聲道“您教育我,她不很高興。一時意氣而已。”

    “教育你?幾時教育你了?”秦老爺子突然反應過來,並不氣惱,反而發笑,“哦,我打你,她不高興?小丫頭好大的氣性,倒曉得心疼你。”

    客廳裏或坐、或站,烏壓壓的,聚集一群人。

    客人做什麽的都有,欣賞花草,欣賞字畫,彼此交談。可他們眼角餘光都注意著一處——山水屏風。

    萬先生出來時,憂心忡忡,走幾步,仰天長歎“……果真是命。聽君一句話,看破半生緣!”

    所有人屏息凝神,心中對梁老先生歎服不已。

    十分鍾後,鍾老太太由兩名孫女攙扶著走出來。她臉上帶笑,隻說了一個字“好!”

    眾人不明覺厲。

    纖纖站在離山水屏風不遠處。前麵進去又出來了兩個人,下一個該是路洄。

    她決定插隊。

    還沒走,身後傳來一道男音“這位小姐——”

    她回頭,不認識的陌生人。

    那位男青年見她獨自一人在客廳待了很久,有意攀談。他一手酒杯,一手果汁,遞出果汁給她,“人太多,怪悶的。”

    纖纖說“沒空。”

    男人不死心,“我是——”

    “媽媽!”

    他嚇一跳。

    纖纖也嚇到,俯身抱起猝不及防吼一嗓子的兒子,“小霧你吃完了嗎?我不是叫你待在你爸身邊?媽媽忙,有事。”

    秦霧淡定道“我今天吃的特別快,父、親——”他咬字重,每說一個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掃向陌生男人,“曾、祖、父,都誇獎我。”

    “好好。”纖纖說,“你乖。”

    秦霧一字一字道“謝謝媽媽。”

    男人訕訕走開。

    纖纖心不在焉,“媽媽找人算賬——不,算命。你回去你爸那邊,我等會兒就回來。”

    秦霧說“我可以一起去嗎?”

    纖纖回頭,笑了笑,“現在不行。小霧乖,等回家,媽媽給你講個你從沒聽過的故事。”

    秦霧“好。”

    纖纖走到一半,與秦太太狹路相逢。

    她微微頷首。

    秦太太麵帶笑容,大方得體,“白小姐願意見梁老先生就好——那位先生,他參天命、知生死,有話直言。如果不慎太坦率,說了什麽多有得罪的話,請你不要見怪。”

    纖纖說“秦太太,站的遠些。”

    秦太太一愣,接著蹙眉,“你說什麽?”

    “今天不是衝你來的,站遠些。”纖纖繼續往前走,“聽的太清楚,怕你做噩夢。”

    到山水屏風前,又見路洄。

    纖纖搶先一步開口“路少,紳士風度,這次讓我。”

    路洄微笑,“白小姐,這不是讓不讓的問題。我無所謂,多等一會兒,少等一會兒,沒什麽差別。隻是梁老先生若不願意——”

    “他有什麽不樂意。”

    “你——”

    纖纖不等他說完,已經步入屏風,肩膀刻意碰了碰,好叫外麵的人能看見更多裏麵的情況。

    路洄沉聲道“裏麵那位老先生,你可知他是誰?”

    纖纖頭也不回,“退後,別偷聽。”

    路洄“……”

    山水屏風後,梁老先生待了一晚上,早已困倦,心底更是後悔,早知道見兩個人就夠了,怎麽就要選五個。

    外麵走進一名年輕女人。

    道童往前攔住,“女士,您是——”

    “白纖纖。”

    道童一怔,低頭找名單,“下一位應該是路先生。”

    “他願意讓我。”

    “……”

    梁老先生一雙小眼睛睜了睜,浮起一抹厭倦,歎息道“是秦太太的朋友。徒兒,請她過來坐下。”

    道童拉開椅子。

    纖纖說“謝謝。”

    她坐下,伸出一隻手,放在手枕上。

    道童退在一邊。

    梁老先生從不戴老花鏡,他隻眯著眼,低頭不緊不慢地看了會兒——越看,臉色越差。

    手心縱橫的紋路不停改變,不停重組又分離。

    他驀地抬頭,死死盯住對方。

    女人臉上沒什麽表情,不笑,不皺眉,什麽也沒有。

    梁老先生心神大震,氣息亂而急促“你,你……”

    “沒想到巫族還有後人。”纖纖輕輕開口,“太久沒關注你們,以為絕跡雪原,便是死的差不多,同遠古各族一樣,滅絕於世——差點忘記,人類會遷徙。”

    梁老先生倏地站起來。

    道童見他神色駭然,額上有汗,不禁快步過來,“師父,怎麽了?”

    可梁老先生說不出話,他隻能死死瞪住麵前的人。

    “你說你先祖在深海之下尋得天道。”女人美的清豔,聲音宛如細雨輕風,“一千米是深海,一萬米兩萬米也是深海——那個地方叫沉淵,深海十萬米,遠遠超出人類所能勘測的極限。”

    梁老先生一動不動。

    纖纖收回手,神情平淡,“你怕什麽?我與巫族無任何往來,又不會找你麻煩。與你提到的那位少主,有點緣分,過了今晚,便會恩怨兩清。今日見你,借你金口一用,替我辦兩件小事。”

    梁老先生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一開口,嗓音莫名喑啞枯澀“是,尊、尊上請吩咐。”

    纖纖回頭,看向外麵許多好奇窺探、假作忙碌的客人。

    她笑笑。

    “第一,你的下位客人,路先生。你告訴他,我是他女兒,五歲那年不幸走丟。隨便提一句就好,主要是下麵的話……”

    梁老先生呆住。

    他隱約記得有這樣的事,震驚的點在於——她居然會投胎入凡,居然會有父母。

    “下麵才是重點,你記牢。”

    纖纖斟酌片刻,慢聲道來“商場如戰場,做生意可以狡猾,出爾反爾的人我見的多。可總得看人吧。有些人不是他能對付的,該慫就得慫。得罪不起,那就乖乖守規則、講誠信,這樣大家共贏。有抱負是好事,貪心不是。”

    這會兒功夫,梁老先生艱難地從滅頂的震撼中清醒,勉強擠出一抹僵笑,“您對路先生這般看重,實在是他畢生之福。”

    纖纖說“我文采一般,你轉告他的時候,潤色一下——你們算命道士不最會說了嗎?語氣重些,叫他長記性。”

    梁老先生恭聲道“晚輩謹記在心。”

    道童聽見他那須發皆白的老師父,對一名青春貌美的女孩自稱晚輩,不由嚇的一哆嗦。

    “跟我比什麽不好,比作弊使詐——”纖纖自言自語說了句,看向老者,“這是最後的警告,他最好領情。”

    梁老先生連聲稱是。

    他沉默許久,心中著實困擾,便小心翼翼打探“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與您而言,不過滄海一粟,俗世塵埃。您如此大能……何必介懷?”

    纖纖說“打打殺殺的事情,我從沒興趣。無論身在哪裏,我的目標,最終都會變成同一個。”

    梁老先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什麽?”

    纖纖“不熟,才不告訴你。”

    梁老先生“……”

    纖纖又往外瞧,見對屏風內談話好奇的人更多,無數雙眼睛時不時地飄向這邊。

    她說“等交代完路先生,你出去,告訴外麵那些人,我是什麽命。你跟他們講清楚。”

    梁老先生這下犯難,“您……是什麽命?”

    纖纖深思,“該怎麽說才能嚇唬人呢?……你不就是吃這碗飯的嗎?”她瞥向老者,“往玄乎的說。說我是招財貓命,類似這種。”

    梁老先生頭上流下一滴冷汗。

    他揣測不透對方話中深意,視線落在會客名單上,靈光閃現。

    她是秦太太介紹來的,與秦太太的兒子育有一子,五年卻無兒媳名分,她應該是希望自己替她美言幾句。

    ——對,一定是這樣。

    原來,蒼天也會動情。

    於是,他帶著壯士斷腕的豪氣,堅定道“您盡管放心!”

    “你知道怎麽說?”纖纖向他確認,“中心思想是我招財。”

    梁老先生斬釘截鐵“我懂。”

    纖纖點點頭,往外走,“好,多謝。”

    她剛走,梁老先生像是被抽去全身的力氣,癱坐下去。

    道童大驚失色,急忙到他身邊服侍,“師父,您還好嗎?您為什麽要聽她的?招財貓命是什麽命——”

    “招財命?”梁老先生喃喃,吐出一口氣,“我活了一輩子,這是我聽過的最謙虛的話。”

    道童奇道“那她到底是什麽命?”

    梁老先生被他扶著,又站起來,表情前所未有的肅穆。

    “超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人世間……竟當真有超出規則之外的存在。”

    他低低說了句。忽然之間,那雙滄桑、衰老的眼睛,綻放異樣的奪目光彩,比任何光芒都熾烈。

    “什麽命?天命!”

    道童‘呀’了聲。

    屏風外有人聽見他驚呼,一雙雙眼睛如雪亮的箭矢,紛紛射過來。

    梁老先生顫巍巍地上前兩步,對那抹倩影深深一揖,“有生之年,得見天顏,此生無憾!”

    道童說“師父——”

    “拜啊。”他師父沒抬頭,“臭小子,快過來拜,過了這村可沒這店。”

    道童“……”

    他亦步亦趨地走過去,一肚子的問號,不敢問,隻能聽話地長拜不起。

    纖纖從屏風後出去,一抬頭,有些人已經別開目光,假裝沒注意到她的行蹤,還有些來不及收回視線的,被抓個正著。

    沒人聽見梁老先生對她說了什麽,但所有人都看見,一老一少向她的背影而拜。

    因此一室鴉雀無聲。

    她無所謂,直接走向角落裏一株栽在盆中的曇花。

    打開手提包,最裏一層,有一枚小牙仙硬幣,回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觸碰。

    纖纖望著曇花的枝葉,抬起手。

    “這是父親最珍愛的花。”

    纖纖轉頭。

    說話的是秦太太,她臉色不太好,但依然雍容、高雅。

    纖纖問“你見過它開花嗎?”

    秦太太回答“它是不會開花的,何況早過了季節。白小姐,別處的花任你觀賞,隻有這一株曇花——白小姐!”

    她已經伸手。

    指尖觸及的刹那,潔白的花朵從枝頭綻放,先是第一朵,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

    花開無聲。

    秦太太不可置信地盯著,驚詫之餘,恍惚便看見了那一天的彩虹雨。

    她雙手冰冷。

    身後傳來喧嚷之聲。

    “這盆百合怎麽開了?這可是冬天!”

    “不止百合,花園裏好多花都開了,這是異象啊!”

    “快去花園,金魚都從水麵躍出來了,相機帶好……嘖,沒相機,手機也行!”

    百花逆花期盛放,盡顯華美之色。

    池塘一側,魚躍龍門。

    轉瞬間,客廳的人都急著往外去。又過一會兒,哄笑聲起。

    他們都收到短信推送、瀏覽器新聞通知。就在前不久,秦家祖宅附近發生微震,因為影響太小,大部分人都不曾察覺。

    ……難怪家禽花草會有異動。

    即便如此,這仍舊是個令人難忘的夜晚。

    纖纖低頭,凝視指尖一點晶瑩的光。她將手伸進包,那點光芒很快被小牙仙硬幣吞噬,消散不見。

    她看著秦太太,說“是您安排我見梁老先生,現在見完了,您不去問問他麽?”

    語畢,不等對方回應,朝正對花園的門走去。

    秦老爺子在那裏。

    他回頭,看見她,雙手拄著拐杖。

    纖纖一步步走近,快到門口古董架,咯噔一聲,財神像應聲而倒,一錠金元寶順勢下墜。

    ——穩穩當當的,落進她手中。

    纖纖停在秦老爺子麵前,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老人臉上。她向他伸出手,小小的金元寶躺在掌心。

    “我說過,財神拜我。”

    路守謙坐在梁老先生麵前。

    他剛要請教,梁老先生搖了搖頭,於是他的話全咽下肚裏。

    “路先生,好多年沒見。”

    梁老先生從容開口,不緊不慢的說了句,便沉默靠後,雙手伸進廣袖。

    隨著這陣沉默,路守謙的心情逐漸沉重。

    梁老先生半閉著眼,高深莫測,“我知道你為何而來,前因後果,早有定數。”

    路守謙恭敬道“還請您賜教。”

    “當年,你攜夫人見我,問過我一件事。”

    路守謙不假思索,“確有此事。但晚輩今日前來,為的是求知事業方麵的——”

    梁老先生語氣冷淡“我與你說,命裏有便有,命裏無便無。你那位親生女兒,一直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何以這許多年未曾相認?骨肉相離,不該,不該啊!”

    路守謙和路洄同時一驚。

    路守謙問“一直在身邊?梁老先生,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皺緊眉,思來想去,遲疑道,“難道盼寧她是我們親生的女兒?不對,年紀對不上。”

    梁老先生淡然道“我方才所見的那位小姐,你何不去問問她的身世來曆。”

    路守謙尚未反應,他身旁的路洄脫口道“不可能!白纖纖她——”

    “還有。”

    梁老先生再次打斷。他隻看著路守謙,根本不在意他兒子,“路先生,此番見你,我並無所求。”

    路守謙心神不寧,無法考慮太多,聽他那麽說,隻能回答“我怎會空手求您透露天機?您當然無所求,可我們應當送一份謝禮。”

    梁老先生不為所動,“謝禮就免了。關於你的事業,老朽隻有一句話相贈,能領悟多少,看你造化。”

    談起這事,路守謙無暇顧及其它,莊重道“您說。”

    梁老先生眉眼凜然,“貪心不足蛇吞象,多行不義必自斃!”

    路守謙瞳孔突然放大,再也坐不住,騰地起立。

    梁老先生氣定神閑,懶洋洋道“路先生,言盡於此……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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